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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学垴 2014-04-12

     我五岁那年,还不知道 “不公” 这个词的意思,但我却对它感同身受。


那位政府官员已经来过我们家几次了。那是1985年,我们住在卢旺达首都基加利的郊区 Kimihurura。那位官员希望说服祖父把地卖给他,好在上面上建房子。祖父想跟他商量价钱,但他似乎并不想出钱。


一天,装着砖块的工程车、推土机还有挖掘机出现在了我家附近。邻居们打电话来通知我们,但一个无钱无势的图西人家庭能做什么呢?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挖掘机挖开我们的地,把木薯还有土豆扔进工程车。邻居们都跟在车后面,伺机捡起掉在地上的庄稼,我也想去,但祖父抓住我的胳膊,说这些本来就是我们的,我们不捡。


抢走我们的地的,是一个为国家情报局工作的胡图人。从那起,我们几次三番上访均无果。他很清楚,如果我们的申诉一直被忽视,那总有一天我们会放弃。


如今,那位官员已经移民到了欧洲。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过怎样的错误。


二战后,人类对那场犹太人屠杀感到痛心疾首,都说不会再让类似的事件发生。半个世纪后,在卢旺达,种族大屠杀还是发生了。可是,旁观者们不能 —— 或者说不愿 —— 阻止罪恶的发生。


历史学家说得很对:1994年对图西人的种族大屠杀的根源,在于卢旺达1962年从比利时独立以来,国内种族关系一直很紧张。殖民政权厚此薄彼,包括天主教会在内的统治阶级煽动种族歧视,而这种行为在国际反动势力的支持下日益猖獗。理论分析很对,但是大屠杀前,卢旺达的普通图西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即便是大屠杀之前,我也能觉察到我的祖国像是一个炸药桶,顷刻之间就会爆炸。


“14岁的我得知了我家人死在何处,杀害我家人的凶手是谁,对凶手的法律制裁无法减轻我的痛苦,或仇恨。”


地被抢走后一年,祖父卖掉了剩下的地,还有我们的牛、房子。祖父快80岁了,种不动庄稼了。我们搬到附近一个叫 Kanombe 的地方,算是 “战略转移” 吧。卢旺达语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国王不杀人,杀人的是百姓。” 胡图族族长朱韦纳尔·哈比亚利马纳(Juvénal Habyarimana)也住在 Kanombe。图西人搬到那里,是为了寻求哈比亚利马纳的庇护。


接下来四年的生活称得上安逸。我的学校离家不远,我们家也有那么点地来种庄稼。但1990年10月,一切都变了。1987年,流亡乌干达的图西人发起了 “卢旺达爱国阵线运动”(RPF),他们要求重返卢旺达,恢复权利。内战爆发。4天后,军队和警察假借搜查 RPF 共犯之名,洗劫卢旺达境内所有图西人的家。他们带走了我祖父的弓箭,因为那是 “武器”。


那对弓箭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的,是我们家族的珍宝。


接下来的4年,与别的图西人还有中立胡图人一样,我们遭受了无休止的凌辱。我母亲找不到工作,没有胡图邻居愿意出席我表姐的婚礼。1993年的一个周日,祖母和我高高兴兴地去赶集,在路上被胡图士兵拦下了。他们要看我祖母的身份证,发现她是图西人,便用嫌恶地眼神看着我们。其中一个士兵命令祖母坐在地上,等他们决定放不放她过去。地上的红土弄脏了祖母漂亮的礼拜裙和她耀眼的黄鞋。

至今我都忘不了那双黄鞋子。


***


1994年4月6日,星期三。我14岁生日前两个月。哈比亚利马纳乘坐的飞机在基加利上空被击落。在接下来的100天里,约100万图西人和中立胡图人被他们的胡图邻居亲手杀害。我的家人首当其冲。是哈比亚利马纳族长的卫兵动的手。


