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卖菜

　　我给大家说个笑话，叫《怯卖菜》。您看做买卖的可真不容易，大买卖你得做好了宣传；小买卖你得会吆喝。金匾大字的买卖干吗还做宣传呢？买卖竞争嘛！商战，谁也不让谁。比方说这家新张开幕，他必须把他的“牌匾”做出去，在电台上得报广告，门口拾掇得挺火爆，灯火辉煌，悬灯结彩。门口还雇几个乐队，敲洋鼓，吹洋号，门口闹腾挺热闹。这店里呢？还要减价十天，买什么东西打八扣。怎么叫打八扣呢？买一块钱的东西收你八角钱。为什么这样呢？这是号召买主啊！这么一来，他这买卖火爆起来啦。可是旁边那家买卖这么一瞧，买主儿全跑他那儿去啦，他这买卖不行啦。赶紧想办法吧，把买卖还得夺回来啊，他找个名词也要减价。找什么名词呢？噢，想起来啦，咱们来个二十周年纪念日，减价半个月。刷洗门面，挂上霓虹灯，门口的无线电匣子这么一放，买卖也火爆起来啦！这两家这么一争啊，别的买卖家受不了啦！马路对过那家一瞧啊，他们两家干起来了，我也得跟着干呀，想办法吧！这怎么办呢？想了半天，人家这家是新张开幕减价十天，那家是二十周年纪念减价半个月，我这儿得有个新词啊……啊，对，有啦。他找的这个名词都可乐。老掌柜的六十整寿，减价一个月外带赠品。赠什么呢？寿星牌的香皂一块。跟着，他的买卖也火爆起来啦！您看这宣传起多大作用！再说光宣传也不行，还得把货物预备全喽，讲究谁也不让谁。比如说他那儿货物齐全，我这儿花样也不少；你到他那儿买东西照顾得特别周到，到我这儿来买东西也特别客气；你这儿价钱便宜，我这儿也不贵；你给去买东西的沏上小叶儿茶，我这儿沏铁叶大方；你那儿去买东西的让“红锡包”，我这儿送“大前门”；你那儿去了买东西的端点心，我这儿管饭。您听了这个可乐？管饭这还真不新鲜，您看那做大买卖的真有专门几个人应酬外省的老客。这老客打外地来，前三天不谈买卖，干吗呢？陪着他先出去遛遛，什么听戏啊，看电影啊，下饭馆啊，洗澡啊，先玩儿这么几天。到谈买卖的时候也不在柜上谈，找一个书寓小班，还找个姑娘陪着这老客。谈买卖的时候这个姑娘也跟着一块帮着谈，这个买卖谈成啦，这个柜上专门有这个姑娘的提成。这个姑娘把这个老客伺候好喽，还许给这个姑娘做几身衣服。可是这号买卖谈成了的话，现大洋能挣三百块、五百块的。您看他花上三十块，二十块的当然还能赚得回来。这种买卖管饭不新鲜吧？小买卖可不行，您看那个卖挖耳勺的有请买主儿吃饭的？人家买俩耳勺，请人家吃顿饭，得啦，连他自己还饿着哪！这顿饭没请成，他连本儿都赔进去啦！小买卖不能这么做。吃饭请不起，但是你得会吆喝。

