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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侍坐》章正读

 立恒语文 2014-04-01

——兼论《论语》的成书问题

 

内容提要:《论语·侍坐》章历来是研究孔子思想以及孔门弟子的宝贵资料,因其记载简单,理解起来有歧义,但其实录性质不容怀疑。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各言其志,发生在孔子出仕前后。侍坐闲聊,曾皙鼓瑟不违古礼。各家注解亦皆不背离孔子思想。本文提出新的认识主要在于:一,“春服”特指祭服,“春服既成”可以理解为一个祭服完成的暮春时节的代称。二,“风乎舞雩”读作“讽乎舞雩”,与孔子赞同“风谏”合。将“风”理解为采风、风宣其德,将政德赋于音乐等,又与孔子对乐的爱好合。《侍坐》章保留了孔子与四子言论的核心部分,编排整理没有改变其实录性质。“侍坐”章的书写情况再次验证了上博简《仲弓》篇所体现的《论语》的一种成书可能,即孔门弟子从所记繁多的孔子言论中选编删削而成。

关键词:《论语·侍坐》章   孔子  曾皙  上博简  成书

 

作者王青,苏州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苏州  215123

 

《论语·先进》篇最后一章有子路、曾晢①、冉、公西华四人侍坐于孔子,孔子要求他们“各言其志”的记载。此章篇幅较长,语言生动,历来是研究孔子思想以及孔门弟子的重要的宝贵资料。近读董楚平先生的《〈论语·侍坐〉真实性献疑》②,很受启发。董先生认为《侍坐》章不是生活实录,而是艺术虚构,堪称是中国古小说的萌芽。这个论断新颖别致,发人深思。反复研读,感到有些问题似乎还有再探讨的余地。今不揣浅陋,对此问题作进一步探讨,提出拙见,以求教于方家。

 

《论语·侍坐》章解析

 

反复查阅资料,发现《侍坐》章乃是生活实录,其真实性不容怀疑。

首先,《侍坐》章作为实录,所载孔门弟子“各言其志”这一事件应该发生在孔子出仕前后,而不是孔子晚年。董楚平先生将《侍坐》所写定在孔子周游列国之后的晚年,并谓孔子当时已入风烛残年,并假设《侍坐》里的孔子是71岁,则子路、冉有等皆不在身边。典籍上明确记载子路比孔子小9岁,冉有小孔子29岁。确实,假若孔子71岁时,子路已经是62岁老人,冉有42岁,此时的他们不仅不可“侍坐”于孔子,而孔子根本也不会再要求他们“各言其志”,此时的子路与冉有已经是从政很多年,子路作了蒲邑大夫,冉有受季氏重用,孔子怎么可能再对他说:“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所以《侍坐》章作为实录,应当发生在孔子以及其弟子尚未出仕的早年。钱穆先生谓 “《论语·侍坐》章当在子路为季氏宰之先。”③又曰:“此章(侍坐)问答应在孔子五十出仕前。”④无疑是非常正确的。

其次,曾皙的发言次序可以理解。《侍坐》章受质疑的第二个地方是曾皙不可能最后一个发言。董楚平先生指出,“按古代礼节,四个弟子年龄相差那么大,发言一般应以年龄为序。曾皙是孔子早期学生,年龄比子路还大。”并得出结论说:“把曾皙安排在最后发言,虽违背生活真实,却符合艺术需要。”

侍坐》章所记“子路、曾晢、冉有、公西华”的位次确实是以年龄为序的。子路比孔子小9岁,冉有小孔子29岁,曾皙则没有明确记载。但是曾皙是曾子(曾参)之父,曾子是孔子晚年弟子,有明确记载,曾子少孔子46岁。曾皙作为曾子之父,典籍并没有特意记载曾子是曾皙晚年所生之子。假若曾皙20岁——30岁正常生子,依此算来,曾皙则应小孔子26——16岁,而子路小孔子9岁,所以说曾皙年龄是不可能比子路还大。四人的座次顺序正好是按照他们的年龄排列的。四人中公西华最小,《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其少孔子42岁。其实,清儒金鹗早已指出“四字或为三字之讹”,钱穆先生对此非常赞同⑤。至于曾皙最后一个发言,朱熹曰:“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则点(曾皙)当次对。以方鼓瑟,故孔子先问求、赤而后及点也。”⑥

