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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自然的文学:读梭罗《瓦尔登湖》札记

 优雅a 2014-05-05
作者:龚光美    信息来源:鹤峰网    

      ——读梭罗《瓦尔登湖》札记

有人说,大自然是作家、诗人和艺术家的母亲;有人说,作家、诗人和艺术家是大自然的情人;这两种比喻都有道理,喜欢谈论弗洛伊德的人一定会说:“这就是‘恋母情结’!”就算是吧,那也一定是“恋母情结”中最神圣的一种。从夏多布里昂、凡尔纳、吉卜林、卢梭,到左拉、海明威,都是不折不扣的大自然的崇拜者。

卢梭在文学创作中流露出来的对大自然的爱达到了依恋和感伤的程度。正是他对山区乡村和日内瓦湖畔优美景色的描绘,使他无可争议地成为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鼻祖。他本人毫不隐晦地承认,对大自然的爱好照亮了自己的一生。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正是这样一本反映人与自然关系的杰作。几年前我就听说这本书曾经影响了托尔斯泰、圣雄甘地这些世界顶级人物,甚至改写了一些民族和国家的命运,心里想,这大概是书商的宣传广告,但还是带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开始读它。结果是被它吸引乃至感动,并对梭罗产生敬意。由衷的感叹人世间竟然还会有像梭罗这样崇尚自然,把自己的身心、激情、灵感全部的倾注到大自然之中,然后又创作出如此独特的自然的文学作品。

梭罗不仅献身于自然,真情感受自然,并且用对自然的倾情影响了文学,“改造”了文学。他通过对大自然的真情描述,展示了已经被市井文化淹没已久的简朴生活,向被金钱崇拜毒化了的社会吹去一股劲厉的春风,不仅自己回归本心,亲近自然,而且更以自身的实践为作家艺术家们如何创造一种自然的文学,做出了楷模。

“简朴生活”的缔造者

在美国的东北部有一座小城叫康科德,方圆几百里都是一派恬静优雅的乡村田园风光,草地,小溪蜿蜒于丘陵、平原之间,林间湖泊神秘幽静,曾经如世外桃源般吸引了思想家和文人,而生于这个小镇之中的梭罗便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个。童年时期,他饱享农民出身家庭的温馨、和睦,深受父母勤劳朴实生活的薰陶,深深爱上了自己家乡,与大自然结下不解情缘。成年后,他开始主动地观察大自然,探究大自然的美丽之源,慢慢认识到大自然,不是神的造化和象征,而是他生活的舞台,也是值得他思索的对象,开始成为一个与自然息息相通的崇拜爱默生的超验主义者。他在学校就受到他的老师、著名自然学家路易斯·阿格西兹的赏识,他17岁进哈佛大学念书,开始师从一些当时美国有名的超验主义者,并开始以超验主义指导自己的学习,努力用自然的、毫不雕饰的文笔写作,诚恳、热情地鼓动别人到大自然中寻找享受生活。

他说:“一个人要想精神焕发,他同自然的关系就必须亲密无间,必须从大自然的身上感到一种友情;一旦自然对我们失去了同情,一旦自然不再同我们交谈,那最肥沃最丰腴的土地也将变得贫瘠干瘪。”

他认识了著名思想家、科学家、《论自然》的作者爱默生,而且被爱默生将科学人格化、主张“认识自我”、“研究自然”的观点所吸引,把爱默生说的“自然的美就是思想的美,自然的法则就是思想的法则”奉为信条,最终还成为爱默生的朋友和帮手。

1845年的春天,梭罗果断决定,为自己解除工业社会文明的约束,投身大自然,过真正简朴的生活。于这年7月4日(美国独立纪念日)搬到瓦尔登湖畔,自己亲手搭建小屋,自己动手料理自己的生活,一边潜心写作。第二天的日记这样写道:

这房子没有抹灰泥,只是用板条钉起,里面都没有安门。它高高在上的样子,空气流通,散发着香味,适合于招待外出旅行的神。它确实位于高处,以至于传遍卡茨基尔山岗的大自然种种悦耳的音响、断裂的响动、流浪者及与他们相伴的曲调,都要穿越这房子的门窗而过。这哪里是凡人的居所?凡人怎么敢想象过这样总是在俯视的生活?……这个地方纯色的曙光仿佛进入了天国的境界。而且这个季节在那个地方是多么恬然宁静,你不必去管时间是早晨、中午还是傍晚。……

