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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飞:耶鲁访张充和

 双手烘烤生命火 2014-03-08

刘文飞:耶鲁访张充和

2014-03-08 08:51     阅览:72    评论:0   
编辑:资讯编辑    原创作者:刘文飞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张充和 资料图片

  来耶鲁之前,我就读了《合肥四姐妹》一书,知道张充和先生就住在耶鲁。到耶鲁后,经东亚系孙康宜教授介绍,我们一家三口在一个秋日的下午拜访了充和先生。
  用车载GPS搜寻充和先生的住处,我惊讶地发现,我们两家相距竟然不足两公里!她居住的北黑文(North Haven,充和先生等旅居该地的华人始终将其称作“北港”,一如他们称“纽黑文”为“新港”)和我租住的哈姆登(Hamden)虽是同属大纽黑文区的两个小镇,但我们两家的住处却恰好处于两镇的结合部。两三分钟后,我们已经按响了张先生家的门铃。
  由于事先有过电话约定,老人显然在等我们,门很快就打开了。门后出现一位身材矮小瘦削、面容晴朗慈祥的老太太。几句寒暄之后,她把我们让到长沙发上,交谈立即热烈地展开了。很难想象,这个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快人快语的老太太已年近百岁。
  张充和先生1913年生于上海,父亲是苏州的教育家张武龄,她在还不到一岁时便被过继给李鸿章的侄女,从此在合肥生活,养祖母对她宠爱有加,更为她提供了极好的家庭教育,养祖母重金聘请考古学家朱谟钦为塾师,另请一位左姓举人教她吟诗填词,使她打下了坚实的“国学”基础。1930年养祖母去世后,十六岁的张充和回到苏州,在父亲创办的乐益女校上学,与三位姐姐和六个弟弟共同生活。1933年,张充和的三姐张兆和在北平与沈从文结婚,张充和前去参加婚礼,后便留在北平。1934年,她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次年因病返回苏州。1936年,她应聘任《中央日报》副刊编辑。抗日战争爆发后,她辗转西南,先后在昆明、重庆等地生活和工作。在重庆期间,她拜沈尹默为师,正式研习书法。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她应北京大学校长胡适邀请在北大教授书法和昆曲,同年9月与北大西语系教授、德裔美籍犹太族汉学家傅汉思(Hans Hermannt Frankel)相识,两人于次年成婚。
  1949年1月,张充和随夫来到美国,先后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哈佛大学等校任教。1961年,傅汉思被耶鲁大学聘为东亚系教授,他们从此定居纽黑文。傅汉思在耶鲁大学教中国文学,张充和在该校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法,同时开设昆曲选修课。1985年,张充和退休,但除了偶尔为之的旅行,她一直住在北港这幢老屋里。掐指一算,这位“合肥四妹”、“民国才女”和“中国最后的大家闺秀”已在耶鲁生活了半个多世纪!
  不知不觉之中,我们谈了将近两个小时,话题随心所欲,我发现她谈的许多事情我似乎早有耳闻,看来,自己的往事她已向许多人说过,也有许多人记录并发表了她的回忆。不过,听别人转述毕竟不同于当面聆听,更何况我还有自己的视角和理解,更何况我和充和先生还有一些颇为独特的话题。
  充和先生说着柔和的汉语普通话,大约是民国时期的“国语”发音,但其中却又显然掺杂着合肥口音。在合肥上过中学的我,便试着与她用合肥话交谈起来,她显然很是惊喜,谈兴似乎更浓了。她向我打听合肥的变化,说出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街巷名称,但她提到的明教寺(俗称菱角台)我是知道的,我告诉她我上中学时这家寺庙曾变成一家五金厂,破败不堪,她闻之摇了摇头。她说她家当时就在寺庙附近,她常被寺庙中飘出的诵经声所诱惑,便跟着学唱。说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唱了好几分钟。她吟唱的佛教诵经声让我震撼:震撼之一是,一位近百岁的老人竟有如此温润、纯净的嗓音,宛若天籁;震撼之二在于,常在佛教寺院听到录音机反复播放那枯燥诵经声的我,一直无知地以为佛教音乐难以称之为真正的音乐,但听充和先生吟唱她童年偷学到的诵经声,却顿时让我对佛教音乐刮目相看。
