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在两三岁时就失去了父母,七岁时又失去了祖母,和又聋又瞎的祖父一同生活。十六岁的时候,祖父也去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大学二年级时,爱上一个十六岁的美少女,并订了婚。可是,只过了一个月,少女就毁约了,离他而去。大学毕业后,和几个朋友办了一份《文艺时代》的杂志,不过几个月就夭折了。发起“新感觉运动”,两三年的功夫就解散了,朋友们转写流行小说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守阵地。《雪国》就是在这样一种失落而孤寂的氛围中写出来的。从初本到最后定稿,川端康成整整用了十四年时间。十四年打造了一个中篇小说。
《雪国》美的让人心碎,不但是日本抒情文学的巅峰之作,也是世界抒情文学的巅峰之作。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
穿过隧道,是动;夜空下的莹白,是静。这好像是电影的“定格”,列车在运行中,突然定格在一片雪国之上。隧道是暗的、黑的;雪是白的、亮的。夜空是黑的,大地是白的。仅这开头一句,动静结合,黑白分明,显现出一种哲学的味道儿。
[姑娘从对面座位上起身走来,放下岛村面前的车窗。顿时卷进一股冰雪的寒气。]
车内是暖的,冰雪的寒气是冷的,冷暖交替,恰如人间的世事变幻。
接下来,从姑娘与站长的谈话中得知,姑娘叫叶子,有一位弟弟在铁道上工作。
[她的声音,美得几近悲凉。那么激越清扬,仿佛雪夜里能传来回声似的。]
声音美,美到什么程度,“几近悲凉”。为什么悲凉的声音是美的?也是美,是一种凄婉的美。川端康成始终认为,一种艺术,达到了高峰,就接近于悲凉了。人的思想境界,站在最高峰上往下看,什么都是消极的,悲哀的。这是艺术的命,文化的命;极致的文化艺术,是悲凉的。同时,这也是继承了日本文学自《源氏物语》以来的“物哀”传统。川端康成把《雪国》写得冷艳悲美,叫人心碎。
雪野里空旷,本来不会产生回声,可那声音仿佛能传来回声,这种回声是心灵里的回声,微妙的感应。
姑娘一直在照顾一个病人,看起来形同夫妻。可岛村固执地认为叶子是一个姑娘,究竟是不是他并不知道,但他从情感里希望她是。
岛村摆弄着左手的食指,从这只手指上,能感知即将相会的那个女人。
[他越是想回忆地清楚些,便越是无从捉摸,反而模糊不清了。依稀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此刻仍有那么一丝湿润,把他带向遥远的女人身边。]
即将相会的女人,想回忆却更加模糊了,“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意之中,这个指头在窗玻璃上划了一条线,上面分明照见女人的一只眼睛。他惊讶地差点儿喊出声来。]
在雾茫茫的车窗上,突然出现一只美丽的眼睛。烦闷的旅途,山重水复;晶亮的眼睛,柳暗花明。所以岛村是那样惊讶。
[单单映出星眸一点,反而显得格外迷人。岛村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旅愁模样,要赏黄昏暮景,用手掌揩着玻璃。]
那星眸一点,虽然只是姑娘的一部分,却惹人暇思。局部的美有时要胜过整体的美。
岛村在车窗上看姑娘,姑娘却没心思看他,只耐心而仔细地照顾着病人。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的黄昏景色。就是说,与镜面的映像叠加在一起,恰如电影里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幻。出场人物和背景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脸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那一刹那,真是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
车窗外的黄昏景色,是实景;而车窗上的姑娘,是虚景。虚实结合在一起,才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画面。就像是一幅PS出来虚拟图像。姑娘的脸和寒山灯火叠加在一起,越发显得孤独静寂,冷艳空灵。不能不让人震颤。
《雪国》整篇小说也是采用了叠加的手法,岛村与驹子的故事叠加在雪国的背景中,而叶子的清纯美好又叠加在岛村与驹子风尘往事中,爱情叠加在虚无的感情中,生命叠加在人间的冷漠中。
[那是一点远远的寒光,在她小小的眸子周围若明若暗地闪亮。姑娘的星眸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珠儿便像美丽的萤火虫儿,飞舞在夕阳的波浪里。]
叶子的眼睛很像一只萤火虫,飞到寒山灯火中去了。而叶子本人,更像是一只飞蛾,她想扑向光明,可是最终却扑到了火里。夕阳的光线打在云上,形成层次,川端康成把它比喻为波浪,非常新奇别致。
叶子和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车,岛村隐约感觉到要发生些什么。旅馆的茶房来接岛村,交谈中方才知道,叶子原来照顾的是师傅的儿子,师傅是教舞艺的,是驹子的三弦师傅,驹子是即将和岛村相会的姑娘。岛村听到这样的事,感到并不奇怪,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不觉得奇怪。然后他随茶房来到旅馆,驹子在等着他。
