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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奥斯维辛,不能原谅的记忆

 红豆居士 2014-04-27

特稿:奥斯维辛,不能原谅的记忆

2014-04-27 解放日报

吉娜·特格尔近照。(资料照片)

■薛淼焱

1940年的今天,427日,奥斯维辛集中营由纳粹德国党卫军首领希姆莱下令建造。随着目前所知最年长的二战大屠杀幸存者、110岁钢琴家爱丽丝·赫兹索默今年2月去世,91岁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吉娜·特格尔,成了依然健在的、少数最年长的二战大屠杀幸存者之一。“你会原谅那一切吗?”“那是不可原谅的!”前不久,她在伦敦登台,面对数百听众,依然如此坚决——

真相无价;但时间无敌。被人遗忘的真相,能有几多价值?

所以,有说书人、纪录片、教科书、回忆录,不厌其烦地讲述,为了“挽救”真相,不让它随时间逝去。

波兰犹太人、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吉娜·特格尔,在伦敦受邀登台,向几百名听众讲述她二战期间的亲身经历。

91岁的吉娜·特格尔口齿清晰、不急不徐、几乎不带停歇地讲了一个小时。座无虚席的音乐厅里鸦雀无声。她声音不高;但句句深入人心。

随着今年2月现世已知最年长的二战大屠杀幸存者、110岁的钢琴家爱丽丝·赫兹索默在伦敦去世,吉娜·特格尔成了依然健在的、少数最年长的二战大屠杀幸存者之一。

她忍受回忆的刺痛,再一次公开讲述,只为让真相能够继续“活着”,活在下几代人的脑海里。

八十一难

在介绍演讲人出场时,一般都会大致回顾一下她的生平简历。大多数演讲者不是拥有耀人的头衔,就是有辉煌的职业经历。这两样,吉娜都没有。但她的人生履历上,有那么一些恐怕绝大多数世人永远无法望其项背的经历——曾先后被遣至3个不同的纳粹集中营,包括奥斯维辛,但她坚持活到了纳粹投降、盟军胜利;曾被赶入纳粹集中营的毒气室,但她幸运地活着走了出来;曾先后经历了8位哥哥姐姐在大屠杀期间的死亡和失踪,但她坚强地活了下去……

九九八十一难——吉娜的前半生,被迫面对时代强加给她的巨大苦难。

1939年,纳粹的轰炸波及吉娜的家乡克拉科夫。时不时有德国军官敲开民宅的门,命令居民第二天将德国人所需的物资送到某一地点,否则就要挨枪子。吉娜一家在美国芝加哥有亲戚,但她们没来得及走,纳粹就关闭了波兰所有的出入口。恐怖离生活在这座城市的犹太人越来越近,1941年,吉娜一家被抓,关进了克拉科夫郊外的一处犹太人贫民窟。他们不被允许使用任何交通工具,所居之处没有厕所,还几乎不给吃喝。

纳粹军队在当地大施恐怖统治。吉娜的一位兄弟,应他最好朋友妻子的请求,去帮她搬一件重物,纳粹军人就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向他开了枪。她和家人赶到医院,兄弟已经救治无效。

消息很快传开,人人都惊慌失措、极度不安。吉娜说,有一天她的一位亲戚想把好不容易拿到的一颗水果糖给家里的小孩吃,“但你简直无法想象,一个三岁半的孩子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哭了,说,姨姨,你别给我,你自己吃。要是他们看到你给我糖,他们会开枪的。要是他们开枪,我就马上躺下去装死”。

当时有劳动能力的人,每天都必须走去市区工厂做工。吉娜说,那些拿来缝补的制服处处是蛆,人们一边缝补一边作呕,只能跑去厕所吐完回来再继续接着做。此前,排行老幺的吉娜已经失去了她的两个兄弟姐妹。她的一位哥哥从下水道逃走,想要到前线加入法国盟军,不幸被抓枪毙;她的一位姐姐试图把一点食物从外面带进全家人被关的贫民窟,被抓后枪毙。“当时什么都没有,只能去树林里捡一些木头来掩埋我姐姐的尸体。母亲伤心欲绝。你难以想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吉娜说,直到今天,她仍没能摆脱心理阴影,“我和姐姐以前一直挨着睡,即使直到今天,我还能感觉到我左臂边的丝丝凉意”。