  吟唱了佛经,充和先生又问我听没听过庐剧,我说:“是小倒戏吗?”这一“内行”的反问显然令她感到高兴,于是她又为我们哼唱了一段庐剧。庐剧是安徽的地方剧种,主要流传于江淮之间的皖中地区,因合肥古称“庐州”,此剧便称“庐剧”。我已故的外公是庐剧的铁杆粉丝,他揣在口袋里的半导体收音机传出的常常就是庐剧唱腔,可当时电台播放的大多是样板戏的庐剧版,剧情千篇一律,演员的道白念唱所用的浓烈乡音又被当时还是学生、暗中追求时尚的我们视为极端的“老土”,因此,庐剧和佛教徒的诵经声一样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然而,充和先生所唱的庐剧却和她吟的佛经一样,让我感受到了真正的音乐美。
  或许,音乐之美往往并不在音乐自身,而在于其表达,在于由什么人怀着什么心情、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将其表达出来。充和先生的昆曲造诣享誉全球,她1940年在重庆主演的《游园惊梦》曾轰动整个重庆文化界。来到美国后,她在多所美国大学推广昆曲,培养出一大批昆曲表演者和爱好者。1981年4月13日,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为其仿苏州园林“明轩”举办的落成典礼上,充和先生以笛子伴奏的南曲方式演唱《金瓶梅》里的曲辞小令,她一袭暗色旗袍,素雅玲珑,说唱自如,让包括夏志清、高友工、牟复礼、浦安迪等“内行”在内的听众听得如痴如醉。2009年4月13日,耶鲁大学为庆贺张充和先生九十六岁诞辰举办一场庆祝活动,董桥先生后在《张充和耶鲁画展》一文中写道:“那天,耶鲁图书馆东亚分部图书室里来了一百二十多位宾客,馆方邀请纽约海外昆曲社好几位社员光临,安排他们在开幕仪式礼成之后跟张充和一起演唱昆曲,九旬寿星奶奶不仅嗓子清润,字正腔圆,连台上风韵都不减当年。”在让昆曲之美征服美国乃至西方世界的过程中,在促使昆曲被列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过程中,张充和先生居功至伟。我无缘听充和先生唱昆曲,可她吟唱的佛经和庐剧却也可能是很多人没有听到过的。
  充和先生的住所是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典型民居,一幢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外面包裹条状白色铁皮,尖尖的屋顶覆盖着一片片被称作“shingle”的深色软瓦,门前是一片草坪,屋后有一个用半人高的篱笆围成的园子。走进并不宽敞的门厅,左手是我们坐着交谈的客厅,右手则是一张摆有文房四宝的案桌,这显然是女主人写字作画的地方。张充和先生是享誉国内外的书法大家,她五岁起习字,在隶体、章草、今草、楷体和行书等方面均有极深造诣。耶鲁图书馆东亚分馆的题匾就出自她手,美国多家博物馆和画廊均收藏、展出她的字画。2004年,北京首次举办张充和书画展,其字其画所体现出的深厚功力和淡雅意蕴,让国内略显浮躁的书法界叹为观止。拜访充和先生前,我曾细细欣赏了孙康宜教授编注的《张充和题字选集》一书(牛津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孙教授在题为《小题亦可大作》的序言中写道:
  记得当初我和充和提起耶鲁大学要为她举行一个“题字选集”书展的构想时,她半开玩笑地说道:“嘿,我的那些题字啊,简直是小题大作了……”
  其实,充和那句“小题大作”正好说中了她本人的书法特色。我以为,充和的书法之所以如此卓越而又独具风采,乃因为她一直本着“小题大作”的精神在努力创作。……我以为,“小题大作”一直是充和的基本创作方式,不管写什么字,不管给谁写字,只要是从她笔下写出的字,每一个字都灌注了她平生习字的全部精力。这样的题字,不是大作,还能是什么?
