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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赵振杰:鸢飞戾天者归去来兮——评葛亮长篇小说《北鸢》

 风过竹笑 2016-01-26


鸢飞戾天者 归去来兮
——评葛亮长篇小说《北鸢》

赵振杰

  葛亮是目前两岸三地文坛备受注目的新生代作家之一。他耗时七年完成的小说《北鸢》(《人民文学》2015年第12期)是继《朱雀》之后又一部极具文学想象力的长篇力作,也是他“中国三部曲”中的第二部。该小说分别从主人公卢文笙、冯仁桢的成长历程起笔,以上世纪20、30年代波诡云谲的民国历史为经,以襄城商贾世家卢氏与没落士绅家族冯家的联姻为纬,采用工笔细描和泼墨写意相结合叙述方式,鲜活地呈现出动荡年月中家族的兴衰、命运的沉浮、爱情的甘苦,不啻为一部民国时期的“清明上河图”。

  “鸢”者,风筝也。葛亮对小说题目做过解释:“北鸢”出自曹寅《废艺斋集稿》中的《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作者为何对“北鸢”一词情有独钟?我想,除了葛亮天生的“掌故癖”外,文字本身所携带的复义性才是其命名的根源。作为小说中的核心意象,“北鸢”既是推动小说叙述进程的引擎,又是作者传情达意的枢纽。它寄托着一场缘分,也隐喻着一方渊薮。卢文笙与冯仁桢因“鸢”结缘,可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然而,缠绵悱恻的儿女情事却被放置在动荡浇漓的时代风云之中,渗透出浓郁的宿命气息。一场乱世佳人的爱情传奇甫一展开便已注定了“倾城之恋”的悲剧性结局。此外,文本中不断闪现的“风筝”意象,还为小说营造和点染了一种压抑紧张的氛围和困顿惶惑的情绪。葛亮笔下每个人物的命运无不像风筝一般,漂浮无着却又挣脱不得,命若游丝怎奈风吹雨打。那些至强至大者如政客、军阀、商贾、寓公,至雍至雅者似文人、名伶、禅师、艺工,经过一番铁与火的侵蚀、菊与刀的蹂躏之后,都已变得面目全非,生死未卜。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与“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凄凉感借助风筝意象倾泻而出。

  此外,《北鸢》在小说美学及历史情怀上也独树一帜。王德威在《北鸢》序中指出:“当代作家竞以创新突破为能事,葛亮反其道而行之,他遥望父祖辈的风华与沧桑,经营出一种既古典又现代的叙事风格。”此言不虚。窃以为,葛亮有意识地将民国时期的风物、掌故与现代派叙事技法有机融合在一起,并且在明暗、虚实、动静、徐蹙、浓淡、冷暖等艺术辩证法的运用上做到了信马由缰、游刃有余。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北鸢》存在明暗两条叙事线索,明线讲日常起居和儿女情长,暗线则写家族兴颓与历史嬗变,明中之暗,暗中之明,隐于不言,又细入无间。例如,家睦夜读《浮生六记》,文笙慨叹“一叶知秋”,以及小湘琴的照片、昭德的梦魇、冯仁珏与范逸美的闺阁拥泣、冯明焕与言秋凰的暧昧交谈……这些欲言又止,欲盖弥彰的细节,遍布文本角落,着墨不多,却意味深长,似草蛇灰线,空谷传音,于蛛丝马迹间伏脉千里。晦明变幻的叙事线索牵引出的是一个个虚实相间的民国传奇故事,这些故事如枝桠般蔓延,似根须般滋长。小说在讲述卢、冯两家日常生活及主人公命运遭际的同时,时常会随情即景,信笔荡开,畅谈一番民国人事风物,大至政经地理、城乡样貌、祭祀庆典,小至服饰、烹调、书画、曲艺,包罗万象,且巨细靡遗。虚拟的人物传奇与具体的历史场景水乳交融,给读者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迷离感与沧桑感。

  《北鸢》在叙事视角上亦十分考究。小说虽涉及到诸多宏大历史事件,但却始终选取妇女(昭如、昭德)、儿童(文笙、仁桢)的限知性内视角来加以观照。葛亮从家庭内部入手,一方面是将笔下人物放置在大的时代格局中反复打量,另一方面又以微观来烛照宏观,借助人物命运遭际来钩沉情感记忆,探幽历史隐秘。这种“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叙事方式,使得历史经验变得亲切可感,触手可及。试举一例,在第二章“青衣”一节,仁桢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名伶言秋凰时,不禁感慨道:“看过她演的一出《思凡》。台上那个人的光彩,身段与唱腔,美得不可方物。然而此时,立在眼前,却让她意外了。这意外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家常与普通。仁桢甚至注意到,她手袋上的一粒水钻,已经脱落,拖拉下一个很长的线头,于是整个人,似乎也有些黯淡了。”正是这种以小博大、见微知著的叙事方式,将一代名伶雍容华贵中的黯淡颓唐清晰地呈现出来。

  随着情节的推进,小说叙事节奏逐渐由静转动,由徐而蹙,语言风格也开始从青玉绢帛般的温润细腻转变为大理石般的粗粝坚硬,这种转变呼应着剧烈变动中的时代脉搏。当日常陷入无常,当个体生命遭遇家变、国殇,曾经的繁华绮丽注定沦为一片狼藉,曾经的温婉知性也只能渐趋如铁似钢。尤其是在第三章中,形势急转直下,卢家被迫背井离乡,一路上险象环生,如断线远扬的风筝,忽远忽近,漂浮不定。葛亮在这一章中采用上帝的视角,冷眼含暖意,淡笔写浓情,以刚柔并济之笔墨,将鲜活的个体生命在时代变局中催生的恐惧与勇气和盘托出。

  一言以蔽之,《北鸢》不仅灵动勾勒出一幅民国社会的生态图景,也书写了中国最为葳蕤丰饶的断代传奇。葛亮在小说中多次以书信互文的形式提到“念念”一词,一种凄凉沧桑之感由此而生,绵延不绝。弘一大师在《晚晴集》中写到:“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读罢《北鸢》,掩卷凝神,一幅画面浮于脑海,挥之不去:波诡云谲处,风雨飘摇时,断翅颓鸢已南飞,徒留苍穹一声悲。

  来源 文艺报

  《北鸢》刊发于《人民文学》2015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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