　　做买卖的讲究吆喝嘛。您要是到北京，东西南北城，挑八根绳儿，走大街串胡同做小买卖的，可最讲究吆喝，吆喝出来特别花哨，比这个赛那个，一吆喝这么一大串。比如说这个卖青菜的，一年四季，什么菜下来卖什么，这就得讲究吆喝。挑这个挑儿进胡同一吆喝就听老远。这卖菜的还有两种：一种是专门讲究菜全，走熟街，什么叫熟街呀？他总走这条街，所有的胡同这些买主他全熟，每天必到。这种卖菜的就是指着卖菜赚钱。还有一种菜油子，这菜油子不指着卖菜赚钱，指着什么呢？净指着两片嘴能说会道，转着心眼的绕搭你买他的菜。你一不好意思的多少买他一点儿，您可就要上当。这种人眼力都好，所以他找的这买主儿全是外场人。在街面上不论什么事，能叫钱吃亏，不叫人吃亏，他专找这种主儿一绕一个准，准上他的当。比方说，他挑着这挑儿进胡同啦，一瞧那个门出来了一位大爷，早晨起来可能是绕弯儿去，或者是到茶馆喝茶去。他看见了，赶紧过去先请安，后说话：“大爷，您早起来啦，您这是遛弯儿去？还是喝茶去？您安福啦！瞧您好胖啊，最近您胖得……您这意思要走不动啦！”“哎啊！我随心，家里也好，家庭和睦嘛！”“您真是心宽体胖，您这是走鸿运啊！给您道喜啊！怎么说呢？您这是喜上加喜，不但您是买卖顺心，事事如意；前半个月我看见大奶奶啦！她有身孕啦，看那意思全显怀啦，有七八个月了吧！您瞧，也不知我哪句话把大奶奶给得罪啦？可有小二十天她不买我的菜啦。您出去绕弯儿去？”他这么一客气，你一听，给个台阶吧：“你有事吗？”“没有什么事，您这儿大奶奶老没买我的菜啦，您多少照顾我点儿吧！”“噢！”这位明白了，这是让我买他点儿菜，可是他平常又不是买东西的人，做饭他不管，买什么东西全仗着大奶奶。他一瞧，这么客气，得啦，多少的买他点儿什么。“哎，你有辣椒吗？”问他有没有，要是有，就要点儿；没有，也就算啦。您听他回答这句话，他也不说我没有，也不说我有，他顺着您这心理来：“给您预备啦，给您预备啦！”这位一听说有：“给我拿俩吧！”“唉！”他拿起俩青椒，双手捧着就像进国宝似的：“哎，您拿着吃去吧！”这大爷一瞧，这俩青椒还真不错，就问：“哎，多少钱啊？”一提钱他这生意口就上来了：“哎，您老说什么？钱？哎，俩青椒能找您要钱吗？我哪儿挣不出来呀！得啦，您拿着吃去吧！我孝敬您啦。前些日子，我挑挑子在您胡同口正路过，下雨没地方避雨，在您那门道避雨，老太太还给倒碗茶喝，还问我凉不凉，还要给我拿件衣服。您看看对我这么疼，我还能找您要钱？您真是……”他拿话这么一绕，这位大爷一听，腾的一下子脸就红啦！“你拿我当爱占小便宜的啦？不要钱，拿去吧，我不要啦！要是全白给，你这小买卖儿三天就黄啦！给你吧，我不要啦！”他一听这句话就有台阶啦，“您别着急，我说不要钱，您不要啦：要钱吧，俩青椒不值当的，得啦，就收您个本儿吧，您给七毛钱！”“啊？七毛！”这大爷一听吓一跳，“俩青椒要七毛啊？”“哎，大爷，您不知道。最近这青椒也少，咱们本国现在辣椒还没下来，这是打外国来的。”也就是您，贵人吃贵物嘛，哈哈，别人别说吃，他连闻也不敢闻呀。您要是没零钱，拿去吃去，算我请客啦，您扰我啦！”这大爷一听，什么没零钱啊？咬着后牙掏出一块钱来：“给你给你，找我三毛钱！”他这么一听，不但不找还要绕搭过去。“大爷，您瞧，我刚出来，还没开张哪，您这是头号买卖，我这手头没零钱，我到大街给您换去吧，又怕耽误您的时间，三毛钱您就别找啦，您看这韭菜多鲜灵，您拿点儿韭菜炒着吃去吧，一根，两根，三根，您拿去吧！”怎么着？这三根韭菜三毛钱啊？这位大爷这么一瞧：唉！一块钱我买了两个青椒三根韭菜。拿手托过来，一脚站在门里，一脚站在门外，心里这个骂啊：好小子啦！这卖菜的也知道他心里不满意，他一句话，吓得这位大爷噌蹦一下儿赶紧蹦到院里去啦。“大爷，您看要是不够吃的，您再来俩苤蓝？”“不！不！够啦，够啦！不要啦！好嘛，这俩主蓝还不得要四块呀！”