  话题转向她的“小题大作”,转向她的书法。充和先生说她仍每天写字,一是为了坚持习字,二是因为求字的人太多。她指着桌上的大堆来信说:“有很多人来信向我要字,只要有时间,我就给他们写。”我不知道充和先生的字当下值多少钱,但我猜想充和先生不会像当下国内大大小小的书法名家那样狂敛“润笔”。充和先生指着案上的一块墨锭说:“这是明代的墨,是老师当年送我的。”不知充和先生的哪些题字是用这锭“明代的墨”写成的,她大约也不会特意对求字者说明这一点。
  在充和老人的谈吐之间,分明能感觉某种悠远的历史纵深感:她谈到她是“走后门”进的北大,因为她数学考了零分,害得很欣赏她的胡适只好放低身价四处“求人”,我注意到,每次提到那位恩师,她必称为“胡适之”;说到她的美国学生,她颇为得意又略带嘲讽地说:“弟子三千皆白丁。”然后她又用英语说了一句:“They are white.”这是我们整个交谈中她说的唯一一句英语,其中的“white”一词,她不像现在大多数人那样发音为“wait”,而说“hwait”。我说我有幸做过卞之琳先生的短暂同事(我进社科院外文所工作时他还未退休),当年见过他,还听过他为我们讲的一堂课,她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任何话; 我说我们到过湘西凤凰,见到了她为沈从文墓碑所写的隐含“从文让人”四字的四句题词,她眯起眼睛,片刻,又说起我们曾经听说过的她吻别二哥,可二哥却无动于衷的往事。她自然谈到了她丈夫,也说起丈夫的汉语名字是她给起的,严格地说,是她改的,从原来的“傅汗斯”改成了“傅汉思”,就是思念汉人,她说,如今轮到她“洋思”了。她说,因为她爱吃香椿,而美国又没有这种“奇怪的味道”,她老伴曾让人从中国“走私”香椿,如今她的院子里还种有香椿。无论是她缅怀的故人,还是她谈起故人时的语调语音,都让人恍惚如置身于历史之间。
  我们提议与充和先生合影,她欣然同意,我们夫妇和她站在一起,让我们还不满五岁的儿子代为拍照,我们尚未站稳,儿子便随手一按快门,并立即搁了挑子。充和老人见状大笑起来,眼角竟渗出一滴泪水,她那双因为轻度白内障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充满着慈祥。
  充和老人的生活显然是孤单的。老伴于2004年去世后,她一直孤身一人住在老宅里,她说女儿现在芝加哥工作,“每个圣诞节都回来看我”。她不愿请人来家看护她,目前由一位在耶鲁读学位的中国女留学生的陪读丈夫在照顾她,那位男士每天下午接了放学的孩子后带孩子一起来到张先生家,孩子在她家做作业,孩子爸爸则动手给张先生做晚餐。在这对父子进家后不久,我们就起身告辞了。充和先生送我们到门边,和大多数美国人的习惯一样,她在我们身后便关上了门,但我走出两步后回头一看,她还在门上开出的一块长方形小玻璃窗后张望,她瘦削的脸庞像是镶嵌在一个画框里,我甚至能看到她略显浑浊的双目。
  我在这次探访后写给孙康宜教授的电子邮件中说,我觉得张充和先生有些孤独。孙教授回信断然否定,她说张先生有见不完的人,有做不完的事,有写不完的字,她怎么会孤独呢?我还是有些不信,因为我看到了那双在门后张望的眼睛。
  那日告别充和先生,开车沿小路右转,便看到了她家的后院,我脑中立刻浮现出她的《小园即景》中的几段诗:
  寒暖分明土最佳,春来仍种洛阳花。归来见叶知花疲,去后无人护短芽。
  游倦仍归天一方,坐枝松鼠点头忙。松球满地任君取,但供清阴一霎凉。
  辘轳牵引走绞蛇,细洒甘霖醒睡芽。三两素禽相待久,和泥珍重上檐牙。
  当年选圣到山涯,今日随缘遣年华。雅俗但求生意足,邻翁来赏隔篱瓜。

《耶鲁笔记》是学者、翻译家刘文飞作为美国耶鲁大学富布赖特学者在耶鲁大学访学期间对这片校园热土的深情书写。书中既有他的见闻感受,又有一脉相承的耶鲁校园文化带给他的思索,还有他与一些中外学者的交往故事,以及他对美国社会的独到观察。读者可以对世界一流大学的校园文化、美国学术界及其学术精神有一个深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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