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旧台月榭话虞山

 苏迷 2014-03-12

“虞山好,景色招人来。一望长江舒极目,园林俯视现楼台,重见画面开。”这是当代园林巨擘陈从周谱的《忆江南》词。自古以来,常熟就是一个造园胜地。那青翠挺秀的虞山脚下,琴水潋滟的柳烟深处曾有无数的风亭月榭。据笔者统计,历史上竟出现了以私家园林为主体的各种园林约一百二十余处,由于资料的阙如,与实际数字必然仍差了许多;即便就以一百二十余处计,这在一个县级小城亦可叹为观止了;故曾为时人所瞩目。园林名家童隽、刘敦桢、陈从周等都先后来虞考察园林,诚如陈从周在《常熟园林》文中言:“常熟为研究江南园林的重点地区之一。”(陈从周《园林谈丛》第111页,上海文化出版社1982年2月出版)
    江南园林是文人园。是以避去烦嚣,寄情山水,诗情画意的隐逸思想为主题。“七分主人三分匠”。就其本质而言,园林是有资财的文人与有才智的工匠所共同合作的智慧结晶。有意味的是,“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常熟本就是一个城市山林;又恰恰以其地丰穰,文风鼎盛,艺匠技巧而闻名;从而养孕了虞山园林艺术这株风雅之花。 
    春秋之际,吴王夫差营建的梧桐园和鹿苑,为有史可鉴的常熟园林引首。梧桐园在吴宫内,因多梧桐而名,一名琴川,据传常熟别名琴川由此而来。鹿苑在今张家港南沙镇,是吴王豢鹿、畋猎、游娱之苑,附近香山为夫差曾遣美女采香而名。常熟梧桐园与苏州的夏驾湖是当时吴国最早的苑囿,“开苏州园林先声”。(陈从周《园韵》1996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第44页)


                            
    六朝时期,佛教大兴。寺院丛林的一时之盛,带出了寺庙园林的涌现。常熟著名的兴福寺,就是这时建的。至唐代,即殿宇宏敞、飞泉石桥、,气象雄古,为江南名刹。常建的诗即道出了它的林泉之趣,而“曲径通幽处”竟成为后来江南园林的特征。而梁昭明太子萧统来虞山筑台读书,即今“读书台”所在,其地翠谷清泉、半山半市。太子读书台,承姜尚隐逸、言子文学之风,和后世常熟文人私园有深远的渊源关系、内质影响,也开启了常熟园林画卷的卷本。
    唐宋之交,常熟一地的经济渐趋繁荣,带动了文化教育的兴盛。张旭游宦常熟,开邑中书学风气之先,留下醉尉街、洗砚池等足迹。惜史料无多详载,但我们从片楮残纸里,可以推测那琴川两岸和言子古巷里,应是有私家池园的存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色。”你看,至宋代,就给我们带来了最初的潮汐:先有陈起宗在鹿苑遗址筑读书台,后陆绾又作待潮馆,故得名陈陆园,为常熟有志记载的首处私家园林。又有光禄亭,在虞山南五里;并有外来占籍者定居筑园。据《琴川三志补记》:南宋宗室赵不珍不赴官职,“择常熟开元乡以处,门枕流水,面青山,后环清池,列乔木,修竹嘉卉,散植左右,佳时暇日,与里中好事者以诗酒相娱乐。“这是自然山水私园的基本特征。元代,傍宅建园之风渐盛,有谷园、桃源小憩、城南佳趣等;名声最显赫的是,常熟福山曹善诚之梧桐园。曹氏富甲江左,又雅好艺文,常熟第一所书院文学书院就是他建的。据志载:园烟水连翠,清幽敞丽,又种梧数百本,客至则命童子洗涤,故又名洗梧园。文人名流如杨铁崖、倪云林、顾阿瑛等多荟萃于此。时人有诗咏道:“虞山相对南沙口,曲曲云林似辋川。隔岸花飞一片片,开门青竹雨娟娟。”元末陶宗仪《辍耕录》谓:“江南苑囿之盛,唯松江下沙瞿氏为最。。。。。。次则福山之曹。”梧桐园是常熟园林初阳时滴落的第一颗珍珠。

 