再次,侍坐时曾皙鼓瑟并不违礼。《侍坐》章受质疑的第三个地方是曾皙是狂士,早已与孔门分道扬镳,不可能参加孔门的侍坐。即使侍坐,也绝对不可能得到孔子的称赞。侍坐时曾皙“鼓瑟”是无礼的,在古代是绝对不可能的⑦。说曾皙是狂士,所依据的资料仅是《孟子·尽心下》:“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然而,《孟子·尽心下》所载孟子此语是有具体语境的,请看: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

       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

 

在这一段记载里,看不到孔子对狂士的一点厌恶与贬低,反而充盈着对狂士的赞美。万章认为孔子因思念鲁之狂士才回到鲁国,孟子则引《论语》上孔子的话说明孔子对狂狷之士的认同⑧。至于说曾皙早已与孔门分道扬镳,这更没有根据。说曾皙在侍坐时“鼓瑟”是无礼的,这是一种误解。方观旭在《论语偶记》中早就指出:“《少仪》云:‘侍坐弗使,不执琴瑟。’则点之侍坐鼓瑟,必由夫子使之。”⑨《礼记·少仪》篇记载了不少“侍坐于君子”的礼仪规定,其中之一就是“侍坐弗使。不执琴瑟。”侍坐于尊长者,尊长者不指使自己,就不敢弹奏琴瑟。曾皙侍坐于孔子,“鼓瑟”自然是得到孔子的命令。既然这是礼仪常识,就不需要多写,所以《论语》略去孔子命之鼓瑟的细节。况且,《论语》语录体的特点也不会出现过多的情节描写。此外,“侍坐”不是孔门正式上课,而是闲聊,也可看做是课间的休息。孔子命曾皙鼓瑟,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当然,“侍坐”时有人弹琴鼓瑟,并不是说孔子杏坛授徒时都要如此。

 

关于《论语·侍坐》章的争讼

 

《侍坐》章最受质疑的是“孔子独钟曾皙,不符合孔子的思想形象”,并谓曾皙所讲的娱乐休闲,是符合艺术需要⑩。正确理解孔子为何称赞曾皙,关键在于正确理解曾皙语:“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含义,特别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对此,传统的解释大致可以概括为如下四种:

其一,汉代包咸注曰“浴乎沂水之上,风凉于舞雩之下”11。这种观点稍有遗世之倾向,仲长统、何晏、皇侃、邢昺等注疏中皆是如此理解。现代学者也多采纳这种解释,如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等。

这种观点的先贤前辈解释孔子为何赞同曾皙,即着眼于“善点独知时”12。其中,皇侃《义疏》对此解释比较详细,曰:“吾与点也,言我志与点同也。所以与同者,当时道消世乱,驰竞者众,故诸弟子皆以仕进为心,唯点独识时变,故与之也。”13邢昺疏:“夫子闻其乐道,故喟然而叹曰:吾与点之志,善其独知时,而不求为政也。”14钱穆先生解释“吾与点也”:“盖三人皆以仕进为心,而道消世乱,所志未必能遂。曾皙乃孔门之狂士,无意用世,孔子骤闻其言,有契于其平日饮水曲肱之乐,重有感于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觉慨然兴叹也。然孔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岂以忘世自乐,真欲与许巢伍哉?然则孔子之叹,所感深矣,诚学者所当细玩。”15黄怀信先生亦解释为:“孔子之所以喟然叹曰吾与点,是有感于他超然世外活得潇洒,而自叹命运乖舛活得辛苦,并非真欲无所事事。”16

其二,以此为鲁国求雨的雩祭。这种说法以王充《论衡·明雩》篇为发起,是篇载:

 