就是在这间小屋里,梭罗完成了《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一周》和名扬海内外的《瓦尔登湖》。在《瓦尔登湖》的第一章以“简朴生活”为题,向全世界发出了回归自然,过简朴生活的“文化宣言”。

他在这支小屋里沉思,阅读,写作,并且用一把砍刀,一把斧头,一把铁锹,一辆手推车作工具,自制家俱,小木筏,自己砍柴做饭,下湖渔猎、自己种庄稼,精心营造一种远离尘嚣、无须刻意追求物质文明的简朴生活。而过这种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心灵和自然。他随时将自己的观察、体验、甚至一闪而逝的思绪写进自己的日记,然后,又用这些即时的素材加工提炼,写进《瓦尔登湖》。

可以说,《瓦尔登湖》是一部货真价实的极其形象的与大自然亲密相处的现场记录。

我读过《瓦尔登湖》之后,很自然地联想起另一位著名童话作家安徒生。并且情不自禁地将两人相比较。我觉得用梭罗所写的“旅行的神”形容安徒生非常合适,因为安徒生是在不停地旅行、浪迹天涯中捕捉灵感和生活的启示,梭罗则是在相对固定的大自然环境里启发自己的灵感,同时享受那种未经雕饰的接近纯自然的宁静生活。他们之间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亲近自然,体察生活,然后像蜜蜂一样“酿造”自己的作品。他们最大的不同点还不仅仅在于流动和不流动,而在于,前者写出来的是充满浪漫色彩的童话故事,后者则是品味自然、思考心灵的真实记录。他们还有一个惊人的相似点,安徒生貌不惊人,甚至可以说生得很丑陋,因而腼碘、内向,从不招摇,梭罗呢?用美国作家霍桑的话形容:

他长得很难看,长长的鼻子,模样很怪的嘴。举止有点粗鲁土气……是位身上带着许多大自然的野味和血统的青年……。

他是大自然的敏锐而细微的观察者……反过来,大自然好象把他当作一个特殊的孩子收留下来,向他泄露出很少有人可以见到的秘密。到处生长着的花草,园林里的,山野上的,都是他熟悉的朋友。

这段描述使我很快联想到巴乌斯托夫斯基以安徒生爱情轶事为题材的短篇名作《夜行的驿车》。

正是因为梭罗能够以绝对与众不同的视角和距离,才得以写出了绝对与众不同的《瓦尔登湖》,描绘了一个西方工业文明社会包围之中的“世外桃源”——瓦尔登湖。他用两年零两个月的体验为世界描绘出了一片神话般的乐土。

如果把安徒生比作“旅行之神”,梭罗就是瓦尔登湖畔的“自然之神”。

真实和自然,文学的基本要素

我必须把自己的思绪及时果断地从梭罗简朴生活的“现场”,转移到文学这个主题上来,否则,我也有可能沉迷于梭罗的故事之中,身不由已地在瓦尔登湖畔的小屋里隐遁下来。

首先要讲明的一点,梭罗的《瓦尔登湖》是来自大自然的文学,而不是自然主义的文学。当然,自然主义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过去我们的文学前辈们比较习惯地把自然主义带上一种贬义的色彩,似乎凡是接触性事时比较暴露或极端残忍凶恶和比较血腥的场面时,那种较为细腻、具体、形象一点的描述就叫做“自然主义”,譬如对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风格的定性就是如此。但我要说的是,自然的文学只限于两方面的含意:一是描写大自然的取材大自然的作品,二是在写作风格上表现很自然的作品。前者是描述对象,后者是写作的方法和风格。

可以说,《瓦尔登湖》在这两点上都给我们树立了典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无论是梭罗的行为还是《瓦尔登湖》这部作品,在当时美国工业化社会这个“金钱统治世界”,“金钱统治书本”的大势之下,并没有得到上流社会的认可,写完后竟然找不到出版商,只好借债自费出版。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梭罗对社会的认识,他本人也开始觉察到自己思想中某些天真的近于幻想的成份,他也开始逐渐明白自己的思想行为终将在现实生活中破灭。他开始把自己的隐居看作是对现实社会的一种反抗和不满的表达,用许多对自然现象的描写,作为对某种社会现象的影射和间接的批判。但他一直保持以简洁洗练、淳朴自然、富有生活气息的语言,使其散文保留了一种非常自然的风格。

