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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四时即事诗》再现了……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几首四时即事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这四首诗是宝玉住进大观园后，对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描绘。以前老电影里讲时间的时候常用这样的方法，比如匆匆过了十年，镜头上月历就翻翻翻，这四首诗就是在用场景交代时间。但从中能看到一个真正的贵族公子身上散发着的富贵气。 先看《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声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注释】 霞绡云幄(wo)：幄，四合形的帐子；绡，一种轻软的丝织品；霞，红色霞光，形容绡的颜色；云，形容绡幄的轻柔。 轻寒：微微寒意。 嗔(chen)：怒，生气。 小鬟：鬟，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少女发型的一种，成“丫”形，封建地主阶级称供他们役使的婢女为丫鬟。小鬟，即年令小的丫鬟。 拥衾(qin)；衾，被子；拥衾，围着被子卧或坐。 【译文】 像轻云红霞的帐幔随意打开卷起， 隔着胡同传来隐隐蛙声听不太真。 枕头上微微寒意因窗外落着春雨， 眼前春光使我想起梦中怀念之人。 蜡烛呵你一汪汪泪水是为谁哭泣， 灯花呵你点点的愁容是因我气忿。 自是我的小丫鬟过惯了娇懒生活， 紧围着被因为受不了她笑语频频。 【评析】“霞绡云幄任铺陈”，“绡”跟“幄”是房间里面挂的帘子、帐幔，“铺陈”是指拉开来的帘幔，这些丝织品华丽得像云霞。“隔巷蟆更听未真”，现在一般讲三更、五更，“蟆更”是指六更，这个时候多数人已经开始工作了，青春是一个可以睡到自然醒的年龄，都六更了，他们还在床上矇矇胧胧。这既是在讲岁月、流光，同时也在讲富贵、慵懒。“枕上轻寒窗外雨”，人还睡在枕上，春天的早晨，还有一点寒凉，窗外春雨绵绵。“眼前春色梦中人”，既是在讲春天，也在讲青春里某种朦胧的感觉，好像眼前这个人就是刚才梦里的人。“盈盈烛泪因谁泣”，蜡烛一直在流泪，不知为什么在哭。这是非常青春的句子，翻开自己十几岁时的日记，你会吓一跳，里面好多这种句子，其中有唯美，也有感伤。“默默花愁为我嗔”，所有这些在春天里开放的花都好像很感伤，又好像是因为我在那边撒娇。“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小丫头们撒娇、慵懒已经成习惯了，就那么抱着被子在那里又说又笑。全诗既有悠闲、慵懒，又含淡淡的哀愁。 其次是《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注释】 幽梦：幽，深；幽梦，睡得很酣甜。 茶汤：汤，热水；茶汤，热茶水。 麝月开官镜：麝月，即月亮。徐陵《玉台薪咏》序：“金星与婺女争华，麝月共嫦娥兢爽”；宫镜，宫廷用的镜子，这里是指窗户被月光照亮，仿佛天上打开官镜。按：二、三、四，五句分别嵌鹦鹉、麝月、檀云、琥珀四个丫鬟名。 檀(tan)云品御香：檀云，檀香烟雾；品，仔细嗅闻，御香，宫廷中所用之香。 琥珀杯：琥珀，古代一种化石，半透明的矿物质。琥珀杯就是用琥珀做成的酒器。 玻璃：这里说的玻璃是指形似水晶的一种矿物，与现代所说的玻璃不同。 齐纨：纨，细绢，古代齐国的“纨”最好，称齐纨。这里的齐纨是“团扇”的代称。 【译文】 刺绣倦怠的姑娘深深进入了梦乡， 金丝笼里的鹦鹅频频呼唤茶汤。 月亮把窗户照得通亮好像打开了宫镜， 满屋烟雾缭绕闻得出是皇家的檀香。 琥珀杯中倒出滑润的荷花香露， 玻璃栏下微风拂拂正好乘凉。 临水的凉亭人们到处都在摇动团扇， 微风卷动着窗帘红搂里正在卸去晚妆。 【评析】“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还是在说睡觉、做梦，青春期本来就是一个梦，富贵人家大都会在廊檐底下养个鹦鹉，鹦鹉常学人声叫着要茶喝，其中透着些许富贵的孤独。“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女孩子打开梳妆的镜匣，就像明月映窗；檀香弥漫缭绕，像是白云飘进了屋子。作者把富贵人家的妆镜和檀香的美直接和大自然建立了关联。“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琥珀色杯中的酒味醇美，晶莹剔透的栏杆下柳风清凉，都是很美的形容。“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齐纨”是古代山东出的一种很薄的纱，特别适合做扇子。女孩子们在水边的亭子里摇着扇子纳凉；到了黄昏的时候，卷起珠帘，开始卸妆。这是很典型的宝玉的个性，其中既有对物质的享受和美的欣赏，又多少带一点颓废。 再次是《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注释】 绛芸轩：贾宝玉住的房间名。“绛芸轩”是贾宝玉未进大观园前为自己卧室取的名字，并不是怡红院中房间名。但宝玉进怡红院后，《红楼梦》回目上仍多次用“终芸轩”称其卧室，如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第五十九回“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桂魄：月的代称。桂，传说月中有桂树。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月中有桂树，下有一人常砍之，树随合。其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责令伐桂”。