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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的“侃山”--姜昆

 老北京的记忆 2014-05-03

说相声一定得是北京话,起因并不是为让全国人民听得懂,因为在没推广普通话那些年头,北京早就有相声了。(那年头还有皇上呢!)原因是北京话有一种特殊的幽默味儿。
  台湾长大的孩子要学相声,有人告诉他们必须练京片子嘴,说话要含混不清,舌头要卷一点儿。于是,我和唐杰忠到台湾演出,台湾会说相声的女主持人卷着舌头介绍我们说:“这位是来自大陆的‘姜先儿生儿’(她卷着舌头把先生两个字全加了儿音,以示她会讲普通话),这位是唐先儿生儿。”她还说得挺快,我听成了“姜馅儿和唐馅儿”了,两种白面三角儿(北京的一种面食)。
  其实,北京人的幽默不是出自语音,是出自思维的巧妙和语言组织的生动。
  有一位北京的小伙子,来到一个单位,传达室的老人家不让他进门,而且态度不好,特别厉害。小伙子有气了:“您小点声儿,别嚷嚷。我害怕,我小时候让狗吓着过!”老大爷半天没转过弯儿来。
  待明白过味儿来以后,老大爷不干了,抓住小伙子脖领子讲理去。小伙子说:“您别不爱听,我说的是事实,让狗咬过一点儿不假,所以落了一个看见看门儿的就害怕的病。不信你问我妈去!”
  问谁去呀,分明是骂人没脏字儿,难为他怎么琢磨的。
  其实不用琢磨,“犯葛”是老北京人给儿孙们留下来的本能,而且主要表现在语言上。
  所谓“葛”,其实就是出乎意料之外,思维上有些逆向,有的时候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但“他”不失为一种“原始幽默艺术”。
  这种幽默在一些大家的口中,就高级一些了。
  大画家黄永玉,不是北京人,但是他有北京人的那种幽默劲儿。
  他出国在国外溜了一大圈儿。外国人注意环境,厕所卫生是他们改造环境、象征文明程度的代表。回国,从飞机上下来,第一件事,先方便一下,一进咱们的厕所,臭气十足,与在外面的感受绝不一样,黄永玉称赞说:“嘿!这才是正味儿!”明明是臭,偏偏赞扬,你说他“葛”不“葛”?女儿买了一件“蝙蝠衫”,问他这个退休的爸爸:“爸爸,您看好看不好看?”“好看,真漂亮呀!晚上进胡同一张手,跟‘夜猫虎儿’(北京话对蝙蝠的俗称)似的就进来了。”
  有好听的“蝴蝶”,老爷子偏偏不拿它比,却选择“夜猫虎儿”,褒贬自在话中。
  北京人的“葛”劲儿,连天津人都传染上了。
  北京的司机大早起来,开车去天津。早上走得早,到天津天刚亮,车的大灯还没来得及关掉。
  天津早上在马路执勤的人,让车停下,靠在路边儿。
  司机问:“同志,我怎么了?”
  天津人问:“您这是北京的车吧?”
  “没错。”
  “北京是大城市,是吗?”
  北京的司机糊涂了,“我是不是违反天津的……”
  “我问你,我们天津黑吗?”
  “不黑!”
  “不黑,你白天开大灯干嘛?”
  司机恍然大悟,自己车灯忘关了。
  您说就这么个小事,绕了多大的一个大圈子。可生活有点儿这佐料,透着有意思。
  司机回到北京逢人就讲:“我以为就北京人犯‘葛’呢,赶情天津人比北京人还‘葛’!”一时,这个笑话脍炙人口。北京人把它当天津人的“语言艺术”来欣赏。
  北京人住的地方是三皇五帝选的点儿,所以北京人身上有一股傲气,您甭管他是干什么的,他能把各行各业都说出“门道儿”来。上至国家管理,下至五行十八作,没有北京人不明白的。北京人自己称之为“侃山”(侃大山的简称)。
  我有一位侃山的朋友,跟我谈海湾战争,说的头头是道。
  “美国就是一警察,谁都管。伊拉克人是吃羊肉长大的,火大。本来人家地底下的油,科威特仗着自个儿那儿地势低,就挖坑,结果油全流它那儿去了,它那是锅底儿呀!那人家伊拉克能不急吗?一方面自己火大,另一方面和伊朗打了十来年,霍梅尼那老头太能磨,不战不和,十几年看不出输赢,急得萨达姆老走瞎步,也有火。两火搁一块儿这是个炎字儿,着了。一着了,谁怕谁呀?你科威特老挖锅,我平了你!一下子开过去了,开过去一看科威特的头儿都跑了,起急,怕他们回来接着挖锅,算了,我把你算我一个省,弄军队在边境那儿守着、等着,看你科威特国王敢回来!其实是人家伊斯兰自己哥儿俩打架,美国不干了。他凭什么不干?科威特卖美国那油比伊拉克便宜……”您听,这都哪儿的事呀?