　　这位大爷托着俩辣椒三根韭菜刚一进屋。大奶奶瞅见啦：“哟，他大爷，您怎么不喝茶？迢弯儿回来啦？哟哎，瞧您这个勤俭劲儿，干吗这么财迷，出去遛弯儿去在哪儿捡来的俩辣椒三根韭菜？”大爷一听这气呀：“捡的？瞧你说的？这是一块钱买的。我刚一出门就碰见一个缺德卖菜的，过来请安作揖的，一个劲儿跟我客气，我一瞧没办法，买点儿吧。这是一块钱买的，两个辣椒三根韭菜！”大奶奶听明白啦：“噢，你上这个菜油子的当啦！你多管这事干吗呢？真是……这两个辣椒三根韭菜您托回来怎么吃啊？您赶紧出去喝茶遛弯儿去吧，我回头等那贱卖菜的再买点儿，凑合一块儿吃吧！”大奶奶这么一说，老太太听见啦：“儿媳妇，儿媳妇，可千万别买那怯卖菜的菜。那怯卖菜的不会说话，一说话就抬杠，就跟人家打架。那不前些日子咱隔壁的四姨和他打起来了吗。你可千万别买他的！”“妈，您放心吧，我也知道那怯卖菜的不会说话，我不理他就得啦。您看这三根韭菜俩辣椒怎么吃啊！”

　　这娘俩正说着话，哎！怯卖菜的过来啦。甭说他不会说话，连这个菜都不会吆喝，他吆喝起来全是反着个儿的：“一兜水儿的窝瓜，面坦的韭菜！”这韭菜全面但了谁还要呀？他打门口这么一吆喝，大奶奶一听，这怯卖菜的还真来啦！赶紧买点儿吧。大奶奶出去叫：“卖菜的！”“嗬！”“哟，怪吓人的，你‘嗬’什么？过来！”“你买吗？”“我叫你过来？”“你看你，你买吗？你说呀！”这就要打起来。“有辣椒吗？”您看人家那个卖菜的说什么？给你预备啦。他哪儿会那样说呀！他问：“你买吗？”“有辣椒吗？”“看你问的，有辣椒吗？我是干吗的？没辣椒我问你买吗？我卖嘛！你要多少没有啊，这一篓子啦，全卖给你，不够我到菜园子再给你推去！”大奶奶一听，这不是废话吗？“得！你给我来三个铜子儿的！”大奶奶这是机灵，怎么呢？大爷刚才一块钱买俩辣椒三根韭菜。这回呢？我买三个铜子儿的，你要说卖得着，至少得给我一个，要卖不着我也不上当。这卖菜的一听：“哟，买多少钱的啊？买三个铜子儿的？买这么多你吃得了吗？”“这不是废话吗？你到底卖不卖呀？”“像这样买主儿我太乐意卖啦，你拿什么家伙装呀！你张着吧！”大奶奶一听全纳闷儿，一张兜子，他那儿朝齐根子就这么一捧，这一捧有一斤多。大奶奶一看给这么多，俗语说“肉贱鼻子闻”嘛，跟着就褒贬：“哟！你这辣椒给这么多，我知道准不辣！”大奶奶这么一说，卖菜的急了：“你说吗？辣椒不辣！哎呀，你是中国人吗？你吃过辣椒吗？辣椒有不辣的吗？我看你这个肚子大啦，大半是有小孩子啦，你吃去吧，你吃了能把肚子里的小孩子辣哭喽！”大奶奶一听，这是什么话呀！实在忍不住，跟他吵起来啦。这一吵，老太太在屋里听见了，赶紧出来一看，吓一跳：“你看看，我说别买他的，别买他的，你偏买他的。我们不买了不行吗？啊，儿媳妇，让着他，咱们不买啦？”卖菜的一看老太太出来啦，跟老太太讲理：“老太太，老太太，您是上岁数的，俺给您讲个理吧，她要买俺的三个子儿青椒，俺给她一大兜子。她说不辣，辣椒有不辣的吗？俺那么一说，她还不乐意。老太太您尝尝。咱不能亏心，俺要是亏心，俺是您儿子！”老太太一听：“你说什么？”“俺要亏心俺是您儿子！”“哼，好小子，上我这儿找便宜来！”乓！给他一拐棍子。