[在长长的走廊尽头,账房的拐角处,一个女子长身玉立,和服下摆拖在冰冷乌亮的地板上。一见到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怔。心想:她到底还是当艺妓了。她既没有向这边走来,也没有屈身迎客,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远远望去,仍能感受到一番真情。岛村急忙走过去,默默地站在她身边。]
岛村和驹子之间已经有了暧昧的关系,但这么长时间,信也不写,人也不来,连答应好要寄的舞蹈书也没寄,按理说是岛村把驹子给忘了。可驹子并没有责怪他,而岛村也没有道歉。他们就是心照不宣地站在一起,驹子拉着岛村的手指,默默地走到房中去。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那种爱却是无声胜有声。
回首往事,岛村第一次见到驹子,正是初春时节。岛村是东京一个有家产的富人,终日无所事事,偶尔写些研究舞蹈的论文,也谈不上有什么见解,总之,他精神上感到很空虚。在山上玩了七天,就想找个艺伎寻求一下刺激。可正赶上公路落成典礼,村里十二三个艺伎忙不过来。于是女佣就给她介绍了一个师傅家的姑娘。
[姑娘给人的印象,是出奇的洁净,让人觉得恐怕连她的脚丫缝里也那么干净。岛村不禁怀疑,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山色,满目清新的缘故。]
写驹子并不是直接写她长得多漂亮,而是写她洁净,就像清水芙蓉那样,给人一种鲜亮的感觉。这种写法不落俗套,又别有意味。
岛村怀疑是看了山色而造成的,事实上是描写驹子让他满目清新。这种写法非常含蓄。
岛村和驹子聊起了舞蹈,由于驹子太洁净了,岛村不忍心去玷污这个姑娘。所以向姑娘提出,要她给找个艺伎。
结果驹子很生气,岛村一再辩解说,只是想和她清清白白做个朋友,如果有了那种事,恐怕连面都不想见了,淡泊才能长久。驹子说,听人说过,只有那种心里喜欢你又没有明说的人才叫人思念。岛村要驹子给找个年轻些的,驹子找来个十七、八岁的,又黑又丑。让岛村尴尬地坐了一个小时,才找个借口逃到山上。在山上碰到驹子,驹子说年纪大的,倒有些标致的。岛村说他误解了,见到驹子这么漂亮,就以为这儿的艺伎都漂亮。
岛村明白,其实自己想找的就是驹子。
川端笔下的驹子,身在风尘中,却很洁净;本性纯良,却又有一点邪味儿,一点野气;人非常聪明,却又狡猾。
难说驹子是不是故意找个丑的让岛村看,从以后驹子对同样漂亮的叶子只字不提就看出她一点儿都不老实,嫉妒心很强的。这种含蓄地写人性的手法才是大师级的手笔。
假如驹子给岛村找个漂亮的,而岛村又和那人发生什么了,那么恐怕驹子就不想再理岛村了。
[“除非找个跟你不相上下的,否则以后见到你,心里会感到缺憾的,是不是?”
“那谁知道!你这人可真难缠!”她愠怒地刺了岛村一句。然而,两人之间感情的交流,和没叫艺妓之前,已全然不同。]
驹子的心理很微妙,她虽然表面上迁怒于岛村,心里却很高兴。她对岛村从喜欢转变成了爱。
驹子喝醉了酒,来到岛村房里,在岛村手上乱画,写了二三十个明星的名字,又写了不计其数的岛村。
[“你睡吧。嗳,你去睡嘛。”
“那你呢?”
“就这么着,等酒醒一醒就回去,趁天不亮赶回去。”她跪着蹭过去,拉住岛村。
“别管我,睡你的嘛。”
岛村钻进被窝,她便趴在桌上去喝水。
“起来。嗳,要你起来嘛。”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还是睡你的吧。”
“看你还能说什么!”说着,岛村站起来,把她拖了过去。
先是别着脸躲来躲去,不久,猛然把嘴唇凑上来。
但接着,她又梦呓般地倾诉着苦衷:
“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说过,我们要做个朋友吗?”
这话翻来覆去,也不知道说了几遍。
岛村被她那真挚的声音打动了。看她蹙额皱眉,强压住自己那股强烈的冲动,不由得意兴索然。竟至心想,要不要遵守对她的许诺。
“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决不是舍不得。可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呀!这样之后,就长不了,不是你自己说过吗?”]
在这段描写中,驹子想爱又不敢,想付出却又怕失去岛村。那种矛盾的心理写得淋漓尽致。想要享受爱的喜悦,先要忍受爱的折磨,驹子爱的非常辛苦。
平时说一些情感文章写得肤浅,肤浅在哪里呢,就是没有把人性吃透,把人物简单化了。而大师级的文笔,总是拈重若轻,简单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复杂的灵魂。普通的作者和大师差在哪里,就差这一点,但这一点没有深刻的洞察力是写不出来的。我们读书也一样,很多人读书都是草草地看一遍故事,没有读出其中的内涵来。如果读不出那么多东西,那么也肯定写不出那么多东西来。
最后,他们还是违反了当初的约定,而发生了关系。
[“不能怨我,是你不好。你输了。是你软弱,可不是我。”她顺口这么说着,为了克制心头涌上来的那阵喜悦,咬住了袖子。
她像掉了魂似的,安静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尖声说:“你在笑!你笑我呐,是不是?”
