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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撕开来吧文学报2014年02月20日 星期四15版

 昵称14013429 2014-02-28

那么,撕开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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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静
  ◆相比谷崎润一郎写夫妻间这种极致的纠缠、欲的疯癫,向田邦子的其实并不尖锐,说的故事也并不十分极端,短篇之故,篇幅不长,通篇貌似娓娓叙来,好似清风习习,但叙述的某些节点用力一点,让人恍然凌然,甚或冷上一冷,当然,可能读后让人对人性或家庭关系难免心生失望,其实何尝不是一种直面呢,我们每个人都在家庭关系中,这种直面其实也是直面人性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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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邮轮的船舱里读《钥匙》,阳台外的海洋平静地莫测着,墨蓝的无垠的虚茫,浪漫?却感无根无涯的恐惧,倒很符合《钥匙》的情境,平静,敏感,步步惊心。谷崎润一郎的笔向来是阴翳式的粲然,粲然却又是冷的。一对结婚二十多年、女儿也即将出嫁的夫妻,丈夫把“自己的性生活、自己与妻子的关系”、妻子的身体、器官等写进日记,故意诱惑妻子去看,虽然锁进抽屉,但一切都是欲盖弥彰,以这样的方式将夫妻间隐秘的性事袒露开来。而妻子呢,不仅看丈夫日记,其实自己也写日记,写自己的性欲,新婚之夜对丈夫肉体的感受,性的体验。外表传统端庄的妻子其实内心荡漾,自觉“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淫荡的血”,只是出身和传统使然不得不仿佛冷淡。女儿男友木村的介入(介入也是丈夫有意识的引导),使这对各怀心思的中年夫妻欲火燃烧。一个葡萄酒后假装晕倒,一个正好为妻子宽衣解带满足其由来已久的对妻子肉体的全方面浸淫。妻子幻想此时的丈夫是俊朗的木村,丈夫则明知如此却乐此不疲。发展到后来,变成一种有意而为之的戏码。其间妻子还真的与木村同宿过,也不顾女儿的感受,丈夫虽疑惑乃至明白却依然以此为生命至享,甚至服药支撑其实渐渐地力有所不逮,你来我往中那种微妙的嫉妒、微妙的自责和欲罢不能也不过是激发性欲的一种手段,好比红酒只不过是晕倒的道具罢了。妻子既讨厌丈夫又在这种引诱的过程中体会到快感。丈夫明知体力不支仍然疯狂不止,终至中风而亡。
  日记的“钥匙”,是打开他们夫妻间隐秘的钥匙,锁是为了开,是为了展开后加速的快感。日记的直白,有时候甚至是挑逗,因为明知对方会偷窥。妻子甚至在日记里装病,“一到下午就感觉疲惫不堪”,“时不时觉得胸口疼”,“二月的一天,吐出了和上次发病时一样的、鲜红色的血痰”,其实“都是我胡编出来的,这是为了引诱丈夫早日坠入死亡之谷的一种手段。我的目的是让丈夫知道,我都豁出了性命,你也得义不容辞。我不仅写在日记里,还随时准备装出咯血的样子给他看”。没有了情意,肉欲像一棵悬崖边的罂粟。此刻复此刻的贪欢,瞬间复瞬间的感官巅峰,然后爆裂。谷崎润一郎像双面绣一样描绘夫妻间的隐秘,把它们都撕开来,纤毫毕现。白皙的肉体,壁炉的火正旺,用相机用舌头极尽所能地去感受这样的白皙和所有的跌宕,然后一切复归灭寂,只是疯狂还在继续,妻子、女儿和木村,三个人的肉身大概接下来还要纠缠下去。