不久之后,吉娜和她的母亲被关入贫民窟10公里之外的普拉佐夫转运营。之后,她们就被驱遣到奥斯维辛集中营。出发去奥斯维辛之前,她们被迫留下吉娜的另一位姐姐。由于无法同行,此后吉娜再也没有见过她的那位姐姐。“你们看《辛德勒的名单》,那里面的纳粹军人和现实中的差别很大,电影里是瘦高个儿,真实的他们体型要壮实很多,走起路来简直就是一头大象。”就是在那里,吉娜更近地了解到死亡。她曾亲眼看到,纳粹军人让被俘虏的人们列队受检,一次性开枪打死了5070个人。“你太高了,砰!你看上去太聪明了,砰!你看上去太笨了,砰!……”吉娜说,所有的人,都吓傻了。有时候半夜醒着,也会听到附近村庄的枪声,她们知道,又有人被杀了。老弱病残,基本都被杀光,依旧有劳动能力的年轻人,暂保性命,每天走路到市区工厂去做工,换回两片面包和一碗汤,拿回去和亲人分吃。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听说有一位做晚班的工友被抽到白天去医院“加班”。“后来才知道,他们拿她作人体实验,让她喝一种汽油一样的东西。”吉娜回忆,“有人实在过不下去这种日子,试着逃跑。结果被抓了。她留着长头发,那德国人一把揪住她的长头发,像个扫帚一样反吊起来,揪着头发打圈。一开始她尖叫、尖叫,后来,叫声消失了,她的人也不再挣扎了。她完全不动了”。

1944年的冬天,21岁的吉娜和其他人一起被迫脱光衣服,赶入一间封闭的房间。“我们所有人都在发抖,我不知道我们在哪儿。这房间看上去阴森恐怖。我们等了一会儿,墙壁开始出水。我还很高兴,因为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喝水了,我使劲喝水。后来,我们出了这间房间,所有的人都在尖叫。我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什么。人们说,你难道不知道?你刚才进去的是毒气室!瞬间,我的喉咙被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在此后几个星期,吉娜和她的母亲被卡车装运到了德东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随后又被驱至北部的伯根-贝尔森集中营。零下20多摄氏度的大雪天,她们只能靠两脚走,“雪很深,深到膝盖”,一路上见到死伤无数。“我妈妈一度无力拔出脚来继续走,幸运的是,就在那个时候我们远远看到一家药店,店主太太不仅给了我们一杯热水,还给了我们一点吃的。我真希望后来能够回访她,谢谢她的好心。”

这个集中营虽然没有毒气室;但数万人因为饥饿、疾病、过度劳累以及肮脏的生活环境死在伯根-贝尔森,其中包括著名的《安妮日记》作者安妮·弗兰克。死的人太多,以至于纳粹只能用推土机将尸体推成万人坑掩埋。

吉娜意识到,为了活下去,她必须让自己“有用”。没有任何经验和技术的她,自告奋勇到集中营的医务室打下手,学做一名“护士”。就是在那里,她等到了噩梦苏醒的那一天,以及猝不及防的爱情。

一见钟情

绝大多数人,在集中营里真正丧失了信仰。但吉娜·特格尔是极少数在那段岁月中还来得及被照顾到的幸运儿。“很多人问我是什么使我支撑到最后,是决心,是信念。”她说,她曾一度想过要逃走;但要是她不在了,谁来照顾她的母亲?

吉娜不仅活着走出了纳粹的毒气室、活着离开了纳粹集中营,她还在集中营被解放时突如其来收获了一辈子的爱情。

吉娜·特格尔的姓是夫姓,她本姓古德菲格。她的丈夫叫诺曼·特格尔,是在英国情报部门供职的犹太士兵。他和英国第十一装甲师的士兵一起,是首批开进伯根-贝尔森集中营的盟军。盟军来到时,最先见到的是2万多名饿死的人,尸体赤身裸体就这样露天堆叠在一个巨大的坑里。曾经目睹这一幕的一位英国老兵后来告诉自己的孙子,因为当天闻到的腐败尸体发出的巨大恶臭,他自那天起突然失去了嗅觉,此后再也没能完全恢复。那些足以幸运等到盟军解放、没被纳粹处死的犹太人,很多后来因健康状况恶化或身染恶疾死去。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1945年的44日。”她说。

吉娜至今记得,那一天,先是有人报信——战争要结束了,抬起头来,活下去,你们要活着!随后不久,就有一批批的英国人开进集中营,对大家说:“我们英国人来了,我们是来解放你们的!”吉娜当时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唯一会说的一句话,还是他们教我的:The sky is blue and the sun isshiny.(天空蔚蓝,阳光普照)”。但这并不妨碍双方之间的交流。盟军给大家带来了水和食物。所有的人都哭了。很多人开始没命地狼吞虎咽,还拼命喝水。有的人,因为很久没吃没喝,一下子进食太多,当场就死了。