回顾西方文学史,其实我们可以发现,文学描写、歌颂的对象,从希腊文艺复兴时期就非常讲究崇尚自然了。从雕塑、绘画到诗歌、文学,讲究自然的传统风格,一脉相承。例如希腊、罗马的人物雕塑非常看重裸体,即或男女生殖器官,亦且毫不遮掩,中国则不然,这是因认识的区别造成。梭罗之前的歌德就说过:

“自然永远是美的,它使艺术家们绝望,因为他们很少有能完全赶得上自然的。”

比梭罗早出生15年的雨果说:“诗人只应该有一个模范,那就是自然;只应该有一个领导,那就是真理。”

康勒也说:“真正美的东西必须一方面跟自然一致,另一方面跟理想一致。”这些观点其实同梭罗的写作实践是不谋而合、非常一致的。甚至可以说,在与亲近大自然、表现大自然,使自然人格化方面,梭罗比这些文学大师的贡献更大。因为,歌德也好,雨果也好,他们在自己作品中描写的大自然都只是在为其主题“服务”,而较少成为他们作品的中心“主体”,因为,他们的作品是远比梭罗更直接地描写社会生活。梭罗的伟大在于,他不仅以自己的全副身心描述了大自然的美,而且用自己的亲身体验和忘我的劳动,创造了无与伦比的、以自然为主体的文学作品。

在文学创作领域里的“自然”到底包涵了哪些实质的内容呢?第一是真实,第二还是真实,惟其真实,才能自然。

真实是自然的前提要素,是文学的第一生命。这里的真实绝不排斥艺术上的虚构,因为虚构的目的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无论是“写实”的真实,还是虚构的真实,最后达到的效果,而且必须是自然的,情节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二者中,情感的真实最为紧要,一个作家写出的作品,如果不能包含真实的情感在内,他怎么可以做到自然呢?

梭罗在“简朴生活安贫乐道”一节中对自己有这样一种评价:“他们从现实事物中得到激励,触发灵感,带着情人般的火热和情意去珍爱现实事物——我自认属于此类人士。”这中的现实事物就是真实存在的一切。同时,他认为,自己应当成为个人生活中每一刻的“在场的见证者。”这是对自己作品忠实事实的强调。他甚至认为记录真实是作家和记者的天职,因为要真实,所以写得很苦,甚至因为他的一些作品太过真实而不能发表,但他还是要把这种苦当作应得的报酬。这种自信实在太可贵了。所以他在“野蛮人住宅的温暖”一节中,强调抒发真实情感还须有必要的条件,亦即自然的表达,他形象地感慨说:“飞鸟不会在洞穴里鸣唱,鸽子不会在笼子里流露他们的纯真。”他为很多人认识不到简朴生活的意义而愤愤不平,说简朴生活是门学问,是一种客观存在,但却一直遭到人们的轻视。他告诫人们,不能任人漠然无视。他批评某些人说,欺骗和困惑已被尊崇为最完美的真理,而现实倒显得荒诞不经。他抨击虚假的新闻,说:“新闻是何许东西!那些万古常青的事物,才重要得多!他认为,人应当过真实的生活:

让我们如大自然一样自然而然地过上一天吧,别因坚果壳和掉在铁轨上的蚊虫翅膀而脱离轨道,让我们天刚破晓即起身吧,早餐与否别太在意,但求身心从容无忧;任他人来来往往,让晨钟敲响,让孩子们娇啼吧——下定决心,我们要去过好每一天。

这就是梭罗强调的生活,真实而自然,不追求虚假的享受,不屈从常人的观点,不苛求物质的满足,从容无忧,“即便警钟响起,我们还可以将它当作音乐来倾听!”这使我想起中国文人张潮在《幽梦影》中说的一句话:“文名可以当科第,俭德可以当货财,清闲可以当寿考。”这意思很简约:考不取功名不要紧,只要写文章有了点名气就可以当科举及第,金榜题名;养成俭朴的生活习惯,不必花太多钱追求奢侈和享受,就等于赚取了许多的金钱财富;有充分的闲暇时间享用就等于比那些忙忙碌碌的人多活好多年!这与梭罗的认识何其相似?