  表面平静祥和的家庭里,有多少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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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作家的笔似乎尤其擅长轻轻地触碰这些表面的光滑,慢慢慢慢地撕剥开来,一个小小的口子,却可以越来越深,越来越幽暗。女作家向田邦子的短篇小说集《回忆,扑克牌》更是撩开家庭温情脉脉的表象,那些小津电影里的明净的榻榻米、木门木桌、庭院里的清绿,女人的笑容,邻人的问候,即便矛盾,也是温和的,缓缓地,终究还是温情的,在向田邦子这里是看不到这些的,这位生于1929年,逝于1981年的编剧/作家,写的这十三个短篇传递出来的恰恰是家庭内部的冷酷,唯其一个屋檐下,这些纠缠冷酷伤害才更显惊心,不动声色的、有意无意的、仿佛无辜的惊心。“用宛如歌唱般的声音像是谈论明天的天气似的说着关于宅次血压的事”的厚子,女儿三岁时发烧照样去参加同学会乃至耽误就医而夭折,却照样若无其事,邻居大火她“穿着睡衣敲着空桶四处奔走叫醒周边邻居后那个乐滋滋的样子”,在宅次父亲葬礼上也是如此,“穿着新潮的丧服,脸上挂着泪活蹦乱跳”,丈夫宅次病了,厚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擅作主张与人商议拆除庭院造公寓出租的事宜,也不顾及庭院是病中丈夫的慰藉。小说《水獭》写了这样一个妻子。篇什中穿插一幅“獭祭图”,“水獭喜好恶作剧。有时并非为了食用,只是为了捕捉猎物的趣味而杀许多鱼”。作者笔触始终是淡的,像细铅笔芯书写之感,但这样的妻子能不使人冷至冻?望着庭院想着往事,宅次愤怒,但似乎也很无奈,情不自禁拿了把菜刀,转身见到厚子:“‘能拿菜刀了呢。快歇口气。’言语之间毫无忧虑。分隔左右的西瓜籽般又黑又小的眼睛闪烁跃动。”“院子忽然一片漆黑。”小说结束,漆黑是丈夫再次中风晕倒?无论如何,厚子照样是活蹦乱跳地活跃着的。
  从小受奶奶指责像你妈那样笨手笨脚的英子,一旦萝卜切出半月,迅速放进嘴里,以免受责,养成了“萝卜一切坏,尽管旁边没人,还是拿起吃下的毛病”,嫁给幼年丧父由母亲拉扯大的斤斤计较的秀一,婆婆虽然精明小气,但起初一家人还算平稳,直到长子健太6岁,她身怀二胎的那个梅雨季,天气难得好,英子习惯性地以十元硬币磨刀,将火腿切成薄片,此时健太飞奔而入厨房,抢吃火腿片,阻拦间火腿片成半月,英子习惯性的将“半月”入嘴,此时儿子又调皮伸手,说时迟那时快,“健太的食指指尖有两厘米左右滚落到砧板一边”。至此,小说开头叙述的英子和秀一去买婚戒路上看到的白天之半月,两人难得的幸福时刻,乃至幼年原生态家庭萝卜半月的习性(何尝不是一种心理伤害呢),在故事里水落石出,完成自该的完成。尽管不全是英子的错,但是婆婆责怪,丈夫冷漠,英子流产,出去打工,自觅他处,一个原本其实就暗影重重的家庭面临分崩离析。作者还算没有完全将之撕裂,结尾写秀一去找英子,身体之欢,和解表达。“那个地方有最重要的东西,同时也有最厌恶的东西。”英子回去了吗?“如果出现白天的月亮就回去吧,正要抬头,又有些惴惴不安,如果不出现却如何是好,顾不得身上沁出汗珠,继续往前走。”算是作者给出一个可能性的想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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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 则是写楠回忆青春期时不小心用火柴烫伤弟弟真二郎耳朵导致其耳聋的故事。说不小心似乎也不对,恍惚间他以为用火柴照亮的是邻家女孩的耳朵,女孩子耳朵内侧总垂着根红丝线,红丝线系着一个米粒大的瘊子,为的是把瘊子系掉。于是,红丝线就老在少年楠的眼前晃动,晃动的还有小巧的耳朵,好看的耳朵的形状。耳聋后的弟弟生活自然与“一流大学一流公司无缘”,性格“执拗乖戾”,四十才娶妻,还是微微跛腿的女子。成家后的楠对女儿打耳洞深恶痛绝,没收女儿的香烟和打火机,每每想起耳聋的弟弟,不知如何再去沟通。小说取五十岁的楠发烧在家休息的一个截面,“冷水枕在耳朵下面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回忆过去的日子,他想去北海道看看弟弟,“然后如何继续呢,语言与岁月一起冰冻,冷水枕冰麻了的脑袋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隔阂一旦产生,实在难以弥补,而且还无法叙说,岁岁月月如钝刀磨蚀,不见血的痛。
  还有父亲瘦小、母亲健硕并时有偷情行为的江口,成年后娶了和母亲长相全然相反的妻子美津子,却有个越长越像奶奶的女儿,好不容易女儿成婚江口了却心事,妻子却越来越像死去的母亲,喜欢年轻男子,和四十岁的健朗医生有说不清的暧昧感。江口从女儿口中得知女婿有外遇,却“有种父亲的仇恨由女婿讨回来的感觉”。母亲从隔窗外向外窥视的脸,所有都成了江口一生中的无法摆脱(《隔窗》)。