“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龙之从水中出也。“风乎舞雩”,风,歌也。“咏而馈”,咏歌馈祭也,歌咏而祭也。说《论》之家,以为浴者,浴沂水中也;风,干身也周之四月,正岁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风干身?由此言之,涉水不浴,雩祭审矣。

 

王充此处“说《论》之家”,所指的即是包咸的说法。清儒宋翔凤即指出“说《论》之家,当指《鲁论》,当时今文《鲁论》最盛也。”17王充训“浴”为“涉”,涉水不浴,然后举行雩祭。王充这种说法影响很大。宋翔凤的《论语发微》赞同王充雩祭说,谓王充“说《论语》此条最当”。宋氏又中和了东汉蔡邕谓《论语》“暮春浴乎沂”类似“今三月上巳祓于水滨”的说法,解释《论语》此句为“祓濯于沂水,而后行雩祭”18。清刘宝楠《论语正义》赞同宋翔凤说。《春秋公羊传》徐彦疏在解释鲁桓公五年“大雩”时,也引用《侍坐》章此条为雩祭作解,谓:“《论语》云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与此异者,彼言暮春者,春服既成,明鲁人正雩,故其数少。”19

持这种观点的先贤在解释孔子“善点之言”时,或者是“欲以雩祭调和阴阳,故与之也。”20或者是举行雩祀,“自是勤恤爱民之意。其时或值天旱,未行雩礼,故点即时言志,以讽当时之不勤民者。”21

其三,以为是盥濯祓除不祥,然后乘凉,没有与雩祭联系起来。这种观点以朱熹《论语集注》为代表,曰:“浴,盥濯也,今上巳祓除是也。沂,水名,在鲁城南,地志以为有温泉焉,理或然也。风,乘凉也。”22程树德《论语集释》赞同朱熹注,认为“何等文从字顺” 23

朱熹从自己的理学体系出发,对曾皙的评价很高,曰:“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缺。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者,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24

其四:认为“浴”系“沿”字之误。自韩愈《论语笔解》谓“浴”字当为“沿”字之误25,历来赞同者有之,批驳者有之。俞樾的《群经平议》同意韩愈此解,认为“‘浴’字谓是‘沿’字之误,则似较旧说为安。风之言放也。……沿乎沂,放乎舞雩。”26“放“即乘兴放言。

总括以上几种认识,可以看到历代学者对于此章的关注,热情有加,都力图通过一定的思路来诠释孔子及其弟子的思想的真谛。这些说法一般都能够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然亦有囿于一隅而不能通达的地方。这就给后人留下了继续探讨的余地。

 

  《论语·侍坐》章新解

 

《论语·侍坐》章传统的阐释很多,可以说哪一种说法都有其合理的地方,在行文中亦可以通。当然,真正正确的解释只能有一种,但是孔子生活的时代离我们越来越遥远,要想探知其真谛,需要对其生活的时代,对孔子的思想等有全面准确的把握。在探讨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把工作做得更细,多换一个角度来理解,等待更多的新材料的验证。下面,我们先来解析曾皙之语。

曾皙所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其中“春服”传统的解释都是“四月之服”27、“单祫之衣”28。“春服既成”则为“衣单祫之时”29。古代的“祫”类似现在的夹衣,杨伯峻先生解释为春天穿的衣服。然而,“春服既成”若理解成“春天衣服都穿定了”30,似与“暮春”相违。因为暮春乃春天将尽,差不多该换夏装了。可是如果理解成“脱掉春装”31,又与“既成”相违。而且,通观先秦时期对衣服的称呼,称“服”者多指祭服、朝服、丧服、军服等,其中又以祭服最为重要,而少指普通的便衣。《礼记·王制》载:“燕衣不逾祭服。”《荀子·大略》亦曰:“衣不逾祭服,礼也。”可以看出,平时闲居穿的“燕衣”称“衣”不称“服”,与“祭服”相对。《仪礼·士丧礼》载死者小敛时:“祭服次,散衣次,凡十有九称。陈衣继之,不必尽用。”祭服以外的衣服统称为散衣。《国语·楚语下》“天子亲舂禘郊之盛,王后亲缲其服,自公以下至于庶人,其谁敢不齐肃恭敬致力于神!”韦昭注:“服:祭服。”32《国语·鲁语下》:“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因此,曾皙所言“春服”可能不是统指春天所有的衣服,而是特指祭服。