“我没笑。”
“你心里在笑,对吧?这会儿不笑,过后也会笑的。”说着便伏下身子啜泣起来。
但是立刻又停住不哭了,好像要把自己整个儿都交给他似的,温柔得如同小鸟依人,款款谈起自己的身世来。]
从这段看来,驹子内心是很高兴的,但故意地嗔怪岛村,这是女人的心理,总要占上风头的。但她突然又哭起来,似乎很意外。其实是她自卑的一种表现,毕竟她的地位太低,只是一个任人赏玩的艺伎。她一瞬间怀疑岛村不过是玩弄她,但又确实十分地爱岛村,最后还是相信岛村,小鸟依人地偎依在他怀里。驹子很可爱,也很可怜,内心充满了矛盾,川端康成把这种心理描绘的毫纤毕现。
这段和驹子初见的回忆是插在第二次见面的情景中的,为什么川端康成不按时间顺序正写呢?因为他写的是雪国,雪国构成了整部小说的大氛围,所以,小说开门见山,先提雪国。在雪国的冰凉凄美的气氛中展开整个故事,就始终带着冷艳的味道。而和驹子初见是初春时节,氛围大不相同,所以做为回忆插进去更合适一些。齐白石画过一幅雪梅图,然后他又添上了一只蝴蝶做为点缀。冬天当然是没有蝴蝶的,但是加上蝴蝶却有一丝春的暖意。雪国是冷的,和驹子见面的其他时间是冬秋,太冷了未免单调,所以要加上一段初春的景象来调节一下氛围,让冷中有点暖意。
当然川端康成完全可以把和驹子初见的场景写成冬天,但那样显得乏味。另外,和驹子初见是快乐的,适合用春天来做陪衬,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美。但后来两次见面则有了悲凉的意味,一次是冬天,一次是秋末冬初。
我们在写小说时一定要注意这点,比如你写阴暗的世界,一定要在其中添上一些温情。如果你写快乐,那么最好加上一丝忧伤。写黑不可以全黑,写白不可以全白,写爱其中要有恨,写恨其中要有爱。
书法讲究抑扬顿挫,写作也是这样,要有起伏,有变化,有间架,有波澜。《红楼梦》在这一点上非常讲究,所以整部小说写的曲曲折折,虚虚实实,奥妙无穷。
写作像一门工程学,是要琢磨怎么安排,怎么构架的,不能一味凭感情去写。很多初学者不懂这点,认为文学不就是感情的渲泻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文学像下棋一样,是一步一步思考来的。完全凭感情写,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福克纳的话来说,“那不是文学,那是内分泌。”
驹子说她经常写日记,过去买不起日记本,就写在二三分钱一本的杂记本上,自己用尺子画线。那时写得密密麻麻地非常整齐,等有钱能买得起本子时便不那么用心了,从十六岁写到十九、二十岁,一直没有间断。
[“记了又有什么用呢?”
“是没什么用。”
“徒劳而已。”
“可不是。”她毫不介意,爽脆地回答,同时目不转睛地望着岛村。
不知为什么,岛村还想大声再说一遍“徒劳而已”,忽然之间,身心一片沉静,仿佛听得见寂寂雪声,这是受了姑娘的感染。岛村明知她这么记绝非徒劳,但却偏要劈头给她来上一句,结果反倒使自己觉得那姑娘的存在是那么单纯真朴。]
这段描写到底是写什么呢?为什么岛村要说徒劳呢?
岛村生活富裕,却觉得什么都是徒劳,他研究西洋舞蹈也不过是看着人家的图片和讲解去臆测罢了,他并没有见过真正的西洋舞。他终日无所事事,充满了消极、颓废的态度,他的性格也有些自私、冷漠。
而驹子做为一个下层人,却在认真地生活着,就像石缝中的一棵小草,是一个美丽而顽强的生命。驹子并不知道写日记有什么用,说总有一天会把它烧了的。岛村说是徒劳,她就痛快地承认,她的言行体现了底层人的那种挚朴、单纯。
以驹子的纯真反衬岛村的颓废,是川端康成的良苦用心。整篇小说里,驹子也明白爱上岛村是徒劳的,他们不会结合,但她还是那么深情地爱着岛村;她明知道写日记也没什么大用,却还是认真地写着;她弹三弦的技艺非常精湛,是长年苦练的结果,明知道这样做也不会成为音乐家,可还是那么虔诚地练着琴。
岛村这个形象,比较复杂,他对高雅的艺术并不在行,但对庸俗的东西又极其厌恶。驹子那么爱他,他却觉得,驹子不过是徒劳而已。而驹子偶尔露出些风尘女子的形迹,他却会放在心上。他对驹子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常常让驹子伤心。
岛村想一个人去洗澡,驹子执意也要陪着他去。岛村在温泉里自顾自的漱口、沐浴。
[回到房间,姑娘从枕上轻轻地抬起头,用小拇指把鬓发拢了拢。“真伤心”,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作声了。
岛村以为她还半睁着漆黑的眸子。凑近一看,原来是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人,竟然一夜没合眼。
窸窸窣窣的腰带声把岛村吵醒了。
“那么早把你吵醒,真对不起。天还没亮呐。嗳,你看看我好不好?”姑娘关上了电灯,“看得见我的脸吗?看不见?”
