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苏州赫赫有名的九如巷张家是缘于《最后的闺秀》、《水》、《顾志成纪念册》,而我了解的张家第一个人物则是重修沧浪亭五百名贤祠的张树声――张充和的曾祖父,他历任江苏巡抚、山西巡抚和两广总督,使张家成为与李鸿章家族并列的合肥五大家族之一。1918年, 张充和女士的父亲张冀牖由沪迁苏,并变卖家产创办私立乐益女子中学。1925年又创办平林中学。张冀牖常与教育家蔡元培、马相伯、吴研因等交往请教,又聘请共产党人叶天底、侯绍裘、张闻天为教师,侯绍裘等在校秘密建立中共苏州独立支部,使乐益女中成为苏州早期革命活动的第一个据点。正是这位开明的教育家养育了四女六子,个个受到良好的教育,个个才华横溢,学有专长,张充和便是排行第四的女公子。我对张家仰慕已久,通过朋友收藏了他们自己编辑出版的中国首家家庭杂志――《水》,了解了张家四位才女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和她们的夫婿顾志成(昆曲家)、周有光(语言学家)、沈从文(作家)、傅汉思(德裔美籍汉学家)的故事。叶圣陶先生曾说谁娶了她们是一辈子的福气,然而岁月沧桑,张充和的三位姐姐近年渐次凋零,她成了硕果仅存的一位,也愈九旬。 一 在九月下旬一个阳光和煦的早晨,我应约来到七十多年前沈从文寻寻觅觅的九如巷张家,拜见旅美归来的张充和女士。踏进院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口古井,旁边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无花果,园子里植满了花草树木,绿意盎然。张充和女士的五弟张寰和先生告诉我,那古井、无花果是张家的旧物,也是海内外每个张家人心系难忘的。沿着绿荫下的小径,我们来到小客厅,见到那个依旧美丽优雅、依旧平和从容的张家四小姐。我恭恭敬敬地呈上在苏州市档案馆内发现的三篇散文,那是她发表在《1933乐益文艺》上的《我的幼年》、《别》、《梁》,她惊讶于档案馆馆藏之丰富,也感叹我们工作之细致。我们的交流就从她的文章开始。 张充和在《我的幼年》一文里深情地抒发了她对祖母的热爱和怀念。这位祖母是李鸿章的侄女,无子嗣,在张充和八个月大的时候过继给她,祖母是她最亲的人,当她四岁时每每有客人问她是谁生的时,她总是理直气壮地说“是祖母生的”,回答总是引来一阵大笑。我问她还记得幼年的话吗。她说记得,当时心里好奇怪,心想“有什么好笑的,难道你们不是祖母生的?”在她明白还有一个叫母亲的人生了她时,母亲却因病离她而去,但她知道母亲和祖母都是最爱她的人。虽然平时也常在苏州、合肥往返,但直至十六岁时才正式回苏州,幼年“有趣和温暖的”生活成为她温馨的回忆。祖母非常重视对她的教育,自五岁起,就让她接受严格的教育,开始读书写字。九岁起另聘吴昌硕的弟子、著名考古学家朱谟钦为师,跟着朱先生学习古文和书法,从此与书法结下不解之缘,至今写字成了她每日必做的功课。然而私塾教育在给了她丰富的国文知识的同时,却导致她对数学的一窍不通。当年她考上海务本女校时,数学得零分,考北京大学时国文成绩第一,但数学成绩依旧零分,“勉强”被北大录取。胡适先生在一次聚会时对她说“张旋(那时怕考不取北大,给家人丢脸而改的名字),你数学上要用功些”。她说当时我想:“我怎么用功啊,我对数学一点也不懂。”她还清楚得记得当时有一位同学嘲笑她数学考零分,在北大的一份刊物上写了一首打油诗,其中有一句“鸡蛋三百六十度”。她认为这首诗不是上海人就是苏州人所写,因为鸡蛋两字乃几何、代数之谐音,这种读法只在沪苏两地流行。说完这段往事,她笑咪咪地直夸那个作者是个天才,我暗暗敬佩其超人的记忆力。 