《礼记·祭义》载,阳春三月初一,国君卜世妇之吉者,使入蚕室养蚕,世妇精心养蚕,在春将尽的时候,献茧于国君夫人,国君夫人带领世妇缫丝,并用此为国君作祭服。“服既成,君服以祀先王、先公,敬之至也。”《周礼·天官·内宰》亦载:“中春,诏后帅外、内命妇,始蚕于北郊,以为祭服。”仲春养蚕,暮春正好是茧成缫丝作服的时候。因此,曾皙所言“春服既成”当是代指暮春这样一个按照礼制,祭服已经完成的时节,而非指自己穿着春天的衣服。刘宝楠《论语正义》指出其友柳兴恩谓“春服既成”即“雩时所服”33。但是柳氏并没有指出“春服既成”是代指这样一个春天的祭服都已经做完了的暮春时节。我们的这个新的认识,是为前人未曾提及者,是否正确,需要放在《侍坐》章的整体语境中再加探讨。其中尤为重要者是对于“舞雩”的理解。

“舞雩”有两种解释:一是指雩祭,因为雩祭时要舞而呼“雩”,故称为“舞雩”。《周礼·春官》载,司巫“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又载女巫:“旱暵,则舞雩。”二是指鲁国地名,在鲁城曲阜东南,近雩门,临沂水。舞雩是鲁国举行雩祭的常地。包咸注曰:“舞雩之处有坛墠树木,故其下可游焉。”34《论语·颜渊》载“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因此,曾皙所言“浴乎沂,风乎舞雩”,其中的“舞雩”应该采用第二种解释,是地名。“沂”指沂水,“舞雩“指舞雩之坛。“浴乎沂,风乎舞雩”,其中“乎”为介词35,相当于“于”,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在”。

我们下面再来看关于此章中的“风”的理解。

“风乎舞雩”之“风”,一般有两种解释,一作吹风、乘凉;一作歌咏36。作歌咏讲,与下文“咏而归”重复37。而作吹风、乘凉、以风干身讲,又有暮春时节,“尚寒,安得浴而风干身”38之嫌。那么,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俞樾的《群经平议》谓“‘风’与‘放’一声之转。风乎舞雩,放乎舞雩也。”39“放“即乘兴放言。其实,这里“风”不必一声之转,读为“放”,直接同音去声,读为“讽”即可。《诗·北山》篇“或出入风议”,《经典释文》:“风,音讽。”40“风”即“讽”。《后汉书·仲长统传》载仲长统“欲卜居清旷,以乐其志,论之曰:‘……讽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风”则直接写作“讽”。“讽”在先秦秦汉有两种用法,一是,诵,《说文解字》“讽,诵也。”《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注曰:“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41二是,用含蓄的话劝告或指责。《韩非子·内储说下》:“吕仓,魏王之臣也,而善于秦、荆,微讽秦、荆令之攻魏,因请行和以自重也。”《史记·吕太后本纪》:“太后风大臣,大臣请立郦侯吕台为吕王。”在唐代以前,“讽”不含恶意讥讽的意义,而是用委婉的言词暗示或劝告。微言劝告,字亦作“风”,讥讽是后起义42。“风于舞雩”理解作“讽于舞雩”也是可以通的。《孔子家语·辩政》篇载孔子曰:“忠臣之谏君,有五义焉;一曰谲谏,二曰戆谏,三曰降谏,四曰直谏,五曰风谏。唯度主而行之,吾从其风谏乎!”《正论》篇载孔子读史志曰:“子革之非左史,所以风也。称诗以谏,顺哉。”孔子赞同“风谏”。并且认为称诗风谏是合于情理的。若曾皙“风谏于舞雩之下”,孔子应该也是赞同的。