“看不见,天还没亮嘛。”
“胡说。你非好好看看不可,看得见不?”说着又敞开窗户,“不行,看见了是不是?我该走啦。”]
这段描写表明驹子守着她心爱的人,一夜都没有合眼,而岛村却呼呼大睡。驹子非让岛村看她的脸,是想让心爱的人永远记住她。对驹子而言,说不定什么时候岛村就不会来了,所以,她一定要让岛村记住她,永远印在心里。驹子对岛村爱得痴,爱得醉。
岛村在天亮后到山村中闲逛,在滑雪用品厂前遇到驹子和几个艺伎说话。他有些发窘,想赶快离开。但驹子追了上来,问岛村为什么从这里过,真叫她发窘。岛村问她那为什么还追上来,驹子说,管它呢。可见她只要见到岛村便什么也不顾了。岛村随驹子来到她的住处,是一间蚕房,师傅的儿子住在楼下,驹子住在楼上。岛村想驹子像蚕蛹一样,以她透明之躯栖居在这里的情景。
驹子当艺伎,也是为了给师傅的儿子治病。但是驹子一点儿也不爱师傅的儿子,尽管师傅有那个意思,但没有明说。
在驹子房中,碰到了叶子。叶子朝岛村尖利地睃了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过了一进门的泥地。之所以尖利地看,一是叶子在火车中多少有些岛村的印象;二是,驹子房中来个男人,她非常惊讶。但是叶子,什么也没说。
后来驹子告诉岛村,在滨松有一个人一直缠着她,想和她结婚,可驹子不喜欢他。驹子非常爱干净,总是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驹子说师傅的儿子已经快死了,岛村就劝她不要在外面过夜。驹子说,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岛村不该说这种话。驹子虽然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但对叶子,一句话都没提过。
驹子给岛村弹了《劝进帐》。
[蓦地,岛村感到一股凉意,从脸上一直凉到了丹田,好像要起鸡皮疙瘩似的。岛村那一片空灵的脑海中,顿时响彻了三弦的琴声。他不是给慑服,而是整个儿给击垮了。为一种虔诚的感情所打动,为一颗悔恨的心所涤荡。他瘫在那里,感到惬意,任凭驹子拨动的力,将它冲来荡去,载沉载浮。]
对驹子的琴声,川端康成描写得极其精彩,他没有直接去描写琴声如何美,而是描写岛村如何被震撼,从侧面反映了驹子琴艺高超。这样写还有一个好处,驹子的琴声正如驹子的心声,正如驹子的感情,真诚热烈,让他悔恨,又让他惬意,他在驹子的爱中沉浮着,漂荡着。这样写一箭双雕,一笔写两人之事。
自从弹琴之后,驹子更加任性,天天留下来过夜,不再像以前那样,天亮前就赶回去。过了几天,岛村要回东京了,驹子执意要送岛村去车站。
[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正在换装的时候,旅馆账房悄悄地把驹子叫到走廊上。听到驹子回答说:“好吧,就算十一个钟点好了。”大概是掌柜认为算十六七个钟点太长了。]
这句话写得很含蓄,表明什么呢,表明驹子虽然爱岛村,但在账单上没有给他任何优惠,反倒是账房看不下去了,要求少结算些(账房恐怕也是为了拉拢客人,太黑了怕人家不来了,毕竟是常客)。驹子毕竟是风尘中人,以此为生,加上岛村出手也阔绰,所以她该怎么收就怎么收的。想必对别人也不厚道,毕竟她是点花名率最高的一个。
这么写驹子,恰恰是妙笔,人无完人,驹子有驹子的缺点。大师写人绝不会凭自己一厢情愿的感情去写,而是要写出人的两面性来。写一个人,好就雷锋一样的好,坏就胡汉三一样的坏,那是地道的败笔。
但是话又说回来,要是岛村没什么钱,驹子肯定是不会这么做的。她这么做是因为岛村非常有钱,不在乎这些,而她是需要钱的。要养活自己,还要报师傅的恩。
在车站,叶子突然跑过来了,告诉驹子,师傅的儿子行男,快要咽气了。
驹子说什么也不肯回去,对叶子的态度冷冰冰的,很不讲理。
叶子只好求岛村,让驹子回去。
岛村说,快回去啊,傻瓜。驹子却说,要你多什么嘴。徒然间,岛村对驹子感到非常厌恶。
岛村再次劝驹子,可驹子说,不,她不愿意看着一个人死掉。
岛村上车后,驹子才离开。
驹子为什么不愿意去见行男呢?因为她爱的是岛村,虽然说按常理,行男想见驹子最后一眼,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能耽搁的。但驹子一是怕岛村误会,冷了岛村的心;二呢,驹子对行男一直就没有任何好感;三呢,驹子这时的感情非常脆弱,非常冲动,很难受,和岛村分别已经非常难受了。这时,再让她去看一个人死去,她承受不了这种痛苦。
岛村秋末时再次来到温泉,秋风侵入蛾子的躯体,使它失去了活力。
[仔细看去,窗外杉林前,有无数的蜻蜓飞来飞去,活像蒲公英的白絮在漫天飞舞。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梢上流出来的。有点像胡枝子的白花,银光闪闪,盛开在半山腰上。岛村眺望良久。]
蜻蜓像蒲公英,河流像从树梢上流下来,花朵像白胡子,这些比喻,既形象又新奇,让人耳目一新,那画面就像印在眼帘上一样。
岛村来到旅馆,看到曾和驹子在一起的艺伎辞职了。驹子给她送行了,所以过了一会儿才来。
[驹子站在走廊上,面对面凝视着岛村。
“你来干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
“这不是真心话吧。东京人最爱撒谎,讨厌!”