就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盟军进驻该营后的几天,吉娜作为营中临时医护所里的护理助手,带着几位盟军战士参观医护所。几天之后,吉娜意外收到邀请去参加盟军官兵的一个派对。她高兴地赴约。门一开,她发现,怎么整个办公室里都是各种各样白色的布置,有白色的布、白色的衣服,还有白色的花。吉娜已经足足有6年时间没有见到过这些东西了。吉娜问诺曼,他是不是邀请了什么特殊的客人。诺曼摇摇头,然后当众宣布,今天这个派对,是他和吉娜的订婚欢庆派对。吉娜当场就惊呆了——“我和他根本就不了解啊!”当后来人们问吉娜有没有夺门而出,吉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虽然她从头到尾都没搞清楚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被订婚”了;但她还是在那儿一直待到了派对的结束。“我只是不想扫大家的兴,刚刚迎来新的生活,大家都那么高兴……”她说。

后来,这位先斩后奏的特格尔先生对吉娜承认,对她一见钟情。“这个男人很坚持。他说他第一眼见到我时就在心里做了决定。”吉娜回忆,“我知道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但我真的不了解他。我不讨厌他;可他这个举动真是吓到了我。我不知道接受他的求婚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当时我对恋爱结婚完全没有经验。他抱我,说亲爱的,你是我的未婚妻了。他还吻了我一下,我吓得以为自己要怀孕了……”

就像这世界上大多数母亲一样,吉娜的母亲乐见女儿出嫁。她“怂恿”吉娜说,你们虽然不了解;但以后会慢慢了解的。最终吉娜还是于6个月之后与诺曼完婚。他们的婚礼,在德国的一处曾被当作战时牛棚的犹太教堂里举行。吉娜的婚纱,是用英国空军的降落伞布制成的。至今,她穿过的这件婚纱,被英国的帝国战争博物馆收藏展出。有一次英国女王去参观时,吉娜恰好在场。英国女王对能够同时见到这件婚纱和婚纱曾经的主人表示“印象深刻”。

误打误撞来的婚姻,改变了吉娜的下半辈子。战后她随丈夫移居英国。她丈夫的父亲为吉娜的母亲作了担保,让她也得以到英国与他们团聚。在那里,吉娜的母亲度过了安详的29年,于多年前去世。陪伴吉娜的丈夫,也在10多年前过世。吉娜依然活着,而且儿孙绕膝。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8个孙子孙女以及3个重孙。“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我是如此感激。”她说。

活的历史

虽然二战期间遭受的一切对吉娜来说都已变成了过去时;但这些可怕的记忆在心头始终挥之不去,而且只要想起,当初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劫后余生的吉娜,至今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幸运成为了这一人类灾难的极少数幸存者。“有很多次,我都会忍不住伸手去碰碰我的脸颊,确认我是真的还活着。我真的非常热爱生活。活着真好。”

于是,她开始了对这一段经历的讲述。她一遍又一遍地讲,对不同的人讲,不厌其烦地讲。过去很多年间,她不时受邀去英国的基层社区学校,向孩子们讲述曾经发生的一切。2000年,吉娜由于她对教育下一代、普及种族屠杀的历史真相这方面作出的贡献,获得了大英帝国MBE的称号表彰。这个“大英帝国等级结构成员”的称号,主要授予那些亲力亲为、对社区作出杰出贡献的平民。吉娜还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点燃一支蜡烛》。

讲述,对吉娜来说,是疗伤,更是战斗。

很多年轻一代对人类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如此令人发指的反人类残酷行径并无概念。就像法国人说的,眼不见、不走心。曾经有一位成年人,她还是一位教师,竟然提问吉娜,你们在纳粹集中营的时候也是吃符合犹太教规的“洁食”么?现场还有一位观众提问吉娜说,曼德拉也曾长期被监禁;但他后来选择了原谅,从而成就了他伟人的胸怀,你觉得你会试图去原谅那所发生的一切吗?吉娜摇头:“那是不可原谅的。”

吉娜的讲述,正是要与这样的“无知”战斗。“我不是一个人在讲话,我是在为死去的600万人讲出他们没能有机会讲出的真相。”她说,“这种反人类精神的残酷行径不能被轻易忘却,它们必须永远被记住,以避免未来再次发生这样的不幸”。

有人问吉娜,一遍遍讲述这些伤痛的回忆,会不会加重她的痛苦?吉娜点头说,会。“每一次想、每一次讲,心里都会难受。我平时尽量给自己找事做,好让自己忙起来就没精力去想这些不幸的过往。但就算不好受,我还是会讲。这是我作为幸存者的责任。”

真相无价;但敌不过时间。世人健忘,必须有人不断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们,曾经发生了些什么。吉娜愿意如此不厌其烦地讲述,为的是“挽救”真相,不让它随时间逝去。

吉娜已经90多岁了;但只要她还活着一天,她的讲述,就是活的历史。历史只要能活着,就有警醒世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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