　　卖菜的一看：“您这是怎么回事啊？别打人呀！老太太您看，这脑袋打出一个大包来，您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他赶紧推着车子跑了。他挨打都不知道怎么挨的。推车跑了没几步，拐过弯儿去有一个尼姑庵，他在门口这么一侧棱，越想越别扭，眼圈儿都红啦，要哭的样子。正在这时候，从庵里出来两个小尼姑倒土。一个端着簸箕，一个拿着笤帚。一看门口有个卖菜的，认为他在门口择菜哪，怕他把门口弄脏啦。“哎，卖菜的，别在这门口择菜，你弄脏了我们还得扫，快推走！”这卖菜的回过头一看“哎，大爷！”他管这姑子叫大爷！不会说话嘛。“哎，你怎么像要哭的样子，为吗哭呀？”“谁哭了，俺挨揍了！”“因为什么？”“就在那胡同里出来一个老娘们，买辣椒……”这两个小尼姑就不爱听！“她说俺这个辣椒不辣，俺说你是中国人吗？她急啦，俺说你尝尝去吧，你肚子里的小孩都能辣哭了。正说着从院里出来个老太太，那老太太就叫儿媳妇别买啦。俺一看是老太太，准讲理吧？我说，老太太咱不许亏心，俺要亏心，俺是你儿子！那老太太就给俺一拐棍子。你看看这脑袋打上一个大包来！”这两个小尼姑一听：“该揍你，你故意找人家的便宜嘛！人家叫儿媳妇，你给人家当儿子，那还不揍你！快走吧，赶紧卖你的菜去！”“俺给你们二位说吧，俺不卖啦！今天没做好梦！”“你做什么梦啦？”“俺梦见姑子啦！”这两个小姑子一听不乐意啦！“梦见姑子怎么啦？”“怎么啦”老人给俺说过，梦见姑子倒霉呀！妨人啊！要是梦见老姑子还好点儿；梦见小尼姑就更不得了，更妨人啊！”这俩小尼姑越听越有气，这个过去一簸箕，那个过去一笤帚疙瘩。他赶紧跑：“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怎么打人啊？这怎么啦？不许说话啊？”

　　他推车拐过弯儿去，碰见一个和尚。这和尚走迷了路啦，想打听道儿。你打听别人啊，正问这个卖菜的：“卖菜掌柜的！”“你别理俺！”“怎么呢？”“俺不能说话，一说话就挨揍！”这和尚一瞧：“这怎么啦，你这前后两个大包？”“嗐，别提啦，在前边那胡同里碰见一个老太太揍俺，那就不说啦；就说刚才在这儿吧，那个庙里出来两个人，那模样跟你差不多。俺在那门口歇着，她俩问俺，你在这儿干吗？你别哭啊？俺就说没做好梦，梦见姑子啦，太妨人啊。这两个人过来，这个给俺一簸箕，那个给俺一笤帚疙瘩。前后出两个大包！”这和尚回头一瞧，哎！吓这么一跳。“你在哪儿说的！”“就在那庙门口呀！”“哎啊！你在那儿说梦见姑子妨人，那她还不打你，出来的那两个人就是尼姑！”卖菜的这才明白：“噢，那就是尼姑呀！俺当着那王八小子是和尚呢！”“啊？”又上和尚揍了一顿。

（郭荣起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