说罢,她一边坐下来,一边又放柔声音说,“我可不愿再给你送行啦,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驹子先是冷冰冰地问岛村来干什么?她何尝不时时盼着岛村来呢。他俩约好二月二十四一同看驱鸟节的,可是岛村失约了,也没给驹子送信,害得驹子白白等了一场。所以,驹子明知故问。虽然嘴上说着东京人讨厌,但还是放柔了声音,对岛村一片柔情。可见,驹子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姑娘。驹子说再也不愿意给岛村送行,可见,上次送行后,她是大哭了一场的。这一切,川端康成都没有明说,而是含蓄地借驹子的口表达出来,反而余音袅袅,绕梁不尽。
岛村三年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情况都有变化,可以说是每况愈下。第一次,驹子还不是正式艺伎,只是帮忙的,那时还天真烂漫;第二次,为了给师傅的儿子行男治病,当了正式艺伎,住在茧仓里;第三次,行男死了,师傅也死了,她只好住在杂货店里。而干艺伎这行的,人心越来越不齐,越来越自私,竞争激烈了。驹子所干的艺伎,事实上是个五等艺伎,卖艺时可以卖身的。只是不公开,偷偷地干。
送别的那个大姐,本来遇上个好人家,愿意娶她,结果又被别人骗了,糊里糊涂地爱上了一个浪子,后来被人家甩了。不得不离开此地,换一个地方重操旧业。
大姐的命运,似乎喻示了驹子的未来,难说驹子会不会走到那一步。
[月光清澈,几乎连驹子耳朵的轮廓都凹凸分明。一直照进屋内,把席子照得冷森森、青悠悠的。驹子的双唇柔滑细腻,宛如水蛭的轮环一样美丽。]
这句描写,充分体现了川端的冷艳笔法,驹子的双唇,偏用水蛭的轮环来形容,让人联想到驹子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境况。
驹子非常勤快,到哪儿都要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她有时间还做针线活儿,为了赚钱整日辛苦地去应付陪酒。驹子这姑娘,不同于风尘中的其他女子,她是一个可以为心上人付出一切的人,假使岛村是个穷汉,恐怕驹子是愿意辛苦地劳作来养活岛村的。想想看,连她不爱的行男,她都为了他去当艺伎;为了心爱的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
[“你要是成了家,准是个劳碌命。”
“谁说不是呢,生就的脾气。家里有四个小孩子,简直乱成一团,整天得跟在他们后面收拾个没完,明知收拾好了,还会给弄得乱七八糟的,可心里老惦记着,丢不开手。只要环境许可,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些。“
“这倒是。”
“你懂我心思吗?”
“当然懂呀。”
“既然懂,那你说说看。说吧,你到是说呀。”驹子突然声音急切,逼着他追问“你瞧,说不上来了吧。尽骗人。你这个人呀,生活那么阔绰,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你哪儿会懂我的的心思呢。”
接着又低声说:“真叫人伤心啊。我是个傻瓜。你明儿就回去吧。”
“像你这么追问,我哪儿能一下子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不能说清楚的?你就是这点不好。”
说着,无可奈何地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不做声了,那神情,仿佛知道岛村会把自己挂在心上似的。“一年一次就行,以后你还得来。至少我在这里的时候,你一年来一次,好么?”]
驹子想让岛村开口说那一句她想要的话,可岛村就是不说。驹子之所以一连串地追问,是因为她太想得到那句承诺了。但是,她又隐约知道自己是欺骗自己,岛村是不会给她什么承诺的。所以又说自己是个傻瓜。然后她就自我安慰,觉得岛村会一直爱着她的。她求岛村一年来一次,陪她走完这四年。可是,岛村事实上是最后一次见她了,岛村已经有了和她分手的打算。这样的要求也得不到,显得让人心碎,呈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驹子的心理,总是这样反复无常,一会儿又说岛村骗她,一会儿又对岛村柔情万种,她就像一只蚕,吐出情丝没有缠住岛村,却把自己缠了起来。
川端笔下的雪国,是美的,更是冷的。剥去那美丽的外壳,就只剩下了一个悲惨的人间世界。这才是“雪国”二字的寓义。
人生正如在车窗上,叶子的眸子与寒山灯火叠加在一起的幻影,是一片虚无美丽的浮光,生命漂浮在这无意义的的繁华之下,尽显悲哀的本质。
正是师傅和行男的病死使得驹子欠了债,不得不延长年限,还清债务。驹子渴望爱情,渴望为自己活着,但她不得不麻木地为别人活着,人生就是这般无奈。
[隔着纸拉门喊“驹姐”的,已不是那个声音清澈得近乎悲凉戚的叶子。
“那位姑娘怎么样啦?”
驹子倏地睃了岛村一眼。“天天上坟去。你瞧,滑雪场下面,有块荞麦地吧,开着白花的。靠左边有个坟,看见没有?”]
岛村问起叶子,使得驹子机警地睃了他一眼,女人的心理是很敏感的,她显然怀疑岛村是不是爱上了叶子。但又不露声色地说出了叶子天天去上坟的话来,叶子为什么要给行男上坟呢,因为行男是叶子的心上人。以此来刺激岛村不要爱叶子,显得驹子别有心计。
驹子不在岛村身边时,岛村会时时地思念驹子,可驹子一在他身边,他反而觉得肌肤之亲如同梦幻一样,没什么感觉了。
而驹子则相反,依然像过去一样盯着岛村看上一夜,爱得是那么痴。
下了一阵秋雨,天气转凉了。
[对岸陡坡上,一片茅草正在抽穗,迎风摇曳,泛起耀眼的银光。虽说是片耀眼的白色,却又像飘忽在秋空里透明的幻境一般。
“到那边去看看吗?可以看到你未婚夫的坟墓呢。”
驹子陡地跷脚站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岛村,冷不防地将一把栗子朝他的脸上扔去:“你拿我寻开心是么?”
岛村来不及躲闪,栗子噼里啪拉地打在他的额头上,痛极了。
“这坟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去看呢?”
“何必这么当真呢。”
“对我来说,那是正正经经的事。才不像你,闲得没事干。”
“谁闲得没事干了?”他有气无力地嘟哝了一句。
“那你提什么未婚夫?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他不是我的未婚夫吗?难道你忘了?”]
