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食品与人关系紧密,且名声之大,除去炊饼,大概要算猪头了。来旺的老婆宋惠莲,以前做过厨子蒋聪的婆娘,会烧猪头,只用一根柴禾,烧得稀烂。只用一根柴禾,就把猪头烧得稀烂,端的好手段。宋惠莲烧猪头,可谓一绝。 且看她如何炮制猪头:“于是起身走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着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猪头烧得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教小厮儿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旋打开金华酒筛来。”你看,它既不同于东坡猪头——净洗锅,浅著水,深压柴——的简略,亦不同于袁子才猪首的那般琐细与精致,端的是戛戛独造。真不愧为厨娘子,聪慧。 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这是西门大官人的人生信条。他的那条狗命,还不是从右相李邦彦笔下买来的?就连他那提刑所副千户的五品官职,不也是从蔡太师手中批发到的么?就不消说,他日常的生意经纪,把持官府之种种了。钱到公事办,在他是真理。但到了宋惠莲那里,却遇到了空前未有的挑战。钱能通神,可钱真的不是万能的。 玉箫观风赛月房,金莲窃听藏春坞。可以说,起初这方子还是很好使的,西门庆没费多少事,就把宋惠莲刮剌到手。但越到后来,难度越大,甚至走向了事情的反面。这究竟是为什么?因为貌似是金钱的角力,最终却成了人心的较量。西门庆本质是个坏人,而宋惠莲终究是好人,自然势同水火,冰炭同炉,哪能相容呢? 宋惠莲的以色事人,曲意攀附,无非是希宠市爱、钓誉沽利罢了。虽谄态百出,无所不用其极,到底不曾起意谋害亲夫。至于被西门庆刮剌上,便到处倡扬,乔模乔样,有张无致,唯恐天下不知,一副小人得志的丑态。这,当然是她致命的弱点:市侩,浅薄,轻浮。但她从未损人利己,蓄意害人,这就不能不说是她的大善了。同样是不守妇道,潘金莲就心狠手辣,为了当上西门庆的小老婆,可以摆死亲夫武大,她却一再回护来旺,让西门庆或是打发他外出买卖,或是另寻一个老婆予他。要不是她炫耀过早,几乎就成功了。 后来,在(潘金莲挑唆下)一步一步毒辣的构陷中,她也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西门庆的凶狠狡诈的本质,她作为一个人的良心开始慢慢复苏,及至坚决彻底地站到了来旺一边,终于实现了人的觉醒。面对西门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鬼嘴脸,最后不惜以死来抗争。她的浅薄,最终害了她和来旺,让她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她的善良,最终完成了她作为一个人的自我塑造。要这命作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这是潘金莲的话,她未必能做到,可宋惠莲却做到了。谓为辣菜根子,不亦宜乎?西门庆是什么人?——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这是宋惠莲临终对他的绝命鉴语。 “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西门庆终于领教,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也并非完全是真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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