在这里,我们可以试着再换另外一种角度来解析。

《国语·晋语八》载师旷曰:“夫乐以开山川之风也,以耀德于广远也。风德以广之,风山川以远之,风物以听之,修诗以咏之,修礼以节之。夫德广远而有时节,是以远服而迩不迁。”韦昭注:“风,风宣其德,广之于四方也。作乐各象其德,《韶》、《夏》《護》、《武》是也。”43风,作采来讲,先秦习见,如,《国语·晋语六》:“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风听胪言于市”。韦昭注:“风,采也。胪,传也。采听商旅所传善恶之言。”44风,采风,采集民歌,整理加工成乐章。采集为风,这叫风;风宣其德,将政德赋予音乐也叫风。听四时八方之风,以音律谱之、和之,从而判断风的强、弱、寒、暖、启、闭等这也叫风。因此,“风于舞雩”可以理解为“在舞雩台上采风谱曲”,这样与下句“咏而归”顺应,又与前句“暮春者,春服既成”这样一个时节相合,而且与曾皙时方“鼓瑟”对应。侍坐鼓瑟须是尊长者命之方可,曾皙有可能对音乐很精通,孔子才在与弟子们闲聊时,命其鼓瑟。而暮春时节又是鲁国在舞雩坛举行常规雩祭的时候,曾皙叙说自己的志向就是在这样的时节,去沂水盥洗面手,在舞雩台上看巫舞呼“雩”的表演,采风谱曲,歌之咏之,兴尽唱着歌回家去。曾皙这种怡然自乐,又与人同乐,寓志于乐的说法深得孔子喜欢。孔子本人也是对乐有着极深的爱好的。曾皙所言最后一句“咏而归”,给人留下了“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的意蕴。

 

  从《论语·侍坐》章看《论语》的成书

 

关于论语的成书,历来是存在争议的,但是人们是大致相信《汉书·艺文志》的说法,“《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清朝以来,随着疑古思潮的兴起,《论语》的真实性不断受到质疑,其成书的时间不断向后推移。后来,随着出土新材料的不断涌现,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论语》的成书问题,特别是定州八角廊汉墓出土的竹简本的《论语》与郭店楚简的资料。专家学者根据新出土的资料,综合起来研究《论语》的成书,一般认为论语成书的上限是曾子的卒年,下限是子思卒年(公元前400年或402年)45,与仅运用传统文献资料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46

《论语》是孔门弟子和再传弟子所编撰这是共识。在听孔子教导时,孔门弟子有做记录的习惯,如:《论语·卫灵公》载“子张书诸绅。”或者事后记下来,如,《孔子家语·入官》篇:“子张既闻孔子斯言,遂退而记之。”《弟子行》篇载子贡跪曰:“请退而记之。”《五刑》篇载冉有跪然免席,“退而记之。”不仅如此,《七十二弟子解》载孔子弟子叔仲会、孔琁,“每孺子之执笔记事于夫子,二人迭侍左右。”虽然这里叔仲会、孔琁执笔记事于孔子,有一些可能是记事务性的杂事或者来访客人的言论,但也不排除有孔子的言论被记载下来。

孔门弟子记录下来孔子平时的言传身教,而再传弟子又有可能听到自己的老师转述或追忆孔子的言论,再记载下来。如《论语·子罕》:“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这是牢这个人转述的孔子的话。“闵子侍侧,闇闇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闵子骞称“子”,而且列在三子之前,这是闵子骞的学生把平日关于老师之言追记下来而成47。再如,曾子有疾一章也明显是曾子弟子所记。