                               
  明、清,中国封建社会历史到了顶点。明中叶后实行“一条鞭法“后,社会财富急剧增长,住宅制度也日益松弛,奢侈浮华与精致品位是当时的社会风气、文化心态。《金瓶梅》、屠隆、张岱的书中早已形象地说透了。而另一方面,统治者对士人的高压密控,促他们以“中隐”来平衡身心。此时江南常熟的文化艺术天空,一片绚丽。以钱谦益为代表的各种艺术人才,腾凤起蛟,俊采星驰,成为造园之立意源渊。官僚文人,身在名场翻滚, 心在声色泉石,故昆曲盛行。钱岱、翁叔元、徐锡元等士大夫家,都有昆曲家班;而顾曲宜临流池馆,清歌乍转,飘散在水石间,为之神醉,宜乎园林的兴建。又据明《常熟县志》云“即圭窦之子,一觞一咏,亦足适情,颇得江左风流之致。”此风一直沿及至民国。如此的社会、物质、文化背景,使常熟迎来了如日中天的造园最高潮。我粗略统计了一下,仅明代而言,在吴中二百七十多处的园林中,常熟占了近五十处,光钱谦益(牧斋)、瞿式耜、钱岱和严讷等人就各拥有数处,其艺术水平也是空前的,出现了众多名园。
  有小辋川在西城率先雄起,园为万历年间监察御史钱岱告退还乡后所筑。据《虞阳说苑》和屠隆园记:北为豪宅,宅中有园,“邑中甲第,此为首推。”又于宅南造大园,北抵山塘泾,南临九万圩,东达西泾岸,西到朱雀桥河。借景虞山,水面三分之一,引城水入园,缭绕回环。园东西长,南北稍狭。北部为水木清华主厅,南部为假山,衬修竹数千竿,山下荷池,池中点空心亭;东部为临水廊阁,西部亦山;由厅西经宛曲石洞,上至石台,境界忽敞,湖阁高耸,周以峰岭错落,映照虞山,大有寻得桃源好避秦意趣。收放开合,实是一大手笔。园中有园,华美幽雅。录《虞阳说苑》一段:“夏时,(钱岱)则避暑小辋川之空心亭,诸女侍则轮番随从,每日止四人,坐一舴艋舟,轻漾而渡;至亭,则湘帘四挂,兰蕙百盆,缥缃盈几,四侍者趿小红鞋,遍体冰纨,脂肤掩映,挥扇榻旁,御史手执一编,饮凉茗,倦则偃卧鼾睡,以消永昼。醒来,进膳一餐后,卷帘凭栏,唯觉荷香风送,神气益爽,薄暮方回。”可知奢侈享受、园居之乐。总计宅园,占地近二百亩,台馆亭阁,轩榭堂楼,有四百之众。邑人有诗“九万圩边一叶船,晓山如雨水如烟。穷檐华阀今无数,悉是钱家小辋川。” 自常熟建城以来,私园达此规模者,绝无而仅有,故时称“钱半城”。如此巨构,在江南亦属寥寥。遗址成为清代西城园林的渊薮。大者如曾园、赵园、之园(翁家花园),小者散为民居书斋宅园,如杨云史花石林、丁祖荫壶隐园、张子和小琅环、顾氏环秀居等十余处。(参见《常熟文史》第二十三辑李乃成《小辋川钩沉》)