茅草的白花像秋空里的幻影,喻示了生命的虚无。而岛村不合时宜的玩笑,激起了驹子的怒火。驹子看事情很认真,最怕别人轻贱自己。她虽然地位卑微,但自尊心很强。
在坟地,他俩遇到叶子,驹子说,她可不是来给行男上坟的,叶子点点头。犹豫了一阵,在墓前蹲下来,双手合十。
驹子不给行男上坟,是为了澄清那种关系。生前已经为他负了债,死后没必要再为他负什么责任。在驹子而言,已经还过了。驹子看到岛村对叶子有兴趣,显然十分吃醋,但又不好发作,只好说去梳头。
而叶子对行男有感情,但在别人面前显示这种感情,她有些不好意思,所以犹豫。但还是下了决心上坟,因为叶子本性天真。
岛村为了避免窘境,去看地藏王。
三个人的心理,各有不同,写得很微妙。
驹子对岛村恋恋不舍,哪怕醉了,也要跑到岛村房中看一看,“你看,我说来,就来了不是?”这话她重复了几遍,她可不像岛村那么不守信。这个姑娘,在醉中不顾危险,也要爬过陡坡来看岛村。
叶子来到旅馆的厨房帮忙,岛村看到叶子,就不好再叫驹子。驹子虽然爱他,可他觉得不过是一场春梦。他既同情驹子,又哀怜自己,同时又被叶子吸引。这有些像宝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情景。
而驹子没有发觉这是一场梦,麻木地活着,整天给岛村讲她的琐事,总是说:“做活去了,要赚钱啊。走啦,赚钱,赚钱。”
在驹子眼里,赚钱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但还是辛苦地做着。这让靠先人遗产来生活,饱食终日的岛村,大感意外。
“我们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混碗饭吃。”
驹子说的这样坦白,想必岛村多多少少感到些惭愧。
“得了,甭去想了。能够真心去爱一个人的,只有女人才能做的到。”
驹子确实如此,而岛村也确实没有真心地去爱驹子。他被叶子吸引,但只是欣赏而已,也并没有真心地去爱叶子。
秋天愈来愈冷,每天都有小虫子死去,这暗喻了生命的无常。
驹子在陪酒途中,让叶子两次给岛村送来纸条,一次是“此刻正在喝酒,闹得挺开心”。一次是“山风馆饭局已作罢,将去梅厅,回家时前来,晚安。”
驹子对岛村无话不谈,什么都告诉岛村。而岛村呢,却相反,什么都自己悄悄地做了,从不告诉驹子。
驹子让叶子送来纸条后,还偷偷溜回来看看叶子送到没有。她说:“走了,做生意去。那丫头说什么没有?她可会拈酸吃醋了,你知道不?”
这说明驹子对叶子是不放心的,其实是她自己吃醋。
岛村听说叶子喜欢睡觉前在澡堂里唱歌,便趁送纸条的机会问了问叶子。叶子有些难为情,就问,“是驹姐姐说的吧?”
岛村说驹子没说过,驹子不大愿意提叶子的事。
[“是么?”叶子悄悄扭过脸去说“驹姐姐人很好,就是太可怜了。请你好好待她吧。”]
叶子悄悄地扭过脸,说明她心里为驹子不愿提她感到难过,但她还是尽量地说驹子的好话。
叶子说她想去东京,岛村便开玩笑说把她带回去吧。谁知叶子当真了,竟以为岛村真的要带她走。这让岛村暗暗吃惊,其实他压根儿就没这打算。
他问叶子,有没有和驹子商量过这件事。叶子却说:“你是说驹姐姐吗?她可恨,我才不告诉她呢。”
大概叶子对驹子在行男死时的无情念念不忘。
[“那你怎么舍得抛下那座坟,跑到东京去呢?”
“啊呀,对不起,请你把我带去吧。”
“驹子说,你最会吃醋哩。那个人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行男么?瞎说,没有的事!”
“你说驹子可恨,为什么呢?”
“驹姐姐么?请你好好待驹姐姐吧。”
“我也力不从心啊。”
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铺席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她说罢忽然走出了房间。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叶子这个姑娘,虽然单纯,但也幼稚,只不过见过岛村几回,没说过几句话,便提出来要岛村带她去东京。在世故的人看来,这样做是非常傻的。叶子恐怕是一个非常容易上当的人,在这阴险的世界里,她很容易受伤。而驹子比她成熟,尚能理性看待这个世界。至于岛村,就是个玩世不恭的家伙了。叶子请岛村好好待驹子,说驹子可恨,看似矛盾,其实都是出于她单纯的心理。她希望驹子好,又不满驹子的无情。抓起小飞蛾,暗示她也是一只飞蛾,将来要扑火的。
驹子回来后说:“是你把那丫头弄哭的吧?”