 这样《论语》的成书就有三种情况,一是孔子弟子执笔,当时就记下孔子的言论,这在《论语》中多是直接写作“子曰……”。二是孔子弟子退而记之,追记下来孔子的言论、师徒问答,或孔子的行为及孔门弟子的活动。第三种可能就是孔门弟子对自己的学生转述孔子的言论。在追记、转述的时候,孔门弟子肯定会有一些粗略的整理。这是第一次的整理工作。而当《论语》最后编撰成书的时候,孔门弟子的再传弟子,还会再次进行整理,进行专门的编排调整,所以《论语》中“以类相从”的特征比较明显,如《为政》篇记孟懿子、孟武伯、子游、子夏问孝;《颜渊》篇记颜渊、仲弓、司马牛问仁;《子路》篇载子路、仲弓问政。《微子》篇记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这些隐士逸民。再如,记载孔门四科,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记载孔子对弟子的评价: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这些弟子入门有先后,年龄相差很大,出现这样的评价只能是孔门再传弟子的整理,当然这些整理都是有根据的,可靠的。

孔子弟子记载下来的孔子言论当然可信度极高,改变不大,保留了原色。而事后补记的,听人转述的,可能加工润色的成分就多一点,但也是实录性质无疑。还有在传抄过程中,再进行一些整理也是可能的,因此,称谓的变化、情节的交代在传抄过程中会发生一些变化,但是不能因此否定《论语》的成书。

《论语·侍坐》章应该是孔门弟子“退而志之”,事后补记的结果,它明显有再整理的痕迹。如,对于子路的回答,“夫子哂之。”对于曾子的“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三子者出,曾皙后”这些情节的描写。然而,《侍坐》章还是侧重记言,情节的描写很简单,这也与《论语》体例是完全一致的。此外,《论语》中亦有不少与此相似的情节描写:

 

《里仁》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雍也》: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宪问》:陈成子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卫灵公》: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更不用说“季氏将伐颛臾”章,“阳货欲见孔子”章,“子之武城”章,“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章等。这节章节都有情境的交代,但是并没有明显文学化的倾向,还是保留着实录的性质。整理编排并不能说就不是实录,即使个别情节、个别字句有所改动,却并不会违背孔子原意,而是把孔子与弟子对话的核心抓住了。也许《侍坐》章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人发言,曾皙不是最后一个。曾皙按照年龄第二个发言,发言之后,孔子称赞,悦其志,命其鼓瑟,然后再听他人的发言,也有可能。但是其大意不会错,孔子与四位弟子的发言核心思想不会错。

    说到这里,我们还要特别注意《论语》中准确可信,也最能体现孔子思想的经典材料,虽然其记载简单。一种可能是孔门弟子当时记得就简单,只记了孔子言论的精粹部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时记载孔子的言论完整无遗,内容很多,而孔门弟子与再传弟子在编撰《论语》时进行了删削。这种猜想在上博简问世之后得到了证实。上博简第三册有《仲弓》篇,是篇载:

 

        季桓子使仲弓为宰,仲弓以告孔子曰:(简1)………,仲弓曰:“敢问为政何先?”(简5)曰:“………老老慈幼,先有司,举贤才,赦过与(简7)罪。政之始也。”仲弓曰:“若夫老老慈幼,既闻命矣。夫先有司为之如何?”(简8)……是故有司不可不先也。”仲弓曰:“雍也不敏,唯有贤才,弗知举也,敢问举才(简9)如之何?”仲尼:“夫贤才不可也,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之者?”(简1048

 

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上博简的这篇记载若放在《论语》中,就是《论语·子路》篇的第二章“仲弓为季氏宰”章: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二者对比,明显可见上博简《仲弓》的记载要比《论语》的记载详细得多,内容也丰富,很多专家学者就此深入探讨《论语》的成书问题。晁福林先生说:“孔门弟子记载孔子言行甚夥,后来选编《论语》一书时加以删削,上博简《仲弓》很可能就是删削不存之篇,但其重要内容则保存于《论语·子路》篇中为一章49。陈桐生先生则谓:“今本《论语》,应该就是编者从孔门弟子所记载的孔子言行文字之中精选出来的,它是孔子言行记录的‘节本’或‘精华本’。”50

