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之死》:一幅美得令人讚歎卻又醜得令人作嘔的名畫 -比利时皇家美术馆名画欣赏完結篇(八)- 宋国明
不過,畫家畫畫兒、攝影家拍照、文學家寫作,誰不預先構思構圖,精心設計、篩選可以增益作品效果的材料?可以說《馬拉之死》是大衛精心美化過的一幅作品,沒錯兒。正因為大衛藝術處理過這個兇殺案現場,所以它才能“美得讓人讚歎”嘛,然而為什麼夏教授又批評它“醜得令人作嘔”呢? 容我先說一下馬拉其人在法國歷史上和法國人心中的地位,您才好理解《馬拉之死》醜在何處。馬拉Jean-Paul Marat(1743-1793)在法國大革命時期是個筆頭犀利思想激進(他辦報)的革命者,其所屬的政治派別雅各賓Jacobin與另一派吉崙特Girondin鬥爭中取勝,就在馬拉要對殘餘的吉崙特黨人進行捕殺之時,被一名年輕女子柯黛Charlotte Corday在家中刺死。當日,柯黛身上藏著匕首來到馬家,佯稱要對馬拉密報吉黨餘孽行蹤,入屋後向正泡在帶藥浴缸中的馬拉提供一份假名單時,拔出匕首,將其刺死,事後柯黛留在現場並不逃避,被捕後交待其動機為殺一人以拯救十萬人。(關於馬拉再補充一點:有許多中文文章在介紹馬拉時,一開頭就說他是個物理學家、醫學博士云云,那是不認識英文physician(內科醫生)和physicist(物理學家)兩個字的不同而產生的誤譯,馬拉不是物理學家,他的醫學博士頭銜來自英國某大學,並非通過正常途徑,請大家不要再以訛傳訛啦。) 在雅各賓短短的專政時期,馬拉死後享盡哀榮,以烈士入葬,進先賢祠,港口城市Le Havre-de-Grace改名為Le Havre-de-Marat(後改Le Havre Marat)以紀念之。甫滿一年,羅伯士比Robespierre問斬,雅各賓主導的恐怖統治迅速結束。先是港口迫不及待地把馬拉之名去掉,僅稱Le Havre,之後,紀念馬拉的全身與半身雕像均被搗毀,棺材也移出先賢祠(好像沒有別的法國先賢被認為不配入享又被踢出的),由此可見,跟殘忍暴戾草菅人命的羅伯士比一樣,馬拉在法國歷史上並不是什麼受後人景仰崇拜的人物。此事不用我再多言,只消看看法國歷史如何對待馬拉即可,我覺得兩百多年來法國人民應該對自己的歷史、對自己的先祖,認識得更清楚,處理得更公平才對。至少,比我們只在教科書裏看了大衛的一幅畫就對他盲目敬佩的一些中國人要明白,是吧? 那麼,大衛是如何為馬拉在畫布上樹碑立傳的?有人說他用寫實的手法把當時情景畫出,那是根本不知道寫實二字的意思,麻煩去看看米勒柯羅庫爾貝“畫一般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作品,那才叫寫實realism。大衛此畫無論從構圖或採光上來說都非常不寫實,刻意營造出馬拉類似宗教上聖徒殉教甚或耶穌基督殉難的氣氛,這是神化馬拉的古典畫法。有人對本畫的理解是畫得像就叫寫實,寫實就等於紀實,從而把此畫當成歷史紀實的相片來對馬拉的傷口進行醫學分析,這好比是拿小說《西遊記》當研究材料來分析歷史人物玄奘的性格(或他的肉好吃不好吃),真讓人傷腦筋。《馬拉之死》是藝術創作,是“擺拍”,因為他的屍體在炎夏中腐爛太快,大衛無法將它擺成坐姿,況且,若真是紀實,他那身紅色的皮膚病哪兒去了?
寫實主義名家另一例,Daumier的作品
大衛終其一生對此畫諱莫如深的態度很值得我們玩味。根據夏教授形容,馬拉從神壇上被拉下馬,趕出先賢祠以後,大衛立刻就收回了《馬拉之死》,將該畫束諸高閣,從此不再示人。拿破崙失勢後,大衛便被驅逐(一說自我放逐)到比利時的布魯塞爾,永遠退出政壇,安心教畫、畫畫兒。1925年七十七歲的大衛客死他鄉,法國共和政府拒絕大衛家人請求,禁止他屍骸歸葬故土。葬禮時他生前藝術學院的學生每人捧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大衛老師一生所繪每一幅傑作的名字,唯獨這一幅《馬拉之死》從缺,這恐怕是因為它正是大衛最懊悔畫過的一幅畫了吧。可是,在馬拉遇刺當時的政治氣候下,身為(相當於)宣傳部長的大衛施展筆下手段,神化馬拉,對此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他也PS過別的人(譬如後來的拿破侖)。《馬拉之死》有什麼讓他覺得羞恥的呢? 我覺得讓大衛終身懊悔,羞於將此畫示人,是他在畫中PS得過了頭,捏造事實,歪曲歷史,超過了藝術家創作的底線,而這也正是令夏教授氣憤不已,說此畫“令人作嘔”(原話用的是repulsive)的原因,夏教授所說美得令人讚嘆,指的是該畫的藝術成就,醜得令人作嘔,指的則是它的造假騙人。舉例說明:刺客科黛在審訊中說她給馬拉的是一份告密的名單,但是大衛在畫中卻把它改成了一張的紙條,訴說自己不幸希冀得到馬拉的仁慈,創造出一方面馬拉似乎是被自己仁愛之心害死,另一方面科黛恩將仇報的假象,大衛在畫中費勁捏造出來的這個重要細節,在馬拉很快被當時人民和後世歷史唾棄後,顯得不僅無力,甚至可以說無恥,因為殺人如家常便飯的馬拉跟仁慈二字絲毫扯不上關係,把他推銷成仁慈的聖人,恐怕PS大神大衛自己都覺得羞愧。
大衛的畫技無疑是精彩絕倫的,在羅浮宮裏懸掛的那幾幅巨作,如《薩賓婦女求罷戰》、《拿破崙為皇后加冕》、《荷拉斯兄弟盟誓》等、都見證著大衛做為十八十九世紀新古典畫派一代宗師的地位。但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一些作為(本文未討論),就不一定可以作為我們的榜樣啦。至於馬拉其人,據我了解,國人之所以知道他,恐怕不是對法國大革命的那段歷史特別熟悉或感興趣,大概還是因為國內高中歷史課本討論歐洲藝術史的章節中介紹新古典主義畫派時都以大衛的《馬拉之死》為例吧?容我提醒一句,拿《馬拉之死》當藝術傑作來研究沒什麼不對,但要認識清楚那是一幅神化馬拉的宣傳海報,畫中那位仁慈聖潔的革命領導者與歷史中的馬拉是有極大差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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