    又有半野园,突兀于琴川以西的北城。园址也广,据《南张旧稿。半野堂记》:东起琴河,西逼北门街,南临五弦河,通天宁寺巷,北至椐树弄、六弦河。此园坐北朝南,依山筑堂,引水挖池,有端岩书屋(董其昌题额)、露香池(池后有椐榆大树)、娱辉阁、香雪圃等景。园原为嘉靖初建宁知府张文麟建,但使之声誉走出常熟城,则是在半野园易主一代文宗钱牧斋(其大宅在东城)并进一步拓修后,旋即柳如是幅巾飘帔来访,拉开钱柳姻缘的序幕。于是,绛云楼、我闻室、留仙馆等建筑落成,绛云楼中“牙签万轴,充溢其中,下复绣帏琼榻日夕唔对。”元赵子昂莲花庄遗石“沁雪”置楼前。自此,春雨一帘东涧赋,秋云半壁大痴山。“争先石鼎联名句,薄暮银灯算劫棋。”楼侧有山西阎百诗者慕名寓居抄书达三载……半野风流,遂叫响江南。金叔远《暗泾杂录》谓:半野堂在西,依山最近,堂东为含辉阁,北为绛云楼,后门即据树弄。“登高望远不出户,连山小阁临莽苍。翠薇欲上齐女墓,绿尽遥分老子堂。白云女墙作山带,红栏桥水含湖光。”这是牧斋《九日宴集含辉阁醉歌》中的诗句,山色园境,浑然一体,迤逦可见园容。半野园延到清未,日渐分割,散作北城民居、小园。至民国,尚见“梅冈上下,方竹丛生,曲塘春淙,梓桐合抱”,原绛云楼七个柱础石垫遗址和沁雪石仍在,为元曹善诚后裔、“言必文周,斋名菱花”的词人、书画家、末代藏书家曹大铁所得,拟构思复建“后绛云楼”(参阅南京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曹大铁<梓人韵语>第115页至121页"半野园曲"),欲续余绪,终因时局不稳未果。不久被国民党伤兵医院所占,梅冈上十余株明梅古椿,多为斩伐充薪。文化大革命开始,铁公沦为右派关押,此半野园(一说为“半野新庄”)部份遗址被征用,作中医院。至于其它残余,笔者九十年代踏访,含辉阁人家犹见假山小景一角。后因“亮山工程”,大动拆迁,部分遗址复归山地矣。莺歌宛转传深谷,燕子呢喃认旧巢。谁能指点沧桑?漫长的冬夜,我检出常熟县志,明清时的常熟城厢图上,城中偏东是县衙,离山稍远,造园佳丽地以城西南和东北为最,依山近水,半郭半市,水陆广便,既有城市奢华生活的满足,又有自然山水艺术的消受,尽被钱家(钱岱是钱谦益的族兄)小辋川与半野园瓜分。所以稍后的名园如东皋草堂、翁氏东园分别只能建在东门外与小东门外了。
                  

    东皋草堂,为瞿汝说于万历年间隐退而建,其子式耜复扩广之。园枕山带水,一片空明之境,水石台榭,人工中见自然。“浣溪草堂,董其昌书额,镜中来,文征明书额”,式耜作三十六景纪胜诗。“三桥之上,曲槛朱栏,映带参差。无论柳暗花明,月澄雪霁,佳致不一而足。即寒郊落木,风雨凄其,亦足供人鉴赏。凡远方游屐,过其地者,未尝不咏叹流连,以为三吴胜景,洵如能造者其必诗,敢往者无不赋也。”(瞿玄锡《显考稼轩府君暨显妣邵氏夫人合葬行实》)邑人有“徐家戏子瞿家园”之谚,目为虞山二绝。吴梅村尝作《东皋草堂歌》,流连咏叹。此园历四代,道光间归旧山楼赵氏奎昌,至一九五八年尚存遗址一角,陈从周《常熟园林》文中有录,存花厅一,前凿小池,池上土石假山如屏,罗汉松、桑树各一,犹是数百年前物,山西构一石洞,旁一峰矗立,即“碧芙蓉”名石,极玲珑作嫣之姿(参见1990年12月常熟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纪念瞿式耜诞生四百周年》88页“瞿园小考”);刘敦桢亦曾涉之(参见《刘敦桢集》。书信卷)。钱牧斋又有拂水山庄,在虞山拂水岩下。园初为邑人瞿纯仁读书、文会之所,曰拂水山房,归钱氏后,延请明未叠山大家张南垣重加擘划营建。据汪晋贤《自桐川抵虞山记》、牧斋《有学集》,园倚拂水崖、尚湖之胜,以冈坡、湖池,缀堤、桥,点楼、阁等,园中有园,曲房邃宇,涧壑树石,使之峰壑湍濑、曲折平远,清旷幽寂,彷佛大痴画境,自然中见人工。牧斋有锦峰清晓、香山晚翠、春流观瀑、秋原藕耕、水阁云岚、月堤杨柳、梅圃溪堂、洒楼花信等八景诗,柳如是曾绘《月堤杨柳图》和山水尺页及题联“远近青山画里看,浅深流水琴中听。”至今尚存,庄景宛然见之。至民国,山庄遗址被曹大铁购得,文革中改设学校,今则其址上钱柳墓已建亭修葺一新。又有红豆山庄,在常熟白茆,“四面烟波绕,藏书有一楼。桥细穿荷叶,舟轻及素鸥。”既有书卷之气,又有村居野趣。园原为牧斋外祖顾氏别业,因红豆树大可合抱,并有碧梧同在,故又名碧梧红豆庄。这里需一说红豆树,它是岭南树种,移植江南后(常熟为江南城市中移植红豆树最多的地方),因受土壤、气候等条件制约多久不吐秀,有时长达上百年不开花,故一旦开花,便成盛事;更何况因唐朝王维的那首诗早给它敷上了浓郁的诗意、多情的语感。另外四五月间开了满树淡黄粉白的小花后,要到秋天才会结出一荚荚红如血亮如烛的相思子;四月江南,风雨交加,一树繁花,落英缤纷,到了秋天结籽很少,甚至一粒也没有。故一旦采得红豆,更为幸事。明未钱柳白发红颜居住山庄前后约十七年,“胜流闻声造访,舟河填咽。”故牧斋题有(集杜)门联“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钱氏八十寿辰那年,适逢红豆开花吐艳,一时文酒诗会,名士美人,传为佳话。入清以后,钱柳在山庄欲图复明大业,益增此园人文传奇色彩。香满吟笺酒满卮,江南红豆断人肠。触发了人们的情思,三百年来吟咏山庄之红豆作品不绝。从牧斋《有学集》、徐千昂《芙蓉山庄红豆录》中可以见到。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陈寅恪在昆明街头偶得红豆山庄之红豆一枚,间关万里,长留箧中,相思二十载,终成《柳如是别传》;以及近年不断有国内外学者来到山庄遗址,探讨重建红豆文化的可行性。
    常熟明代园林形成了借景虞山和人文浓郁的独特风格,在江南园林史上的声誉也从此奠定。辋川、半野、东皋、拂水、红豆五大名园的那些歌台月榭,早已湮没在虞山烟雨里,唯遗红豆、古桧二棵古木,犹有春鸟乱啼,落红满地,令人抚想那一片华美、雅致和风流。

