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衣萧郎 去周庄的时候,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 沥沥啦啦的小雨,从早上到黄昏一直下个不停。整个水乡,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 盛情的主人,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一个别致的住所。那是一个江南人家特有的两层阁楼。一间香阁,一间书房,外带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不大,却颇为讲究。沿着青石小径,穿过低回的门廊,是瘦竹和山石掩映着的一方池塘。清浅纤瘦,像极了美人的腰身。池塘后是几株芭蕉,葳葳蕤蕤的,清翠欲滴。 阁楼已经很多年代了。陈旧的桌椅,泛黄的残章,雕花的绮窗,连那牙床也是古朴的紫檀,黝黑中透着岁月的斑驳。我知道,这个小小的居室,一定蛰伏了很多的故事。它们像黑暗中的萤火,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蠢蠢欲动。 就着昏黄的烛光,翻看蒋坦的《秋灯琐记》。窗外突然就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轻盈中透着一种晶莹的清脆。像是林间美妙的箫音,又像是女子暗夜的笑语。不禁愕然。探窗去看,原来,竟是池塘背后的几株芭蕉,转山转水,她们居然从书上都来窗外,为我接应。不觉大喜。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事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 这一株芭蕉长在秋芙和蒋坦的窗外,摇曳生香,千百年来,风情不减。 他们都是钱塘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西子湖畔。他文质彬彬、气度轩昂,却又重重情义,颇多才艺;她温婉细腻,灵秀可人,却又棋琴书画,无所不通。他和她原本是两小无猜的姑表兄妹,自小在一起玩耍嬉戏,并依照长辈之意,订下婚约。 关、蒋故中表亲。余未聘时,秋芙来余家,绕床弄梅,两无嫌猜。丁亥元夕,秋芙来贺岁,见于堂前。秋芙衣葵绿衣,余著银红绣袍,肩随额齐,钗帽相傍。张情齐丈方居巢园,谓大人曰:“俨然佳儿佳妇。”大人遂有丝罗之意。 长大之后,两人又互相仰慕对方才学,两情相悦,双方父母便按照媒妁之约,成就了他们的百年好事。道光二十三年的秋天,身着红绡衣,头挽堕马髻的关秋芙,喜盈盈地踏进了蒋家的大门。一对才子佳人,终做鸳鸯比翼,实在是大快人心。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知故,乃人生三大快事。当初那巫山远隔如天样,如今娇美新娘、如意郎君,已在眼前盈盈相握。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新婚夜,两人理应是急匆匆熄了花烛,一番浓情蜜意,同赴巫山去了。蒲松龄的俚曲《琴瑟乐》里有这样一段花烛夜的描写: 他就忙把房门掩。轻轻给我摘了帽,伸手就来扯把俺,本等心里待不依,他央给急了我又心肠软。又喜又羞,又喜又羞,冤家和俺睡一头。轻轻舒下手,解开我的鸳鸯扣。委实害羞;委实害羞,事到其间不自由。勉强脱衣裳,半推还半就…… 俗倒是俗了些,不过确实是人之常情。红烛之夜,有几个不是火急火燎,一番云推雨就。可怪哉的是,这对小夫妻,面对高高燃起的红烛,居然填词连诗,意兴盎然:于时桂帐虫飞,倦不成寐。盆中素馨,香气滃然,流袭枕簟。秋芙请联句,以观余才,余亦欲试秋芙之诗,遂欣然诺之。余首赋云:“翠被鸳鸯夜,”秋芙续云:“红云织蟔楼。花迎纱幔月,”余次续云:“入觉枕函秋。”犹欲再续,而檐月暧斜,邻钟徐动,户外小鬟已啁啁来促晓妆矣。余乃阁笔而起。红衣袅袅,灯影绰绰中,两人填词嬉戏,欢畅之至,竟无暇于燕婉之欢,不觉东方既白。忘情之至,让人莞尔。 春天的时候,他选上好的丹青,用饱蘸的笔墨,亲自为她做了一件精致的梅花衣。他一点一点,用心地描画,那些花瓣竟一朵一朵,像真的一般开在她的身上。远远望去,就像是绿萼仙子翩然于红尘之上。他看着她凭栏而立,满心欢喜,那云鬟上银饰的蝴蝶,还栩栩如生,甚至要振翅飞翔,它们居然不知道春天已经过去。言词之间,那儿女之情,已跃然纸上,他的欢喜,她的娇媚,也仿佛触手可及。让人心妒,又让人心叹。 “余为秋芙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 ![]() 秋芙喜欢下棋,可她的棋艺却不够精湛。晚上的时候,她总是拉着他下棋。有时候,两个人一直下到天亮。有一次,他坏笑着用《竹坨词》里的话逗她:“掷钱斗草你都输了,今晚你打算拿什么偿我?”她故做掩饰,反戈一击:“别高兴的太早,你以我赢不了你吗?