在“翻阅书卷”一章里,梭罗对文学的功用有许多精辟独到的见解。

他有一句名言:一个村庄就是一所大学。他还用了一个很有趣的比喻说,年老的村民都是从事研究的同仁,颇有闲情逸致,在他们的晚年进行自由自在的研究。他质问:难道这世上的大学永远只能建在巴黎或牛津吗?

我想,这种“村庄就是大学”的观点,也是来自于他的自然观,因为在每一个普通的村庄里,任何一位有志于求知的人都能首先通过大自然获得教益,他们可以面对森林、草地、湖泊、蓝天,凝神冥想,静心思考人生的意义,从大自然的美景中获取灵感,学到大学课本里绝对没有的东西。鼓动人们到大自然中寻找生活,去追求物质生活以外的精神价值。这虽然有点“自然即一切,思考就是知识”的主观主义和超验主义的味道,但这种崇尚自然的精神还是十分感人的。尤其在那种文本主义盛行的时代,还是一种充满叛逆精神的公开表述。

隐居的价值:孤独与灵感

梭罗的作品如“声音”、“隐居林中”、“湖”、“过冬的动物”、“春”等章节,特别是他的政论性作品,虽然阐释说教之处也颇不少,散文中也并非鲜见。但他总能用他采自自然的意境为自己的观点作出慷慨的补偿。他笔下的森林,森林中的飞禽,湖畔的各种生灵,连猫头鹰和山鸟也写得灵性十足:成为大自然中一簇互相依存和谐相处的生命群体。他把大自然的所有动物、植物乃至波光云影、声响气息、泥土沙砾和一切可以触摸、感知的东西都称为“我的同类”!

他写瓦尔登湖畔的景色、感觉、动植物和作者本人的心理活动时,其语言是非常富有哲理意蕴的:

这是一个令人痴迷的黄昏,孤身化入一种感觉,个个毛孔都满溢着愉悦。我在大自然里以飘逸的姿态逍遥来去,已与她化为一体。我身穿薄衫,沿着硬朗多石的湖畔漫步,那时,风云翻涌,天气显得无比清凉,心无杂念,天气对我自然恬适。黑夜在牛蛙的呼唤中缓缓降临,夜莺的歌声随着吹起微波的风儿从湖面徐徐传来。赤杨和白杨争相摇晃,荡起我情感的波澜,我的呼吸无法通畅,诚然如湖水一般……

既然黑夜已经来临,风在林中呼啸,波浪依旧拍岸,一部分动物在用自己的歌唱来为其他动物催眠。宁静一向都不是绝对的。最凶猛的野兽非但没有安静,反而正在寻找自己的猎物。臭鼬、狐狸、兔子在森林中游荡,它们毫无畏惧,它们是自然界的守护者,是衔接永无休止却又生机盎然的白昼的锁链……

他写自己隐居的心境,也和大自然的描述融为一体:

我从未感到孤单和寂寞,也丝毫没有承受到寂寞的压迫和负担……然而飘来的雨丝轻洒下来,我蓦然觉得能和大自然相依为伴,竟是如此甜美、陶醉和受惠。在这滴答的雨滴声中,各种声音和景象都拥着无边无际的友爱将我的房屋包围,……很显然,我感到这儿有我的同类。

有了思想的翅膀,我们就能在清醒的状态下欢欣鼓舞。只要我们的心灵自觉努力,我们就能超越一切行为和其结果之上;所有好坏之事,犹如大河洪流一般,从我们身旁一泄而过,我们并非完全沉浸于大自然之中。

梭罗宣扬“寂寞有益于身心健康”,“喜欢孤独”,声称“我没有遇见比寂寞更适合于我的同伴了。”他说太拥挤的生活互相影响,彼此干扰,以至失去了相互应有的敬意。

他鼓吹,人能够“在肉体和灵魂都很健全有力之时,我们却能不断地从与此类似的、更为正常、更加自然的社会中得到激励,从而发觉我们并不寂寞。”