     清朝至鸦片战争前,常熟园林又有长足的发展,进一步的深化。清一代常熟的读书风气空前兴盛,据杨载江《言子春秋》统计:状元六位,文学家四百六十余人,藏书家一百三十余人,书画家一百一十六余人。王石谷继黄大痴之后为画圣,又长于构园,家有来青阁园,苏州绣谷园也为其手笔。而钱泳则善品园。钱泳为流寓的常熟人,是个多方面发展的艺术家,浪游南北名园,他总结撰写的《履园丛话》,是中国园林史上的一代名著。此书不仅对当时许多名园做了重要、珍贵的记录,而且在园林、建筑方面时发独见,如他总结的“造园如同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一端(《《履园丛话》1997年中华书局1997年第二版545页),成为以文治园的经典。“午阴嘉树渐清圆”,私家园林密布虞城。艺术审美趋细腻,充分发挥建筑廊阁门窗“藏、隔”的功能,园林求小巧而雅致。环秀居、燕园、水吾园、半亩园等是其中的硕果。
    环秀居,在西城翁府前环秀街,据《虞阳说苑。笔梦》记载,原为钱岱故宅中的一个小园,后被藏书家顾湘购得,复修葺而成,实为明构。此园精在山石水池,花厅居中,旁建书楼。厅北池上崖道曲折、洞壑深幽,山上“舞袖”、“翔鹤”秀峰耸翠,稍低处植一白皮松,大可合抱,苍古矫挺,俯瞰池上,江南园林中以白皮松而论,此为冠矣。坐花厅、书楼,山后虞山如画,招入园中,浑若天境,简劲开朗,陈从周以为“在苏南仅此一例”。燕园在城北辛峰巷,乾隆时为蒋元枢建,至道光属族侄蒋因培,大加藻新,延请大匠戈裕良叠黄石假山一座,石壁俨如虞山山麓,有谷涧名“燕谷”,谷外溪水,泻入涧中,步石点之,别出新意,与戈氏另作苏州环秀山庄湖石假山,同为江南园林假山典范。山东为赏诗阁(出钱泳笔),凭栏远眺虞山如带,俯瞰则幽壑深院,松竹虬枝,空翠到眼。盖前后二院利用山石的遮隔,书斋的幽深曲笔,园虽然小,结构有法。前院湖山上有白皮松,苍劲拿云。“风廊水榭如盘转,玉竹银藤费剪裁。”燕园之名已为周知。水吾园是嘉庆时吴峻基得小辋川遗址而筑,在西城九万圩,以借景和水景著,平冈曲岸与虞山相得如画,西部殿春水廊特为佳处。此廊跨水而建,偃卧波上,宛转贴水,临池东面,缀亭阁破水之平直,西墙间以漏窗,园外河堤,柳色垂依,以逗游人,在西山的衬映下,境界之美,足胜画本,堪称一绝,实为海内孤本。此义从未有人揭出!惜现今修成南北笔直,已乏起伏曲折。(笔者附识:今日江南园林水廊,盛称拙政园西部补园,然无自然山色可借,较之水吾园还少逊一筹呢。)此园后归藏书家赵烈文,又名赵园,园中有“天放”书楼,张联:“尽楼台池馆,比蕃锦争春,谁办此千帙传家、万马倚言;视将相王侯,如飘风过眼,才销得四围山色、一榻云山。”可见高华的境界。半亩园(又名旧山楼)在北郊报慈桥,有梅巅阁、过洒台、梅花一卷廊、拜诗龛、红豆树、旧山书楼诸景,因园主赵次侯收藏至精至富而闻名东南,远近名流咸来啸咏。今则唯剩红豆古木和一个残园。2000年秋,这棵四百多年的红豆树忽然结籽了,秋风秋雨吹落了成百上千的大大小小的如潸潸红泪的相思子,散落在废园围墙内外……可惜此园至今无人料理。录笔者竹枝词一首,以志感慨:“湘竹漪漪画阁高,溪山平远酒台箫。梅花一卷今何处?秋雨断垣红豆摇。”
    清代的常熟园林,多是书斋园林。名为园林,实是藏书、读书、吟毫之所。万卷诗书来左右,小园容我一身藏。书楼高阁,缥缃氤氲,其匾对、书画、金石陈设之讲究,名流酬唱之繁多,应该说,园林的书卷气息,在江南园林中尤为突出。