魄，月初升时的微光。 流光：光彩辉映。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井：这里指天井。 抱衾句：舒，打开；金凤，被面上的金色凤凰图案。 倚槛句：槛，栏杆；翠花，绿色玉石花，富贵人家妇女头上专用的装饰品；落，卸下。 【译文】 绛芸轩隔断了外界的喧哗， 月亮的光华透进了窗上的轻纱。 青苔布满石缝正好让仙鹤睡觉， 梧桐飘下露珠浇湿了树上的乌鸦。 抱着铺盖的丫鬟前来打开金凤花被， 倚着栏杆的人回来摘去头上的翠花。 宁静的夜晚不能入睡是因为酒后口渴， 拨旺了青烟低沉的炉火要杯浓浓的热茶。 【评析】“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绛芸轩”是在讲怡红院，而秋天的月光是特别亮的，“桂魄”是指月亮，传说月亮里是有一棵桂花树的，月光似流水浸透了窗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鸭”，鸭子和鹤都是大观园里的禽鸟，天气渐冷，长出了青苔的石头可容仙鹤憩息；飘落的沾满秋露的梧桐叶，打湿了栖息在那里的鸭子。“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非常漂亮的句子，有婢女抱着绣有金凤图案的被褥来铺床；后一句写贵族女子兴尽人归，卸下头饰。“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喝了酒的人半夜会口渴，便叫丫环重新拨开炭火，煮一点茶喝。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生活细节，可是诗中始终传达着那种青春时光里淡淡的慵懒和哀愁。 最后是《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注释】 锦罽(jl)鹴(shuang)衾：罽，毛毯乏类的织品。《佩文韵府》：罽，“毡类，织毛为之”；锦罽，是锦西毛毯类的东西；鹴，水鸟名，鹴衾，鹴毛絮的被，类似今天的鸭绒被。一说是鹴毛织的被。 梨花：这里指雪。唐岑参《白雪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翠袖：翠，深绿色羽毛，多用形容寒冷状态，如冷玉为翠玉，寒袖为翠袖。 金貂：汉代皇帝近基帽上以貂尾为饰，这里是帽子的代称。 侍儿：侍奉封建统治者的人，即丫鬟。 茗(ming)：茶树的嫩芽。 【译文】 梅花和青竹沉沉睡去夜已经三更， 盖着锦面毛毯鹴绒被儿还睡不成。 满院的松树影中只看见几只白鹤， 遍地的皑皑白雪听不到黄莺啼鸣。 婢女绿袖单薄满怀诗情仿佛冷却， 公子貂帽热红了脸也因酒量很轻。 使人高兴的倒是小丫鬟知道品尝， 扫来刚才下的雪花赶紧沏茶煮茗。 【评析】“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锦罽”，织有花纹的毛毯，通常是北方冬天为防寒凉铺在地上的。“鹴衾”，绣鹴是大雁的一种，它们常常是一对一对飞的，过去常常把鸳鸯、绣鹴绣在被子上，来代表一种婚姻或者一种情感。意思家里铺了这么厚的地毯，盖了这么美的被子，可是还是睡不着。“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冬天到了，院子里只剩下松树，落花遍地，听不见莺的叫声。“女郎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这很明显在写宝钗、黛玉和宝玉自己。“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很高兴陪伴的书童或者丫头知道如何品茶，把刚刚落下来的雪扫了来煮茶喝。 《四时即事诗》，在整个《红楼梦》诗词中，属于思想内容消极，但对于了解贾宝玉这一典型形象又是不可或缺的一类诗。 曹雪芹是按照他所可能掌握和理解的现实生活内在的逻辑关系，来刻画贾宝玉这一典型形象的。就是说，曹雪芹不仅写出了贾宝玉思想性格的复杂性，而且写出了贾宝玉思想性格形成发展的过程。从这个角度看，《四时即事诗》是有意义的。这四首诗里没有写任何具体事，却传达着一种生活的品位，让我们读起来觉得好过瘾，生活竟然如此精致，能想到扫新雪来烹茶。我一直觉得大观园是一场青春游戏，这游戏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美，让人意识到生活原来可以这么自在，这么优雅，人原来可以这样去赏鲜花、赏落叶、赏月光。小时候读到这四首诗时好羡慕，如今的我们早已经远离了这种精神上的华贵，就算是今天的富翁、贵族们大概也不会拥有这样的生活。因为它不只是物质上的富足，还有精神上的高贵，是真正的风花雪月。《红楼梦》的这四首诗再现了中国十七世纪贵族的生活品质。 另外，《四时即事诗》，表现出了贾宝玉作为“富贵闲人”的一面。诗里充满了封建贵族阶级公子哥儿的生活情调，反映了封建贵族阶级腐朽、寄生的生活方式。这就说明，贾宝玉虽然是封建贵族阶级的叛逆者，但他身上同时具有封建贵族阶级的深刻烙印。贾宝玉，在经济上完全依附于封建贵族阶级，安于舒适享乐的生活方式。因此，在他身上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孤独、空虚、苦闷等等消极的思想情绪。正因为如此，在贾宝玉走向叛逆道路的过程中，每前进一步，都充满了艰难、曲折与斗争。而曹雪芹塑造这一人物形象的成功之处也就在于：他令人信服地揭示出，贾宝玉叛逆的思想性格是在大观园内外激烈的阶级斗争冲击下，逐渐形成和发展起来的。这恰好是现实生活的一种真实反映。 当然，这一切决不意味着《四时即事诗》所表现的剥削阶级思想意识应当给以肯定。相反地，由于世界观的局限，曹雪芹对此是以某种欣赏的笔调加以表现的。因此，就更应予以批判和扬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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