梭罗对于自然的崇拜,对于寂寞的偏爱,也产生了另一种后果,即与他人更加隔膜和疏远,他因为身心灵魂融入了大自然,而对人类刻意安排的一切,如盛宴的餐桌,没有诚意的款待,还有那些贵族富人出没的风景区、豪宅和庭院的娱乐,非常反感,说这一切在他眼里如同虚无。因此,他宁愿去拜访一位住在树洞中的邻居,也不愿去拜访一位让他在客厅里久等的国王!他也不愿意接待那些不请自来的无聊访客。在“访客”一章中,他坦陈了自己与他人格格不入的心境:

令人惊奇的是,在如此小的房间里竟能容下如此之多的男女。一天,有25到30个灵魂来到我的房里访问我,同时加上他们的肉体在其中,但是,直到分手时,也几乎找不到我们之间曾经如此接近过的感觉。

正是这种感觉,使他在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时刻,仍然产生了某种忧虑,这是一种对生命也会终结的焦虑感。他在“还有其他品类的人”中写道:“一个活着的人随时都有死亡之险,……一个人呆坐家中,与他在外奔跑是同样的危险。”“可是,假如你不老去想它,担心它,那又何险之有?”

在这所谓“其他品类的人”中间,还夹杂着梭罗非常讨厌的一种人,他把他们叫作“自封的改革家”,他毫不掩饰对这类人的厌恶之情,并且直接写进了《瓦尔登湖》。其实这些人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很喜欢梭罗的。从这个情节,我们可以看出,梭罗的灵魂是孤独的,因为他太孤僻清高,以至于越是人群聚集的地方,他愈感到孤独,在愈宁静的地方,他愈感到快乐。所以他才能在瓦尔登湖畔一口气呆上26个月。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他的价值观已大异于常人,他的社交标准也与众不同,更接近于平民百姓。所以他说,“让我去过那真正富裕的简朴生活吧。越淳厚的农人,我越会对他产生敬意,给予关心!”

“雨中田园”也是写得很美的一章,松林奇景,湖沼虹光,溪边遇雨,雨中布道,田原诗情,篇篇精采。在“更上一层的法则——野性之美”一节里,他简直开始嫉妒那些有幸能长期住在深山野林的人们了:

猎父、渔夫、樵夫等人,一生在深山野林中度过,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已是大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在工作的闲暇时光,要比诗人和哲学家都更适合于观察自然界。

他的确把大自然理想化了,他其实并不了解他所羡慕的那些人在生活的压力之下是否一如他所料,还有多少心情悠闲自得地去观察和欣赏大自然呢?

自然的诗意语境和哲理阐释

梭罗不仅是位优秀的散文大师,也是一位热情奔放的诗人。在《瓦尔登湖》的许多篇章中,都融进了他自己的诗作,也引用别人的诗歌,如泰·卡伦、斯宾塞、乔治·查普曼、罗利等,还有民间歌谣和一些没有注明出处的诗。这些诗的引用毫无例外地都被梭罗用来渲染和加强《瓦尔登湖》的诗意语境,而且一般来说也都恰到好处。

我并没有在梦乡/让一行诗显得荣耀,我生活在瓦尔登湖/再没有比这里更接近上帝和天堂/我是他的石岸/是他掠过湖心的一阵清风/在我的手心里/是他的碧水/是他的白沙/而他最深隐的泉眼/高悬在我的哲思之上。

这首诗概括了作者选择瓦尔登湖的目的,那就是更接近上帝和天堂,他已经与瓦尔登湖融为一体,他的哲思就沉积在深邃的湖底。这是一语双关地道出梭罗的诗情和语境。

又如:

(瓦尔登湖)它给我的印象却好似山中的一汪潭水/高高地泊在山坡上/在朝阳初升之时/我眼中的湖水滑落了它夜色的雾衫/渐渐地/它柔缓的涟漪!或它亮滑如镜的湖面/在远近各处清晰起来/此时的雾霭/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隐没于森林中/又犹如异教徒在夜间的秘密聚会/偷偷散场了……

我特别注意到,梭罗的诗,从来不是用来单纯描写自然景色的,而始终渲染着他的情绪、思想,随时随地阐释和表达着他的哲理思维。

他的诗,出于自然,又穿透自然,纵贯今古,阐释天、地、人的有机联系,上溯到远古。再如:

上溯到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之时/那个春天的早晨/瓦尔登湖已经存在于天地间。

谁知道呢?在多少部已遗失的部落英雄史诗中/瓦尔登湖是他们的喀斯塔里亚灵感之泉/人类最早的黄金时代/又有多少山林水泽的仙女在这里嬉戏?/这是康科德桂冠最璀璨的一颗钻石……

所有这些神奇的景色和诗情画意,最终都引导读者,沿着梭罗指引的方向,摆脱虚假的人类社会,无视尘世的宏伟、甚至放弃对空气稀薄、缺少乐趣的天堂的追寻,最终像一只自由飘逸的水鸟降落到瓦尔登湖中的小岛上,在这片被梭罗视为人间天堂的湖畔,在他亲手搭建、仅能容身的小木屋里,像他一样亲近自然,“认识自我”:

将你的目光扫视内心/会发现你心中有一千个未知的地方/那就去周游吧/成为内在宇宙的地理学家

用梭罗的话说的那样“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季;是白昼,还是黑夜;是日落西山,还是皓月隐没,都可作心灵的探险,直至大地无影无踪。”

可以说,这种诗意与哲理的交融在《瓦尔登湖》中达到了顶峰,我想,如果不是梭罗这种诗意的营构、哲理的提炼,《瓦尔登湖》怎么可能去影响托尔斯泰、圣雄甘地这样的人呢?又怎么可能影响和改变某些民族和国家的命运呢?

心灵与自然共生的文学

在捧读《瓦尔登湖》之初,我曾经产生过一种错觉,以为梭罗是一个圣徒式的非凡人物,但读完他的作品、大致了解他的身世之后,我才知道,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之身。不论他的苦行僧式的生活实践还是他的乌托邦式的政治见解,都没有、也不可能超越他那个时代的局限。即便是那样地讲求内省、简朴,蔑视金钱主宰的世界,毫不为物质利益所动,他仍然更加不为冷酷无情的社会现实所容。超然物外的思想因其天真的特征而只被少数精英人物理解和接受。倒是他的文学代表作品《瓦尔登湖》能被千千万万的人奉若《圣经》。他英年早逝,但著述丰富,可惜多是政论和散文,没有给后人留下太多有关文学创作方面的专论,使我们无法知道他本人如何阐述他的创作理念,在他的日记中也只能见到这方面一些零散的内容。不过,他却用他文笔简洁洗练,充满哲理、智慧,具有诗情画意和浓厚自然气息的文字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实在而且可以仿效的榜样,让我们从其字里行间任情体味和品尝“自然的文学”的清闲和甘醇。

《瓦尔登湖》的每一个篇章主题鲜明,但其文体自由,信马由缰,从不刻意归纳;充滞哲理的思辩,却从不矫揉造作,强加于人;他的文章语汇,就如瓦尔登湖畔的自然景色,色彩绚丽,自然融洽。让人既感受到自然的美丽,又感受到极其自然的文学语言的魔力;他的思绪起伏跌宕,丰富、浩瀚,独具感染力;同时还闪射出他心如明镜、安贫乐道、慈悲仁爱的人格魅力。

这部巨著最可贵之处,便是作者为自己的信念身体力行的真诚。他在1841年1月24日的日记中写道:“一个人能给予别人的高贵礼物就是他的真诚,因为其中包含正直的品德。”“我处世也就犹如身处自然,在大自然面前,什么都无须保留,做什么都堂堂正正。”我想,他的创作也正是跟他处世一样堂堂正正。

他虽然劝人为善,鼓励别人亲近自然,审视内心,去追求简朴生活,但他并不把自己打扮成超凡脱俗的圣人,而且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焦虑不安,在《瓦尔登湖》的后半部分,多处坦言自己内心的矛盾和动摇。比如在“终结的尾声”一章中,他就说:“我有同样充分的理由,令我离开或是进入森林。我感到,或许还有多种生活方式可过,我用不着将更多的时间全交给一种单一的生活。”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担心人们可能攻击他出尔反尔,因为他太坦诚了,连自己对死亡的恐惧都毫不隐瞒。他是在启发大家跟他一样,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去探险,甚至“猎杀自己”,去发掘人生的真蒂:“你必须做一个哥伦布,去发现你心海里的新大陆和新天地,开出思想而不是贸易的新航道。梭罗虽然不遗余力地鼓吹安于贫穷,甚至抱残守缺的观念,劝告人们:“不要太顾虑于发展,不要汲汲于你的影响,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但与此相矛盾的又觉得中国清朝皇帝守旧,乃至于告诫人们:“请思考一番中国人的(当然是指清代)那种自高自大和人类由于自满而造成的停滞不前。”