 

 

                                  

    道光中叶后,常熟仍有名园。尤其曾园(又名虚廓园),借得虞山,云水楼台,掩映在丝柳碧荷之间。曲房分院,白(皮)松红豆、书轩碑廊,而亭榭品题,多用澄澈朗明的月来烘托,如邀月轩、浸月亭、觞月亭、清风明月阁、揽月亭等,彷佛给园林笼上了一层薄纱的清梦,深化了“虚廓”的意境。曾园犹残阳绚丽之殷红,于秋水枯荷中点染了一朵风致嫣然的菡萏,成为常熟园林的晚唱。自清未至民国,中国处于战乱频仍、国弱民穷的境地,私园的兴建渐趋衰微。民初,北门外菱塘堰,藏书家沈希仁的澄碧山庄〈参阅〈常熟文史资料辑存〉第十四辑.庞梅孙<澄碧山庄旧貌>)、曹大铁的秋水园为最末二个较著名的私园。梦后楼台,帘幕低垂,秋水澄碧,菱花易老,也结束了常熟园林历史画卷卷本。未久,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进山庄,深院幽庭,变成瓦砾。杨云史的石花林、翁曾桂的之园、翁同和的瓶庐等均遭到焚烧。园林的枯荣,连结着常熟的兴衰,而常熟的兴衰,维系着国家的命运。至解放初期,常熟私园尚存十余处。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后,一些园林被机关、学校、单位占用;十年浩劫,更是面目全非,被陈从周称为“假山中之瑰宝杰构也”(《园韵》上海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第334页)的环秀居,荡然无留,仅存街名。红羊一劫沧桑变;尤其改革开放后,经济、文化生活的复苏,燕园、曾园、赵园等古典园林才从真正意义上枯木逢春了,那看不见的手把琴弦悄悄拨动,十里青山半入城的风采,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推动了古典园林的修复和兴建。

 