     《侍坐》章有可能也是这样情况,孔子与弟子燕居闲聊,孔子命四子各言其志,四子说的很多,孔子也借此教导了弟子,后来孔门弟子、再传弟子编撰《论语》时,抓住孔子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人言论的核心写出来。四子所言之志,与孔子的评价都不会违背事实,孔子于四子中尤其称赞曾皙也不会有差异。《论语》因为其体例所限,侧重记言,所记缺少情节与语境,而且其记言也是语言的片段,我们理解起来有困难,出现歧义是难免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我们理解起来困难就怀疑《论语》的成书。粗略的整理与编排并不是改编,更不是无中生有,不能因为其中有简单的情节描写就否定其实录性质。原典的原汁原味需要我们不断地去思索,去品味。如果我们承认《论语》一书有着比较长时间的整理撰集过程,就不难理解《侍坐》章的性质,也不会轻言其伪了。

 

 

注释:

①曾皙,《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写作曾 ,字子皙。 亦写作 、,学者认为因为音近或者义同,典籍中亦写作(点),都是人肤色黑的意思。参见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97页。

②⑦⑩董楚平:《〈论语·侍坐〉真实性献疑》,载《浙江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

③⑤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92页。

④钱穆:《孔子传》,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0页。

222428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0页。

⑧《论语·子路》载孔子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131718232526293439分别转引自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06811808808811810810807871810页。

111419《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50025002216页。

12何晏注引周生烈说,《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500页。

15钱穆:《论语新解》,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第2版,第299300页。

1631黄怀信:《论语新校释》,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79页。

202738《论衡·明雩》。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79674677页。

2133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80479页。

304647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2版,第120页、导言第29页—30页、导言第28页。

324344《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70461410页。

35“乎”作为介词,用法同“于”,先秦常见,《论语》中即有很多例证,如《为政》篇载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里仁》篇载孔子语:“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泰伯》载孔子评价大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等等。

36《论衡·明雩》:“‘风乎舞雩’,风,歌也。”

37王应麟《困学纪闻》已经指出《论衡·明雩》解释“风,歌也”与“咏而归”一意。转引自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06页。

40黄焯:《经典释文汇校》,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90页。

41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724页。

42参见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290页。

45参见杨朝明:《中国哲学史》2003年第3期;郭沂:《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第二篇第一章第二部分《〈论语〉的结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35页—338页。

48参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中(仲)弓》释文,第264页——270页。

49晁福林:《上博简〈仲弓〉疏证》,《孔子研究》2005年第2期。

50陈桐生:《孔子语录的节本和繁本——从〈中弓〉看〈论语〉与七十子后学散文的形式差异》,《孔子研究》2006 年第3期。

 

 

On the Correct Reading of Chapter of Sitting by the Master ”

——Simultaneously on the Compilation of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Wang Qing

(College of Sociology, 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215123)

Abstract: Chapter of Sitting by the Master ”were precious materials for studies on Confucius’doctrines and Confucius’disciples. Although its simple records are likely to lead to ambiguity, factual records are beyond suspicion.Zilu,Zeng Xi,Ran You,and Gongxi Hua were sitting by the Master, such a thing should happened before Confucius took the post of the senior official of Zhongdu.When four of them were Sitting by the Master, Zeng Xi play Se(a large horizontal musical instrument) , This is consistent with the rule of propriety.This article presents two new understanding, one isChunfuhave specific reference to vestments,vestments all complete means the season of the last days of spring.feng at Wuyu(the Rain Dance altar)must not always be read as breeze at Wuyu, If interpreted as the way to persuade the monarch with the singing or reciting,this interpretation is consistent with the idea of Confucius. Confucius was very fond of music, so if we understand the meaning of this particular word as collecting folk songs, this also explains why Confucius sighed and said,I am with Dian(the name of Zeng Xi) This chapter of sitting by the Master records the speeches made by Confucius and his four disciples.Collation did not change the nature of its Record. This situation has once again proven that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was compiled by several of Confucius’disciples and their own disciples,they selected from numerous records about Confucius's speeches as “Zhonggong”in Shanghai bamboo silk slips volume 3.

Keywords: Chapter of Sitting by the Master ”   Confucius    Zeng Xi(disciple of Confucius)   Chu Bamboo Slips in Shanghai Museum    Compil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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