  再看看常子,几乎每晚都在隔壁人家电视的“君之代”声音里睡去,大学生的儿子女儿自然不知在哪里干吗呢?丈夫呢,丈夫松男当然晚归。就是这样的夜晚接到丈夫情人的电话。两个女人见面,情敌的名字是一种花的名字。各种花的名字、花和花之间的区别正是常子婚后教会丈夫的功课。丈夫归来,常子询问丈夫,只给妻子一个背影的丈夫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怎么了。”就不再回应。《花的名字》很简淡,故事表层是中年夫妻婚外情,可读来却感到说不上来的冷,好比残花,窸窣满地,竟无生气,那些女人教男人花的名字鱼的名字蔬菜的名字的日子,已是花凋,而余下的一天天呢,连凋的花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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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再更多转述这些短篇,十三个短篇,涉及夫妻之间、父母子女之间、兄弟之间、情人之间,各怀各的心思,难解的结,这些结又正是这些因缘际会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才会结成,正可谓前生今世的绕,亲情在向田邦子笔下从来不是掩饰这些结的理由,或者所谓能涂掉裂痕的多乐士,她不会去做一些所谓美好的温情的修饰,她用纤细的笔触撕裂人性,撕裂人性里的那些自己可能都要吓一跳的东西,这些东西蛰伏着,表现出来或许还是以感情的名义,或许当事者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人和人的零距离让人在外面世界压抑的东西反而泼撒开来,而所谓亲情好比给这种泼撒一个无理由的理由,人反而会更加无所顾忌,这是人性里不是最深也是更深的悲哀吧。因缘正是孽缘。情感也是刀锋。背叛不知不觉中发生,谎言说久了仿佛真实,裂缝如洗旧的真丝经纬那样渐稀渐薄,乃至最后一击即便绵力也会崩裂。
  其实这正是人性的实相,好比如今一套或几套房子就将人性打出原形,亲情只不过更是给了某些人索取的理直气壮的借口罢了,利益之后的和睦,其实也是有着多种的考量,当然并非所有人均如此,只是人性的实相实在是需要了然的,而非一些影视作品表达的那样闹腾些表层矛盾,最后还是美好得不得了,也许政治正确吧,也许所谓正向能量,让人不至于失望,只是这样的表达终究太皮相平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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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将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和向田邦子的放在一起看口味不绝配,谷崎润一郎的大多数小说是有着过分的唯美和受虐的倾向的,在受虐中体会到痛到极致的快乐,确言之也无法以“快乐”来形容,比如《春琴抄》中的佐助为了爱盲女主人,不惜刺瞎自己的双眼,是痛和美的升华,不过如《钥匙》这样的,那种剥去夫妻表面后的内部肌理的丝丝入扣,情欲和身体的纠结,以情欲渴望摆脱惯常生活摆脱生命的疲颓,以情欲的非常态释放来释放面具下的本相,却也是与向田邦子的笔触颇可勾连,何况,谷崎润一郎(1886-1965)应该也是向田邦子(1929-1981)的前辈,日本文学中的那种细腻的传达自亦一脉之中。相比谷崎润一郎写夫妻间这种极致的纠缠、欲的疯癫,向田邦子的其实并不尖锐,说的故事也并不十分极端,短篇之故,篇幅不长,通篇貌似娓娓叙来,好似清风习习,但叙述的某些节点用力一点,让人恍然凌然,甚或冷上一冷,当然,可能读后让人对人性或家庭关系难免心生失望,其实何尝不是一种直面呢,我们每个人都在家庭关系中,这种直面其实也是直面人性的种种,直面各自的自己,倒不如清醒于此,反而能在对人性的清醒认知基础上,对人和人的关系有一种观照和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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