                                 
    常熟园林,起始于春秋,发展于宋元,全盛于明清。自明中叶至清嘉道之际的三百多年,是它的顶峰,也是常熟园林最高成就所在。既有大如鲲鹏的小辋川,又有小如燕雀的环秀居;既有华瞻、高雅的半野园、东皋草堂,又有清幽、人文兼具的拂水、红豆山庄;既有以假山负盛名的燕园又有以水景称著的水吾园。除了主体私家园林外,其它园林也颇有特色。寺庙园林如著名的兴福寺西园,又有城隍庙小园,乾隆中期建,在西门大街(老市政府),园内北墙下叠黄石小山,陪衬虞山,山下小池幽曲,筑有石舫。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谓此园“颇不俗”。(中华书局1997年12月第二版第545页)又如官署小园:清代苏松常太粮道驻常熟县衙后园,位山麓石梅,遂建一小楼来邻借,名“辛峰一角楼”,石梅香月,辛峰晴云彷佛移置园中,是多么富有诗意的一角小园。至于普通人家的也有方圆不等的荷池和山石点缀,则不可胜计。琴川古城,七溪横贯,桥含山色,水留塔影。当你走在幽静的石板巷,迎面一堵花墙,偶然推开半扇油漆剥落破旧的门,眼前花光一亮,苍润的山石旁,也许会走出席佩兰式的人物。如居住在西城翁府前的近代诗人、藏砚家沈石友家,就有这样一个小园。园中一树山茶,为明代古木,每逢岁末春初,邑中骚客,多来此雅集,他的至交吴昌硕也常乘舟而来,和沈石友、赵古泥、萧退庵,刻砚谈艺、觞咏为欢。“葑溪两年别,虞山三日留。黄花约新赏,绿树迎凉秋。常联韩孟句,未能同李郭舟。重阳风雨节,莫负登高游。”他们酬唱的诗句还留在集子里。今沈石友的笛在月明楼和湖石小园还在,虞山文化的馨香,常熟园林的美,蕴藏在古城的每一角落。园林主要分布在城区,其次城东唐市镇。唐市地处水乡,素有米仓、金唐市之称,文风亦盛,明杨彝诗,令天下翕然风从,号称唐市派,建有凤基园、松梅小圃等多处,尤其是柏小坡的柏园,声势最盛,广约四十亩,,董其昌为题额。(参见《重修常昭合志。园林》)今唐市仍孑遗“飘香园”,即为柏园一角。
    这正是姹紫嫣红春满园,从而与郡城苏州唱和呼应,共同构成了苏州园林大观。苏州园林甲江南,二分春色在虞山。此言当未为失语。常熟园林的审美艺术特征,在于从借景虞山这个大处著眼,以平冈曲水,来相衬自然景色;建筑上利用书楼高阁;园林树木以古拙的白皮松与蕴藉的红豆为显著特色,树如红豆,既是名树又是名花,既为自然景观,又是常熟独特、微妙的人文景观,故得古朴高雅之致。在这一点上,它与苏州府城相对封闭的园林,还有同中之不同,苏、常在雅的共性中,常更尚古,这是由好古尚雅的虞山文化特质所决定的。常熟园林固无苏州精致,但雅淡小筑,小中见大,能游、能读、能居、能看,书香逸情俱得,是名副其实的“文人园”,借用倪迂的一句话来说,真所谓“聊写胸中逸气”了。而常熟园林借景筑园的艺术风范,足以永载江南园林史册。
          
    常熟园林是常熟历史文化的结晶。历史文化的传薪,是文化人心中永远飘扬的风帆。从读书台到梧桐园,从半野园到秋水园,如汩汩焦尾泉,源远流长,一脉相承。于是,文化的香火、园林的精魂,便象红豆山庄的相思子,虽历经沧桑,却依然千葩万蕊,岚彩溢目。         
“一阕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回眸总是带来感慨的。曾经的风骚,月榭故香,已经沉潜不显,即使今日修复的劫存古园,与昔日的旧台月榭初容,也有差异了;但我们也不必“怨曲重招,断魂何在?”历史总有太多的遗憾,旧的世界总会无可挽回的淡出。
    虞山青苍,琴水潋滟,常熟园林新的画面,已经打开……

 

 


                                                作者:王平
     
             二00一年十一月初稿,二00四年秋改定,曾发表于《风景园林》杂志二000九年第04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