当时哈比亚利马纳族长从坦桑尼亚回来,胡图政府和 RPF 的和平谈判已经在那里进行了两年。如今,人们对谁击落了那架飞机依旧争论不休,没人知道到底是谁。而我已经不在乎。很多人都说是他的死引起了大屠杀,说如果他没死,一切都会变好的。但在飞机坠落前,就有许多图西人被杀害了。屠杀不是一夕之间爆发的,而是精心规划,意在清除所有图西人。不管族长有没有发生意外,屠杀势必会发生。


飞机被击落前2天,我母亲托我给住在 Kacyiru 的姨妈送信,姨妈家住在城市的另一头。我本来该在4月6日回家的,但我决定再和姨妈待一晚,这个决定救了我一命。


“国家发展革命会的人会时不时地从房间里挑几个人,带出去杀掉。”


住在族长家附近的有大约100个图西人,屠杀结束后,不到12个人生还。在我们家的12个人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胡图政府和法国之间的特殊关系早已不是秘密。胡图邻居说过,族长的飞机被击落后,曾有法国士兵来到我们社区。


屠杀持续了三个月,我一直和姨妈待在一起。屠杀第一天我们在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国家电台只让人们保持克制,待在家中。两天后,姨夫的一个胡图朋友让他快逃,不然必死无疑。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一个邻居让我们藏在他家。之后屠杀蔓延到我们所在的社区,那位邻居说他怕被抓住。


于是,我们逃到了附近的一个红十字中心,一个胡图朋友赶紧领我们进去,怕我们遇上国家发展革命会的人 —— 他们是政府操控的胡图民兵组织。进去了我们才发现,中心里全是图西人。大部分图西人会逃到基加利郊区,那里有 RPF 的人,但也有许多图西人不知道能去哪里。


但国家发展革命会的人终究还是发现了这里。他们让所有图西人待在一个屋子里,然后时不时地从房间里挑几个人,带出去杀掉。两天过去了,姨夫觉得我们必须得逃走,不然只能等死。晚上,我们逃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社区。


那位收留过我们的邻居又留我们住了一晚,但要求我们第二天趁早离开。他说不想看我们死在他家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在灌木丛中穿行,一有人来便赶紧躲起来。我们的计划是从 Kacyiru 逃到 Kimihurura,我最年长的姨妈住在那里。正常情况下这段路只要走一个小时,但我们这一路,边走边躲,走了五天。终于我们到了,从那时起到屠杀结束,我们都住在那里。但我姨夫,还是被杀害了。


每一天,我都在想母亲经历了什么,我弟弟又经历了什么,他那时才2岁。


***


1994年7月4日,保罗·卡加梅(Paul Kagame)率领 RPF 军队攻进基加利。他们到的时候,基加利已是一座空城。胡图人逃去了刚果。幸存的图西人已经躲了好久,以至于不知道枪声已然消失。


姨妈和我是幸存者,但姨夫被杀害,表弟失踪。基加利的山上全是腐烂的尸体。还来不及自怜自哀,我们便赶紧去找自己的家人。


我们返回 Kanombe,发现我的家已经被拆了。我姐姐的裙子和我妈妈的衣服就那样挂在一个胡图邻居的窗户上,后来我得知那家的女儿拿走了我家人的衣服首饰,她儿子是国家发展革命会的一个头目,他帮着族长的卫兵一起杀人,还拿走了我家的家具、食物,甚至是他根本读不懂的书。后来他死在了监狱里,我还没来得及见他一下。


14岁的我得知了我家人死在何处,杀害我家人的凶手是谁,对凶手的法律制裁无法减轻我的痛苦,或仇恨。


但卢旺达人还是试图寻求公平与正义。政府设立屠杀法庭,审判参与屠杀的暴徒。我得知了我家人是怎么死的,他们死后,尸体被装进了卡车,和其他图西人的尸体一道,被运到了一个军营,那之后的事有两种说法:一是尸体被烧了,而是被盐酸溶化了。不管怎样,我的家人被杀害了,尘归尘,土归土。


在法庭上,我遇到了凶手的家人。她简单地打了个招呼,说我长大了。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我家人的事,她一定知道。我妈妈死的时候痛苦吗?他们死前有说什么吗?他们祈求过怜悯吗?他们走的时候平静吗?他们都是被枪杀的吗?我的小弟弟害怕吗?