谈笑间,她的弟媳周孝华老师采撷了当年张冀牖先生亲手所栽无花果树上的无花果,让我们品尝。我第一次见到无花果,不知如何吃法。正当张寰和教我之际,她马上阻止道:“她喜欢怎么吃就怎么吃。你看我连皮一块吃,很甜,很好吃。”自由、随意也是张充给我的印象。 二 旅美六十五年,首次回国选择在北京与姑苏两地举办个人书画展。选择北京是因为曾在北大上学和教书,并在未名湖畔结识了她的夫君;选择苏州是因为那里是她的故乡,小巷深处有她永远的家园,遗留着她儿时的梦想。她的家人告诉我,她一回到家,所有的不适一扫而光;一进家门,就久久徘徊在古井旁、无花果树下,静静地想着。故乡永远是人们心灵深处最温软的地方。 十月二日上午,《张充和书画展》在故乡苏州中国昆曲博物馆隆重举行。家乡人给予这位海外游子最真诚的祝福,老的、少的,有曲家名流、丹青高手、新闻记者,挤满了庭园,多少只镜头追踪着她的身影,其热情不亚于现在的追星族。这位书法大家、昆曲名家此时俨然是位星级人物。陪同她回国的美国波士顿大学教授白谦慎先生介绍说:“数十年来,张充和女士临池不缀,她的主要成就在小楷、章草、隶书等方面。她的书法一如其为人与学养,清淡之中,还有着一种高雅的气质,而这种气质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少了。”白先生又介绍了她致力于中国书法和昆曲在海外的传播情况,戏称她“谈笑有鸿儒,往来有白丁”,形容她的洋学生大字不识一个,“弟子三千皆白丁”,但这些“白丁”会唱曲,懂书法,其中四个学生在促成昆曲列为人类口述与非物质遗产上功不可没。此外白先生还说张充和女士在美国保持中国人的习惯,室内以中国书画来装饰,在院子里种些中国人爱吃的菜,特别喜欢用三七的嫩叶做汤招待客人,这种味道与太湖纯菜一样。也许这寄托着她对故士的深深眷恋和怀念。那天的她身穿红底印花旗袍,肩黑色短披风,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端庄而又高雅,人们惊叹不已,纷纷以美丽来形容她。她的致词谦虚而诙谐,更让人难忘,她说“我这个人禁不起表扬,从小就爱玩,玩了一辈子,玩物丧志,一事无成。今天来展出的都是些不古不今,破的烂的东西。”曾有友人筹划给她办画展,但被她拒绝。此次回来是“因为想家了,想回来看看朋友们,我家七代都在苏州。今天来的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只有两三个,再不回来就见不到了,我是‘童言无忌’啊”。 此次展出的作品有40余件,时间最早的是三十年代末书于昆明的小楷《白石词》、《淮海词》,高雅清朗。四十年代书法家沈尹默先生曾以“明人学晋人字”评论她的风格。展出的山水书法小册页,有作者信书点染的仿古山水和自作诗,令人回味无穷。书于八十年代的隶书对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质朴中则透露出娴雅的意趣。八十四时所临唐代书法家孙过庭《书谱》第一百通长卷,点画精到,一丝不苟,反映了她数十年来书法艺术的深厚功底。她又是昆曲名家,展品中有她抄录的昆曲工尺谱,朱墨点间,别具一格,富有情趣。其中最吸引人的是作于1944年的《仕女图》,高耸蓬松的发髻,娥眉淡扫,杏眼微睑,樱桃红唇,通过这位怀抱琵琶的仕女形象,刻划出了传统中国女性雍容华贵而又典雅贤淑的特征。除张先生自己的题咏外,还有章士钊、沈尹默、汪东、乔大壮、潘伯鹰等名流的题跋,记述了抗战时期重庆文化界的一段佳话。这幅画被一友人收藏,“文革”期间散落民间,后在苏州的一次拍卖会上被张家人收回。几经周折,终于在六十年后使更多的人能一睹“仕女”的真容。 看完书画展,在中国昆曲博物馆举行的欢迎张充和的曲会上,她清唱一曲昆曲《惊梦》,余音袅袅、荡气回肠,台下观众为之倾倒。