  可这位侃山的时候,旁边儿听的可不是一个两个,有的听了找个乐儿;有的听了就学舌去,他还能添两句:“美国就是当爸爸当惯了,谁都是他儿子。儿子大了不听话,美国老哥一个管不了,就叫兄弟们一块儿过来,什么英国、日本,咱老哥几个一起,咱们合伙管我这个不听话的儿子,急了咱们就联合在一块打他,把他打服喽,让他听话,好好过日子。这就是海湾战争。”您说这话让王朔听见能不拿它写进小说去逗乐儿吗?
  语言生动,把国际上的事比喻成“过家家,”让一切神圣的东西在老百姓面前揭去那层看不清的纱,不再虚无缥缈,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在北京人眼里,什么大人物,什么领导人,赤着背,穿着裤衩,全是一个模样。“坟头改菜园子,背儿(辈儿)全拉平喽。”好说话,好解释,好明白,北京人是大城市的人,全明白,不能让人给“唬”喽。
  大作家钱钟书有一个论点叫:“无亵不笑”。北京人就有拿“神圣”不当回事的毛病。
  我和梁左曾经写过一段相声《特大新闻》,写的是一个不学无术专能侃山的北京人,忽然传出一个谣言:天安门要改农贸市场了,而且振振有辞地说是“改变投资环境”的一个具体措施。原本我是想讽刺一下经济大潮一冲来,神圣的地方没有了,连历史博物馆都办“新潮家具展销”了。可能是讽刺的度把握得不好,播了两次以后就不让播了,认为讽刺得有点过火。连历史博物馆的负责人都找我评理:“你讽刺我们,我们找谁说理去?广场上的公共收费厕所六角钱一个人,我们这儿门票规定四角,不许涨价,又能上厕所,又能喝白开水,还能看展览。我们的取暖费从哪儿来?我们的折旧费从哪儿来?有时连换管灯的钱都没有,你光会讽刺,上嘴皮儿一碰下嘴皮儿,我们的实际困难谁给解决?”
  我哪儿解决得了这些事呀!我也是犯了北京人惯有的毛病。
  侃山的人也有“当局者迷”的时候,事情轮到自己这儿老犯晕。“什么叫股票?就是鼓着你让你往外甩票子。那是纯坑人的地方。你觉着它涨的时候,它准跌,你怕跌不想花钱的时候,它准涨!全让你赚了,人家设立股票市场干什么?所以我算琢磨透了,你到那儿以后,得看阵势,大家伙往前冲的时候,你后撤,大伙都撤的时候,你往前冲,你得琢磨一个道理,股票市场赚钱的人是少数,赔钱的是大多数,你是少数,你准立于不败之地!”
  这位明白者,自个儿说这是输了几十万才买来的经验。
  他现在又有了几十万块钱,你跟他说:“明白了就继续干哪,上!按你总结的经验,你准处于不败之地。”
  又要动真格的了,他不侃了:“上?你知道哪块云彩有雨?股票市场变幻莫测,我别吃饱了撑的往里扔钱玩儿。”
  “你不是琢磨透了吗?”
  “谁呀,谁琢磨透了谁是孙子!”也不知是骂自己,也不知是骂别人。您听,半天了,这才是句明白话。
  北京有个饭馆号称“天下第一涮”,老板崔雅立是位“侃爷”。
  他和我讲过“三战韩国老板”的一段经历。
  北京举办亚运会的前夕,几位中国的雇员陪韩国的老板到他的餐馆吃饭,韩国老板是趾高气扬,中国雇员低三下四,崔老板就有些看不惯。
  “崔老板!”中国雇员招呼道:“您过来见见我们韩国大老板,给咱中国亚洲展览会捐汽车,一捐就是80辆,老板在这儿吃高兴了,没准送你一辆,来!陪陪大老板!”
  崔雅立气不打一处来,但“顾客是上帝”,他忍着火在桌子边儿上和韩国老板聊天。
  “大老板,我不知道你们国家还有姓大的,他们都这么叫,我也六指挠痒痒――随着。
  “他们说您给亚展会捐车80辆,我代表我能代表的中国人向您表示感谢。其实也不值得谢,亚展会嘛,全亚洲的事!我看您长的这样也像我们这边儿的人。顺便问一句,您爸爸不是欧洲那边的人吧?
  “我说什么来着。亚洲的事,亚洲人一块儿干,捐80辆车应该的,谁让您是亚洲人呢!不值得谢,谢您,就是我们中国人客气。
  “可客气也有个度,不能吹,您这几位中国经理这通儿吹劲儿对您影响不好,80辆车吹什么呀?您占一大便宜!中央电视台广告15秒钟要您10万,半分钟就是一辆车钱,您这80辆车撑死了是我们中央电视台半个多钟头的广告费钱。现在我们允许您这80辆车当广告幌子,成天满街跑,您这不是捡一个大便宜?见好就收,不能得便宜卖乖,为80辆车成天吹,有损您姓大的老板形象。您送我一件衣服,在街上您碰见我就对您的朋友说:‘这衣服是我送他的。’那我豁上光脊梁,我也把您那衣服给扔喽!您说是这道理不?您这几位还说送我辆车,这是拿我开涮,您真给我车吗?肯定不能,现在您也不敢张这嘴。退一万步说,您给我我也不能要,因为您这车没有零件,北京一共80辆,我这车坏了,能卸人家那80辆吗?出了毛病,我还得推车,您说我这不是没事找罪受吗?”
