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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荡荡书秦风文学报 2014年02月20日 星期四8版

 昵称14013429 2014-02-28

浩浩荡荡书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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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桂元
  说张浩文“陌生”,其实并没有道理。2005年春光灿烂的季节,我和浩文是鲁院第五期的理论高研班同窗,曾有若干次共赴饭局和私下聊天的快意经历,其情其景,记忆犹新。浩文祖籍陕西,来自海南,身板结实,面容亲和,说一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浑厚辅以准确的表述,恰到好处。浩文常提起自己在写小说,大家也只是姑妄听之。那个班博士、教授、批评家如云,高谈阔论者比比皆是,小说写作显然不属于热门话题。
  据我观察,小说家搞文学批评,虽属“客串”,绽放异彩者却不乏其人,比如域外有列夫·托尔斯泰、普鲁斯特、卡尔维诺,中国则有鲁迅、沈从文、王蒙、韩少功、王安忆几位。而批评家写小说,说句扫兴的话,“玩票”而已,“票”出彩儿的,寥若晨星。那种“鱼与熊掌兼得”的美事,估计上帝都会介意。有趣的是,诗人与诗评家一身二任者却非鲜见,个中奥秘,且按下不表。其实我只想强调一个事实,小说的叙事境界,对于写作主体的难度是综合性的,它需要作家更宽广的视野、阅历、博识,更强大的想象力与叙事力,哪一项偏弱,都可能限制其整体发挥。
  同学作“鸟兽散”回到“外省”,一晃已八年有余。这期间,大家多在文学批评领域发力,写小说者屈指可数。就在我几乎忘掉浩文一直在写小说这个事实,一不留神,读到了《绝秦书》。这使我一度恍惚。想象着被高校体质捆绑着的他,最终完成了一部近四十万言的厚重大书,便生出一波波揪心的感动。因了这部小说,浩文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变得陌生了。那套对于他已是轻车熟路的学院话语系统,是怎样被转换成如此令人勾魂动魄的小说叙事语境的,至今仍是个谜。
  浩文在该书“后记”中援引了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文学的职责在于抵制遗忘”,可视为此书的写作初衷。《绝秦书》立意高远,视野雄阔,笔力苍劲,气象森然,它的精彩需要通过阅读才能感知。据扶风县志记载:“民国十八年(1929),大旱,川塬地颗粒无收。全县灾民95005人,其中饿死52170人,外逃12337人。县东南南寨子、南邓村人烟绝。”区区不足百十字,几个数字,其信息量并不比一部直奔主题的小说更逊色,仅仅满足于完成一次亘古罕见的关中地区大饥荒记载,也实在是低估了浩文的叙事野心。旧中国的问题积重难返,病入膏肓,灾难只是苦难命运的一面镜子,其看不见的东西更令人震颤。
  这部小说以扶风绛帐镇的周家寨为园心,通过描写周克文、周栓成两兄弟的家族命运,辐射了民国初年关中地区的一段历史乱象:鸦片泛滥、军阀互拼、县吏枉法、匪患惊心,乡绅忧民,饥者如蝗……这一切是天灾,更是人祸。蒋、冯、闫大战不休,军阀纷争狼烟四起。好年景限令农家大种鸦片,以充军饷,致秦人无粮可贮;庄稼绝收,却赋税加码,“宁叫陕西人死绝,也不叫军饷亏欠”。富人自保,消息封锁,道路不通,无人救援,灾民只有死路一条。小说前半部分铺垫了大量的三秦大地民俗风情描写,秦腔构成慢板的背景音乐,苍凉如泣,释放压抑,低迴不散。大难临头,百姓猝不及防。秦腔由哭诉、哭喊,变成失望、绝望。这些曾经真实发生的惨烈岁月,是当下读者所无法想象的。
  历史不可逆转,小说人物的所有丰富性一点点被逼迫出来。饥饿吞噬了树木、野草,也吞食掉了日常伦理人性。挣扎在饥饿与死亡之间的种种细节,是全书最为精彩的描写。乡绅周克文活在清末,一生既耕且读,是“农耕文明”“传统文化”的缩影,也是“内圣外王”的矛盾复合体,他的思想从未真正进入过民国。“工业文明”“现代文化”的代表是他的二儿子周立功,两者的矛盾是不同文明的博弈,并无输赢,最终以大悲剧而怆然谢幕。小说结尾处,读者着实领教了浩文那令人窒息的叙述魔力。周克文搭粥棚,架起十八口碾盘大的铁锅赈灾,他要让本地饥民记住孔圣人的大恩大德,放饭第四天,忽见远处腾起遮天蔽日的黄尘,如同滔天洪水滚滚涌来,这支吃大户的饥民队伍有如刀枪不入、铺天盖地的蝗虫,经过的地方寸草不生。很快就淹没了粥棚,挤破了绛帐镇,踏平了周家寨,“这里的男女老少瞬息间被卷入漩涡中,他们呼喊着,哭泣着,挣扎着,被浩浩荡荡的洪流裹挟而去……”
  《绝秦书》以其坚硬锐利的叙事穿透力,刺透自然灾难的浅表层,还原历史真相,直抵悲剧的命门。浩文认为,灾难只是一种表征,在它背后蕴藏着深刻的社会总体危机,包括农村经济的凋敝、社会组织的解体、士绅阶层的退化、传统价值观的溃败、暴力的循环等等,这一切都从根基上啃啮着转身艰难的农耕社会,使它病痛缠身,千疮百孔,却惯性依然,又无药可救,最终耗尽自己而轰然坍塌。
  已有论者在把《绝秦书》与《白鹿原》相提并论了,倒不必操之过急。不过既然说到这个话题,再说两句也无妨。这两部“关中大书”皆不同凡响,仅就小说的气象、质地和底蕴而言,《绝》似不落下风。比之《白》的滞重、粘稠,《绝》甚至更为轻逸、疏朗,但作整体观,《白》的品相还是更具寓言象征意味。总之,三秦大地人杰地灵,适宜孕育和生长大气、厚重的作家,他们不习惯于写那种羽化般的轻飘飘东西。
  此刻,浩文已不再“陌生”。浩文祖籍陕西扶风,关中农家子弟,1990年代初伴社会转型大潮,举家移居海南。韩少功曾谈及自己当年移居海南的缘由,是因为向往“一个精神意义的岛”,而海南净土能让他远离尘嚣,在沉静淡泊的心境中潜心创作。浩文没有谈过这个问题,但我相信,此生此世,滚滚红尘,无论活在何时路在何方,浩文的行囊里都会携着故乡的遗址,还有如影随形的锐痛。
  (《绝秦书》张浩文/著,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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