我深深感到书法、昆曲这些中国传统文化,将伴随着张先生一生,无论她身在何方。 三 十月中旬,接到张先生的电话,让我送去要她题写的书名。我馆今年编辑了《馆藏名人少年作品选》(暂名),收录了张充和女士少年时代的文章。当初征求她意见的时候,她谦虚地说能拿出来吗?书基本已定稿,但对书名没有最后确定,与领导商量后,拟了三个标题:小荷尖尖、雏凤清声与馆藏名人少年作品选。同时准备送上一千元润笔费,略表心意,和丝巾作为纪念品。我如约来到,却未碰到张先生,原来她临时被请去昆曲博物馆录音。没几天,她家人让我早晨八点前去取字,因为她一早要到虎丘参加曲会。她为我们题写了横版、竖版两种“苏州市档案馆藏名人少年时代作品选”,她认为取这个书名更直白些,并点出是档案馆所藏,而非图书馆、博物馆。但她批评了我送润笔费的行为,她说为家里人写二个字要这么多钱,太贵了,好意思吗?说得通吗? 当时她怕我八点前赶不到,特地给我留了便条,写道“返乡即是返家”,让我将润笔之资“转交上峰”。“返乡即是返家”这六个字深深打动我的心弦,这是怎样一个高雅的文化老人啊,而我们却以世俗的眼光送上所谓的润笔费,真有点“辱没”她了。在她面前,我感到惭愧。与她告别时,我深深地祝愿她健康,期待她常回家看看。 走出幽长的九如巷,我想着她走过的人生道路。1914年她出生于上海,而后开始在苏州、合肥两地奔波。1933年,作为旁听生在北大听课,次年成为北大国文系的学生,并开始与当时北京文化界人士的交往。1935年回苏州养病,参与父亲学校的事务。也就是从三十年代起,她开始在报刊上发表诗、散文、小说,文笔清新。抗战爆发后,她来到昆明,专职编教科书,沈从文是总编辑并选小说,朱自清选散文,她选散曲,并做注解。1940年,她辗转来到重庆,在教育部音乐委员会任职,与不少文化人有诗词翰墨往来,并成为沈尹默的弟子。抗战胜利后,张充和与三姐张兆和、沈从文一家相聚在北京,并在北京大学担任昆曲和书法教师。1948年12月,张充和与傅汉思缔结良缘,前往美国,从此形影不离。最初,她在美国加州大学图书馆工作。1962年,到耶鲁大学美术学院讲授中国书法,直至1985年退休。她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浸染既深,造诣亦高,长于昆曲,通音律,能度曲,工诗词,偶涉丹青,也能不同凡响。她曾担任美国昆曲学会的总顾问,在美国22所大学讲授昆曲,培养出诸多昆曲爱好者和昆曲洋硕士生,斯担福大学和加州大学是她和美国昆曲曲友会的主要聚集场所,她为昆曲在世界上的推广和传播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经过短短的几次接触,让我感到一个文化老人的修养、才华、情操和爱国之心,她虽然远离祖国,然而心系故乡,她让西方人通过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书法、昆曲来了解中国,而她则通过教书育人永远感到与中国连在一起。中国的传统文化艺术,正是有了无数张充和女士这样的中国人,才会永远流传下去,正如她的二姐张允和女士曾在《水》复刊词中说:“如今我们的如花岁月都过去了。但是,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我们有下一代,下下一代,我们像细水长流的水一样,点点滴滴的细水,流到小溪,流到大河,流到大江,汇入大海。” (原载2005年第3期《档案与建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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