这些,让我们看到了《瓦尔登湖》的一些消极的思想观念,特别是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痕迹。此外,与当今主流思想明显分歧的是梭罗反对创新的言论,他在《瓦尔登湖》中公开宣扬“不要劳心费神地寻找新东西,不要自寻烦恼,要寻找旧有的,返璞归真”,因为“万物没变,只有我们在转变”。他有一句格言:“可以卖掉你的衣服,但要留住你的思想。”非常引人注目。

他所信奉的超验主义,其实也是18世纪发端于新英格兰一场反对理性主义的哲学和文学运动,一种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相信人类具有固有的善良天性,在揭示真理方面,内在的洞察力优于逻辑和经验。他在日记中坦言:“事实上我是神秘主义者、超验主义者,而且是自然哲学家。”

诸如此类的思想在《瓦尔登湖》中屡屡有所表现,然而就这部巨著的整体影响而言,这些消极甚至错误的观点影响还是有限的,可以说还是瑕不掩瑜。

所以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对自己强调的主要之点,还是它那种“自然的文学”的特质,以及抒发表达自己思想情感时那种无所不及的朴实无华、自然而然的语境状态。

梭罗的日记有不少论及“自然”这个永不衰竭的话题。

谈到诗人时,他说:诗人和崇拜自然的人肩并肩地走,不断地观测自己的内心,就象天文学家观测天象。

他必须不局限于自然——甚至是超越自然的。并非是自然通过他说话,而是自然与他同在。……当他从自然中捕捉到某个真相,然后就在心灵里加以诗化。他不用说出那是具体的何时何地。他的思想是一个世界,自然的则是另一个。他是另一个自然——自然的亲兄弟。(1939年3月3日日记)

……自然界的东西都堪称经典,它们与艺术品类似。(1845年8月某日)

大自然与我同步发展,和我一起生长。我的生命即是陶醉。……大地是最令人陶醉的乐器,而我是他发出的乐音的听众。(1851年7月16日日记)

最能被看作创作经验的话,是他1845年某日的日记:

在书写的语言与说的语言之间,也就是在读的语言与听到的语言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差异。一个是易逝的,一种声音,一种说法,一种方言,人们都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它是潺潺不息、支离破碎——未经加工的原材料。另一种是保存下来的、经过选择的、成熟的表达方式,说给不同的民族和不同时代的人听的深思熟虑的言词。一个是自然的和便利的,另一个是神圣的和具有启发性的。

梭罗正是运用这两种表达方式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心灵与自然的神话,也给世界奉献了一部散发着大自然气息的经典佳作。我想,梭罗之所以能写出这样一部影响深远的巨著,与他以极为严肃的态度去体验生活分不开的,他比许多自我标榜的所谓现实主义作家都更懂得自然之予文学的重要和自然之予人性的重要。这也是他深入自己的内心“探险”最重要的收获。不论创作思想还是写作的实践都堪称作家的楷模。他对自然的真诚和对文学的真诚,的确都是值得人们称道的。

在当下这个文学已不大可能再被当作救世经典的时代,即便最优秀的小说、诗歌、散文,还能像《瓦尔登湖》那样,能够深深地影响如同托尔斯泰,如同圣雄甘地这样的一代伟人吗?这已经是一个没有悬念的答案,经过市场的陶冶,文学的教化功能已经严重萎缩、大不如前。现在面对的是文学已被迅速边缘化的现实,其实也不必有太多焦虑遗憾,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乐观其成,现实归现实,只要不被市场将自己异化了,只要还能读到像《瓦尔登湖》这样的好书,甚或像梭罗那样,自愿变成瓦尔登湖的石岸,变成掠过湖心的一阵清风,这样诗意地生活在接近上帝和天堂的地方,让心灵与自然合而为一,不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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