“这么一说,她倒真有些疯疯癫癫的呢。”
岛村对此毫不介意,甚至觉得叶子古怪。
[“一提到那姑娘,你就闹别扭。”
“你想要她是不是?”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
“不是跟你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丫头,总觉得日后她会成为我的一大包袱。说你吧,如果你喜欢她,好好观察观察她,你也会这样想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头上,依偎过去,突然摇摇头说:“不,要是有你这样的人照顾她,也许她还不至于发疯呢。你替我背这个包袱吧。”
“别胡说了。”
“你以为我撒酒疯儿?我想过,那丫头要能在你身边,有你疼她,我索性就在这山里破罐破摔了,那多痛快。”]
这段对话,驹子是半酸半真地说的,从心里来讲,她和叶子同为师傅的人,亲如姐妹,所以她也希望叶子过得好,而叶子也希望她过得好。但是呢,她又有些醋意,所以这话说的很悲哀。叶子的单纯,不谙世事,恐怕将来会惹出麻烦来,所以驹子也希望有个人能疼她,照顾她。这些微妙的心理,川端康成把握的恰到好处,和《红楼梦》相似。而宝钗、黛玉既有姐妹情深的一面,又有互相吃醋的一面,和驹子、叶子有相似之处。
在驹子的住处,岛村说驹子是个好女人。而驹子最初高兴,后来又想多了,误解了。
“真窝心!啊,太窝心了!”“真叫人伤心啊。”驹子把岛村的话当真成讥讽她了,以为岛村说她是那种好女人。她拿银簪在席子上扎来扎去,不住地流泪。
其实,岛村这句话是出于真心说的,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驹子的真与美,善与纯。
这时已经是冬天了,正是纺麻、晒麻的季节。
岛村一个人跑到纺麻的村庄去参观,没有带驹子。他觉得,这种情爱虽然非常美,但远不如一匹麻绉那么实在。麻绉可以保存很长时间,而情爱却会随着时间消逝的。
岛村毕竟是有妻有子的人,不可能凭着性子这样继续下去,他也不可能和驹子结合的。
驹子越是爱他,他越是谴责自己,他感觉到,这次是要下决心和驹子分别了。
他本想悄悄地走掉,可是却又回到了温泉村。
岛村的思想一直很复杂,他消极颓唐,玩世不恭,却又有真诚的一面,但现实不允许他那么做。或许长痛不如短痛,早些斩断驹子的情丝,远远地看着驹子嫁人,生孩子,做母亲,过着实实在在的日子,也许是件好事。
回到温泉村,在汽车上,他一眼看到了驹子,驹子也一眼看到了他,驹子跳上车,抓着车窗,问岛村:“你到哪儿去啦?告诉我,你到哪儿去了?”“怎么不带我去呢?”“我看见你走的。好像是两点,要么就是还没到三点。”“越来越冷淡了,真可气。”
在他们争执时,突然发现村里失火了。
茧仓里放电影时,胶片突然起了火,一下子烧了起来。很多人在看电影,大家拼命地救人。
驹子担心村里人,哭起来,一路小跑,奔向失火的茧仓。
[“银河,多美啊!”驹子喃喃自语。她仰望着天空,又跑了起来。
啊,银河!岛村举头望去,猛然间仿佛自己悠然飘上银河中去。银河好像近在咫尺,明亮得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漫游各地的诗人松尾芭蕉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难道也是如此瑰丽,如此辽阔吗?光洁的银河,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身躯,把黑夜中的大地卷裹进去,低垂下来,几乎伸手可及。真是明艳至极。岛村觉得自己那渺小的身影,会从地上倒映入银河。是那样澄明清澈,不仅里面的点点繁星一一可辨,就连天光云影间的斑斑银屑,也粒粒分明。而且,银河那无底的深邃,把人的视线吸了进去。
“喂——喂——”岛村呼唤着驹子,“喂——快来呀——”
驹子正朝银河低垂处,暗黑的山峦那边跑去。]
银河仿佛能把岛村托起来,吸进去,是那种美美到极致,让人身不由己地投入到银河中去了。川端把银河想象成一条真的河,认为身影似乎都能倒映到银河中去。此时倒映进去的不是身影,而是心的影子,是重重的心事。银河在雪国中,是最美丽的风景。美到了极点,这是雪国中最后一个美丽的景象。在银河之前,作者一直用舒缓的笔法来描绘雪国的风景,以及岛村和驹子的爱情。但银河之后,笔法开始急匆匆的,仿佛要逃走。烈火,星光,驹子的情感,岛村的离别之情,人群的嘈杂声,一件件跳跃着浮上来,不断变幻。就像一条河,流淌到险峻处,突然变急了,浪花飞溅,转而直下悬崖,成为壮观的瀑布。
盛之极,乃衰之始。之后的伤感之情一涌而上,全都喷薄而出。
[“真可恨!”驹子急急地找碴说,“你说过,我是个好女人,是吧?你都要走了,为什么还说这种话?你倒是说呀!”
岛村想起驹子用发簪哧哧地扎着席子。
“当时我哭了,回家以后,又哭了一场。我真怕和你分手。不过,你还是早点走吧。你把我说哭了,这事儿我可忘不了。”
一句话,造成一场误会,驹子竟会铭心刻骨,岛村回味之下,因惜别伤离在即,不免心如绞痛。突然,火场那边人声鼎沸。新冒出的火舌,又喷出了很多火星。
“你瞧,还烧得那么厉害,火苗又蹿上来了。”]
驹子念念不忘那句话,是心上人竟然对她是这样一个印象,她只是一个好女人。而岛村不去辩解,是宁可让驹子恨他,也不愿让驹子爱他,否则,只会更加伤害驹子。岛村一直对驹子不冷不热,但真要离别的时候,却心如绞痛,才发觉是那样爱驹子。而驹子尽管非常害怕和岛村分别,但在眼前,爱的太痛苦,所以说些气话,让岛村走。
新的火情让他们没有机会互诉衷肠,两人又跑起来。驹子说“眼睛都要冻得淌眼泪啦。”恐怕那不是冻的,而是真的想流泪。岛村忍住眼泪,却说“天天晚上银河都这么美么?”