  韩国老板听得稀里糊涂,北京的几位雇员噎得半天吃不下涮羊肉去。
  第二次这位韩国老板又来了,这回北京的几位雇员老实了,韩国老板操着中国话和崔雅立聊天儿。
  “崔老板,能不能上汉城开个‘天下第一涮’,我们那儿条件好,能挣大钱,我们合股。”
  一谈外国条件好,崔老板又不乐意听了。
  您说这汉城,那是什么地方?地图上有这地方吗?”
  “有,韩国首都。”
  “首都?我就听说首都有莫斯科、巴黎、华盛顿、伦敦、北京。汉城?汉城归哪儿管呀?”
  “韩国……”
  “你不是姓大吗?你上姓韩的国干嘛去?”
  韩国老板又让崔雅立说蒙了。
  “大老板,找我谈到外边儿开店的人海了去了。您排在树后面了!”
  “什么叫排树后面了?”
  “给您打个比方,早上起来您要是住在我们北京胡同的话,您得上公共厕所。因为老北京家里没这种设施。可是一胡同人挺多的,厕所小,您就得排队,您要是排人后头,人家上完了你上。可是你要是排树后头,您可就瞎了,它不动,你一点儿盼头儿没有……
  “合作不合作咱们两说着,你干嘛提你那儿条件好呀,比哪儿好,比我们北京好?你好我不去行不行?”
  到了,韩国老板也没明白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这位崔老板,引来了那么一大堆他从没听过的话语,自己也没拿北京和汉城比过呀。……
  第三回,还是这位,吃涮羊肉的时候又招崔老板不乐意了。
  其实韩国老板是夸崔老板,说他屋子里这桌子是古董,他问:“你这桌子是什么年代的?”
  崔老板没考察过自己在旧货摊上花几千块买来的这张桌子的年代,不过他知道有些历史,看韩国老板也不太明白,他也就胡侃起来:“反正最晚是明(朝)的。距离现在也就八百多年吧,纯花梨木,现在这木头早就绝种了。沉极了,四个人搭不动!买了五年,价格翻了十番儿,现在要买这木头就得用秤称,一斤就得万八千块!”
  韩国老板一吐舌头。他也是多事,这时又冒出来一句崔老板不爱听的话:“把它卖我得了,我非常喜欢。”
  “你喜欢就得归你啊,这是我们国家的古董,你也运不走呀,我国家海关那儿把着门呢?”
  “我放在北京的办公室里,我多给你钱还不行吗?”
  一说“钱”,崔雅立火上来了:“大老板,我又把您姓带出来了。我这个人比较穷,穷的就能开个你们那儿没有的涮羊肉饭馆儿。我也没见过很多的钱。”北京人为了强调很多的“很”字儿,把他读成“恨”字的音。“可是我腻歪人谈钱,腻歪人以为有钱什么都能办。您刚才说,我多给你钱还不行吗?无非是您认为您钱多,我钱少,我见钱眼开,眼睛开开了,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一大桌子没了。您说您有钱,咱们今天就在这儿比一比,咱们今天吃涮羊肉咱们不用木炭,咱用十块钱一张的票子,我比较穷,也没多少钱,估计我这儿的票子,能把这锅烧开喽,吃得饱吃不饱就看您的了。我的饭量也不大,顶多三斤羊肉,您算计算计,行不?”
  好个崔雅立,脑袋快,嘴茬子也跟得上。“当当当”,话跟连珠炮似的,那叫一个能“侃”。跟韩国老板这一通侃,侃的中国人心里挺舒服,侃出了北京一个普通老百姓的性格,
  我愿意听他侃,学他的生动语言。我问他哪学的这么多的话。
  他说:“有的人喝酒话多,有的人见了女的话多,我这个人就是一有气儿话就多,我听不得人说我们中国不好,我们自个儿说可以,外人不行。因为大多数人说我们无非是我们穷,中国人那没骨气的,也无非是嫌我们中国穷,外国比我们阔。咱们都有点志气,把中国弄得阔阔的,谁还往国外跑?留学、移民、都没了,外国人全得往中国跑,因为中国比他们那儿好。中国人这房子都是用金砖砌的,马路都是玻璃钢的,房顶全是玛瑙的。他们哪见过这个呀,全往中国这儿来,来也不炸刺儿了,因为中国人比他们有钱,比他们横。他们怕打起来,中国人急了给他们一砖头。其实他们外国人也傻,给你一砖头怕什么,你小子得着了,那是金砖!”
  崔雅立的胡侃把我逗得哈哈大笑,北京人的话让他给说绝了,什么时候我们的小说里有这么生动的语言,那么,一位活灵活现的“北京侃爷”会让你有无穷的艺术享受。没准儿您也想上“天下第一涮”听听“侃山”的新内容,过过北京人的“侃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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