但我没问。我离开了那里。再也没回去过。


姨妈继续参加了听证会,法庭要求那户邻居赔偿损失,但他们没钱,所以不赔了。这就是所谓的 “法律制裁”。


族长的妻子现在居住在法国,2010年卢旺达政府发出逮捕令,称她参与屠杀,是暴徒的同谋。她认识我们一家,每年的丰收节,族长都会邀请图西和胡图邻居去她家。说她知道点什么并不是空穴来风,你的邻居都死光了,你可能不知道吗?


***


回忆过去,我十分痛苦。但我也能感受到幸运与爱。


大屠杀过去后10年,我一直试图用忙碌的工作让自己活下去。1995年,我重新回到高中,虽然成绩不算好。那时候,没人知道什么是创伤后遗症,所以我被看成疯子。整整三年,我睡不好、学不进,实际上是什么都做不了。姨妈每年都得给我转校。活着,让我心存愧疚。


最终,学校里的修女看出我需要见心理医生。没有她,我撑不下去的。2005年,我幸运地被加大拿一所研究生院录取,并在那里生活至今。


我几乎不相信这世上有公平正义。他们说会带来和平与安宁,结果只带来了死尸。我家人死后,我的心就死了,对于大屠杀幸存者来说,最难的便是继续活下去。


去年11月,我幸存的两个姨妈之一去世了,她早就不想活了。屠杀发生,她的两个女儿,一个6岁、一个4岁,正待在家里等着庆祝复活节。她们和她别的家人都被杀害了。姨妈常说自己胸口疼、膝盖疼、头疼,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失去了两个女儿。


对姨妈来说,什么是公平正义呢?公平、正义,能抚慰她内心的伤痛吗?


我的许多表兄妹如今都酗酒,20年前,和我一样,他们还只是孩子。大屠杀迫使我们迅速长大,孤独地长大。我上一次和一个表兄聊天时,他都记不起我前一年来看过他,他还不到40岁。


对他来说,公平正义又是什么呢?能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的三个孩子吗?能让他觉得不那么沮丧吗?能让他忘记失去哥哥的痛吗?


几年前,我的一个好朋友离开卢旺达,去英国读书。到了之后,她告诉我她不想和任何能让她想起那场屠杀的人联系。从那以后,她消失了,没人知道她住在哪儿,是死是活,我们都是心死之人。


10年前,我遇到 Valentine Iribagiza 时,她还是个笑容很有感染力、声音温柔沉静的姑娘。但大屠杀毁了她。她左手的手指被砍掉了,就在 Nyarubuye 教堂,她的全家人几乎都死在暴徒手下,只有她和弟弟活了下来。他们得向前看、上学、生活。


大概1年前,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 Valentine 姑姑家,说自己是她的弟弟。她以为他死在了教堂里,那时他才5岁,竟然逃到了坦桑尼亚。他几乎死于饥荒,但最终长大成人,还找了份工作。他遇到一个人,讲起大屠杀的事,唤起了他的记忆,于是他回到卢旺达寻找自己的家人。


对他而言没有公平正义。他姐姐去年回家看他,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他的卢旺达语说的不是很好。总之,他们失去了彼此。这比死还让人痛苦。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卢旺达大屠杀幸存者,那便是 “恢复”。尽管没有公平正义可言,我们还是向前看了。我们背负着一种责任感,不能浪费自己的人生。大屠杀那年我朋友 Kayitesi 刚16岁,带着3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活了下来,如今她在加拿大读完了博士。她帮忙成立了 Tuhebo —— 一个为大屠杀年幼幸存者提供帮助的组织。Tuhebo 在卢旺达语里的意思是 “活下去”。


一年前,我儿子出生了,我们叫他 Ishami,意为 “大树的一支”。尽管屠杀斩断了我的家族之根,但幸存下来的人会将这一脉延续下去。

儿子的出生,让我战胜了仇恨与死亡。


翻译:陈思源

作者:爱丽丝·马萨班迪(Alice Musab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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