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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道菜 神仙汤

 小妖Jamie 2014-02-12

第十道菜  神仙汤

 

柏邦妮

 

这辈子,我奶奶提起我爷爷,永远咬牙切齿。那年头不兴离婚,两人分开过。院子一横两半,前院开前门,奶奶拉扯娃娃,撑起一个家;后院开后门,爷爷自己单过。平时各自开火,互不来往。如此几十年,分家分灶不分床,我爷爷和我奶奶陆续养了六个孩子。我一直觉得这一点最有意思,但是爸妈不让问,一问就急,真没劲。

 

爷爷是叫花子,烂赌鬼,老酒鬼。我妈和我爸结婚一年半,没见过自己的老公公。一天,单位大院门口来了一个叫花子,黑皮黑瓤,穿一条不知揉搓了多久的棉毛裤,死皮败色,罗罗垮垮,腰上系一根麻绳,拽着半个麻袋拖在地上。说来找儿子了。我妈和几个小媳妇看热闹,都说:“要得!谁摊上这么个公公,保险热闹!”然后老叫花子就问了,张财富你们去喊一下嘛!我妈一听,只能硬起头皮过去啊,喊了一声“爸”!所有人都憋着坏,笑得直喘,我妈只当没听见。

 

要说我妈,真是没得挑的贤惠媳妇。干净衣裳找出来,洗澡票拿出来,猪蹄髈炖起来。爷爷在一旁看着,指点说:“放酱油!放酱油好看,红昂昂的!”我妈不乐意,就爱清炖。说了几次,我妈烦了,甩了一句:“好看个鸡巴!”老爷子顿时哑巴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悄咩咩的去找我爸,说:“你这个媳妇,好厉害!”

 

爷爷心很软。我妈跟着我爸打渔去,一群年轻姑娘媳妇在河里滚,我妈也下去,比谁都野,比谁都疯。我爷爷在岸上看起,转头对我爸说:“她还是个娃娃啊,命又苦,你要好好待人家。”

 

我爸爸说,爷爷年轻时,太爷爷的家业还没败落。在镇子上,算是大户人家。我太爷爷是一方名厨,家中印着他名字的盘盘碗碗数不清。爷爷小时候很受宠,一摔盘子就笑,爱听这个清脆。太爷爷就任由他摔,拍手说:“摔得好!”旁人看了都摇头,说是要出败家子。爷爷长大了,去洋学堂读书,白色球鞋穿起,头上发蜡抹起,一表人才,又有文化。奶奶就在这个时候,嫁给了爷爷。随后就各种土改,抄家,人生一路往下滑,爷爷不是个圆滑刚强的人,就顺溜瘫下,躺倒不起了。

 

奶奶是个硬挣人,我从未见过她诉苦,永远是笑模样。但是只要一提爷爷,那就是一连串的好骂。我奶奶骂我爷爷,说嫁给他是倒了草帽霉,一圈一圈的霉!是倒了草鞋霉,一串一串的霉!是倒了袜底板的霉,臭哄哄的霉!是倒了月经带的霉,血淋淋的霉!一边骂,一边剁菜板,别提多热闹了,只差唱起来了。

 

就算这样,我很喜欢爷爷。爷爷身上有跳蚤,我还往他怀里钻。爷爷说的话,我永远记得:“酒是个好东西,冬天取暖,夏天去暑!”有好吃的,我就给爷爷端过去。每次爷爷吃两筷子就不吃了,喂我吃,说:“这不是好吃的。最好吃的是神仙汤!”

 

九零年爷爷过世。奶奶一滴眼泪都没掉。丧事办完,好几天不吃饭,谁问我我就说:“我要吃神仙汤!”闹了几天,奶奶没办法了,把我牵去厨房,跟我说:“哪有什么神仙汤!就是刷锅水!”

 

原来,爷爷和奶奶分家以后,有一次,腆着脸回去,要口吃的。奶奶丧起个脸,说只有刷锅水!爷爷说刷锅水也要得。奶奶就把刚炒完菜的大油锅刷一刷,倒进去两碗水,烧开了,酱油和醋的余香漂出来,油花子浮起来,丢进去一碗剩饭,煮滚了给我爷爷。爷爷端起,吃得干干净净,说:“你煮的刷锅水,就是神仙汤!”

 

缠不过我,奶奶只能煮给我喝。我永远记得奶奶给我煮的那碗神仙汤。糖醋排骨的锅底,刷一刷,味道都泛起来,洒上葱花,搅个蛋花,几根榨菜一点肉丝。什么作料都不用,味道已经够了。多好喝,肯定没有,不值得爷爷惦记。后来我长大了,想明白了,爷爷想喝的不是神仙汤,他是想回家。

 

奶奶零九年去世,遗嘱是不想和爷爷合葬。奶奶,现在你和爷爷在地下应该已经见到了吧?你让他回家了吗?奶奶,你还那么恨爷爷吗?恨里头,也有一点爱吧?

 

以前每逢过年,大年三十吃团年饭,奶奶都会在堂屋里洒一圈酒,嘴里念念有词,请老辈子回家吃饭。奶奶,现在我也这样唤起你啊,唤起爷爷,一道回家吃饭。

 

我的爷爷叫张华源。我的奶奶叫刘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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