今晚我就用我佩的玉虎作赌。”结果,才下了几十个子,她的棋局便呈颓势,眼看着败局已定,她故意让膝上的小狗跳到棋盘上,一下子棋局全乱,再也分不出输赢来。 读至此文,便觉一股惠风袭来,春意融融,小女子神态,尽现纸上。仿佛于灯影摇红中,便能看到那个娇美的女子,她羞红着脸颊,娇嗔着扑进了他的怀抱。那是小猫一样的活泼,可爱。于是,整个夜晚,整个香闺,便风情起来,熠熠然,犹如花荫匝地,满室馨香。 两个人出双入对,相敬如宾。春天他们一起在庭前植下的芭蕉,到了秋天的时候,已经叶大成荫,葳葳蕤蕤,遮蔽了庭室。忽一日,秋风吹起了冷雨,“嘀嘀哒哒”地打在芭蕉叶上,恰窗内烛昏灯摇,让人心绪不定,好像打在心上一般,让人徒增感伤。他再也无心读书,便丢下诗卷,索性跑到窗外去赏那风雨。那芭蕉绿衣翠鬟,摇曳生姿,盈盈可人。他一时兴起,便顺手摘取一叶,擦拭干净,挥笔将心中愁绪倾洒上去: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第二日,读书的时候,他发现身后的丫鬟在偷偷地笑他。便唤了来问究竟。那丫鬟躲躲闪闪的走了过来,半遮半掩地将昨日的芭蕉叶递了过来,他翻过来一瞧,不禁笑了起来。原来,那芭蕉叶上,在他昨日的诗句下面,又多了一句: 是君心绪太无卿,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字体柔媚,落笔轻盈,是娇妻的手笔。虽是戏谑之言,却字字句句说在实处,落在心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的愁绪一扫而空。他开始由衷地佩服自己的这个娇妻,不仅聪慧风情,而又善解人意。真是一朵娇滴滴的解语花。 林语堂曾称中国古代最可爱的两个女子,一个是《秋灯琐忆》里的秋芙,另一个是《浮生六记》中的芸娘,实不为过。尽管,两本书里讲述的都是她们的家务琐事,闺阁情趣,但字字真切,句句含情,风情万种。动人,撩人,让人心驰神往。 ![]() 他们喜欢山水之乐,一次次出游。每次出行,秋芙总是随身携带着琴。面对着林隐寺的逶迤山水,她弹起《平沙落雁》,琴声与涧水唱和,两人恍若出入仙境;他们放舟明圣湖荷塘,她在船头弹起《汉宫秋怨》,他则披襟而听。琤瑽杂鸣,居然不能分辨出来是天风袭来,还是环佩声动。他们同游武林,竹炉烹饮,剪烛论文,不知肚腹之饥;他们还与诸友深夜饮酒赋诗,“是夕,风月正佳,余留诸人为长夜饮。羊灯既上,洗盏更酌,未及数巡,而呼酒不至”,他唤她再上酒,结果好久没有人回话。原来,酒已喝完,他们携带的余钱不多,她竟将她手上的玉镯拿去典当了,为他换酒。 想象那月夜的西子湖畔,那小娘子盈盈地荡了小舟,去湖畔的酒肆沽酒。她轻轻地拨开掩在眼前的柳枝,转身上岸,苏堤和孤山便在春水里黯然。她莲步轻盈,那月光白白地照着她微熏的脸蛋,她腕间的玉钏儿在水袖间一隐一现,与环佩相击,清泠悦耳…… “及却扇筵前,剪灯相见,始知颊上双涡,非复旧时丰满矣。今去结缡又复十载,余与秋芙皆鬓有霜色,未知数年而后,更作何状?忽忽前尘,如梦如醉,质之秋芙,亦忆一二否?”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得人间见白头”。年华一去不返,鬓发已霜的他们,恩爱却依旧细水长流。那些往昔的表情,动作,声音都被他用文字捕捉下来,记入书卷。点点滴滴,入骨入髓。掩卷之际,不禁在想,当年那个秋芙,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会是何等的感慨? 可惜的是,据说《秋灯琐记》写成后不久,秋芙就在一个花开的春日,溘然而逝。随后,蒋坦也在兵荒马乱中饿死。倒真应了,那日他们在佛前的誓愿:“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盘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朝云暮雨两相随,去雁来人有归期; 玉枕只知常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 仰看明月翻含情,俯盼流波欲寄词; 却忆初闻凤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也许,好日子并不需要天长地久。只要两心相知,一日便胜过千年。 此时,雨依然在下。沥沥啦啦。有风拂过短墙,窗前的芭蕉,绿衣摇曳。不知道她们是在和我颔首致意,还是在做一问一答?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事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有盈盈的笑,细细浅浅,遥遥传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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