银河的光流泻到他们前面,驹子的面庞仿佛映在银河里。
[仰望长空,银河仿佛要拥抱大地,垂降下来。银河犹如一大片极光,倾泻在岛村身上,使他仿佛站在地角天涯一般。虽然冷幽至已极,却是惊人的艳丽。
“你走了,我要正正经经过日子了。”驹子说罢,用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迈步就走。走了五六步,又回头说:“怎么啦?你真是的。”
岛村原地站着不动。]
岛村觉得银河的光让他像远在地角天涯一般,那是伤离之情在作怪。驹子说,岛村走后她要正经过日子,她是想改变岛村对她那种“好女人”的印象,她要做一个正经的姑娘,而不是什么好女人。岛村站着不动,是因为驹子对他的爱是这样深,他极端痛苦,不知如何是好。两人的感情此时融成一体,都爱着对方,却又在各想各的。这种描绘极其精细,宛如钻进了两个人的心里去看了一看。
火势凶猛,消防员抬着两台明治维新时期的旧抽水机来灭火,现场一片杂乱。
[“是啊。往后要是刮上一夜大风雪,你再来瞧瞧,恐怕你来不了吧?那时,山鸡啦,野兔啦,全都躲到人家家里哩。”驹子说得高兴起来,那声音夹杂在消防队员的吆喝声和人们的脚步声中,显得又起劲儿、又响亮,岛村也觉得浑身轻松了。]
明明离别在即,明明悲哀不已,却偏偏插入一段两人高兴的情节,这种兴奋恰像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只是虚幻的美好。欲抑先扬,却是为后文的悲惨结局做个铺垫。
在火场,人声乱糟糟的,驹子和岛村分开了,留下岛村一人,一会儿看火情,一会儿看银河。
[不知什么时候,驹子靠了过来,握住岛村的手。岛村回过头来,但没有作声。驹子只管望着火,神情专一,两颊绯红。火光起伏,在她脸上有节奏地摇曳。一股激情涌上了岛村的心头。驹子的发髻松散了,伸着脖子。岛村倏地想伸过手去,可是指尖簌簌颤抖。他的手发热,驹子的手更烫。不知怎的,岛村感到离别已经迫在眼前。]
岛村在这个时候才真心地爱上了驹子,油然生起一股激情,他甚至想再爱抚一次心上人,但指尖却不听使唤,不住的发抖。这是真情的流露,岛村这时才忍不住想好好地爱驹子一次。可是,他又不愿意表示出来,怕伤害到驹子。越是这样,才越感到最好马上离开,免得他流露真情。
从二楼上突然掉下个人来,驹子尖叫起来。
[掉下来的是叶子,岛村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实际上,人群的惊呼声和驹子的尖叫,是在同一瞬间发生的。叶子的小腿痉挛,也是在那一瞬间。
驹子的尖叫,直刺岛村的心。看到叶子的小腿痉挛,岛村的脚尖也都跟着发凉,抽搐起来。在这令人难耐的惨痛和悲哀的打击下,他的心房狂跳。
叶子落下来的二楼看台上,接连又掉下来两三根木头,在叶子的脸上燃烧起来。叶子闭上了那双顾盼撩人的眼睛,翘起下巴,仰着脖子。火光在她惨白的脸上闪过。
岛村蓦地想起几年前,到这个温泉村同驹子相会的途中,在火车上看到叶子的脸在窗上映着寒山灯火的情景。心头不禁又震颤起来。一刹那间,火光仿佛照彻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那令人难耐的惨痛和悲哀,也正存乎其间。
驹子从岛村身旁冲了过去。这一举动与她划然惊叫、捂住眼睛,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也正是人们‘啊’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的时候。
驹子拖着艺妓那长长的衣服下摆,在被水冲过的瓦砾堆上,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把叶子抱在胸前,想往回走,脸上现出使劲的样子。而叶子垂着头,脸上像临终时那样漠然,毫无表情。驹子仿佛抱着她的祭品或是对她的惩戒一样。
人群开始溃散,你一言我一语,拥上来围住她俩。
“让开,请让开!”
岛村听见了驹子的喊声。
“这孩子,疯了,她疯了!”
驹子发狂似的叫着,岛村想走近她,却被那些想要从驹子手里接过叶子的男人家,挤得东倒西歪的。当他挺身站稳脚跟时,抬眼一望,银河仿佛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下来。]
叶子之死,那一瞬间的事情被川端康成放大了,叶子、驹子、岛村、人群、火延烧的情景,一件件条缕分明,从容不迫。而其中的痛苦在这迅急变化的环境中一下子像血管破裂一样喷出来了,回放成寒山灯火和叶子的晶眸叠加,以及岛村与驹子柔情似水的风尘往事。
叶子的单纯,正如驹子年轻的时候;而叶子不死,将来必然会走上驹子的路。叶子是灵,驹子是肉,二人是一体的。灵已被大火烧去,只剩下肉还要在世上苟活。
叶子突然死去,让驹子几乎发疯,像是上天要惩罚她似的,她百身莫赎。
在整个雪国中,岛村一直感受到的是美,无处不在的美,直到银河成了最美的景象。叶子的死,让这种美成为了过去。在这冰冷的世界中,美一旦从心中剥去,就会像银河哗啦一声掉下来,只剩下悲凉与惨痛了。
无论漫山的春色,绯红的秋叶,莹白的大地,冰刀似的弯月,璀璨的银河,岛村的颓唐,叶子的清纯,驹子的痴爱,一切一切,都随着无情的火势,消逝在那雪国的寂寂哀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