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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窄门的人

 zhw9888 2014-05-05

路是狭窄的,门是狭窄的,只有少数人才能找到这条路。——梵高

《亲爱的提奥》,是荷兰画家文森特·梵高的自传,由他写给弟弟提奥所写下的数百封家信构成,从20岁开始一直写到37岁生命结束(1873—1890),17年时间,近50万字,几乎涵盖了梵高孤绝的一生。

梵高偏偏倒倒地在世上活了37年,贫穷、孤独、疾病三大朋友,对他一生不离不弃。从他27岁开始真正拿起画笔,就像活着要呼吸、心脏要跳动、血液要流淌一样不停地画,不停地画,他足遍乡村、城市,在孤独的旷野中,在苦难的人群中,甚至在疯人院的病房中,他用悲悯的眼、神奇的手,一直画到37岁,无比凄凉地告别被他深深热爱的世界。

一个多月的时间,只读梵高,满脑子都是梵高,面对他的文字,自己像一只汪洋中的小船,内心时常颤粟,不能言语,象一次被雷电击中的心灵反应。

读梵高,像少年时代一样,在书页中每遇心灵被触及之处,就在字下划下波浪线,终于读到最后一页,他生前给弟弟的最后一封信,写到:

“我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画的,我的理智已经垮掉了一半。”

在这句话下面,作下最后一个记号。

梵高的信简,有他全部的命运,全部的内心,最重要的有他全部的热爱,这热爱,和他的画,一并成为世上最深沉最壮丽的风景。

生如羊,死如羊

“成为羊要比成为狼好,被杀死要比杀人好。”

这句话,梵高写于1883年,这一年他30岁。

在漫漫的信简中,它像天幔忽而撕开的那一道乌云中的闪电,仿佛与他37岁自杀时的那声枪响暗合成某种先知般地呼应。我忽而明白了,梵高孤苦的一生,绝不仅是一种被动的命运,而有他主动的抉择,悲壮,但坚定。

羊,饥饿至死,狼,嗜血而生。

在属狼的世界,梵高甘愿做了一只羊。

梵高的父亲是贫穷的乡村牧师,母亲有着先天的艺术禀赋。他最早定位自己的人生方向是一名传教士,这部分出自于原生家庭的影响,同时,梵高本人与生俱来宗教情感,爱神爱人,与爱自然爱艺术并行,像情感的十字架,贯行了梵高的一生。

梵高20岁来到伦敦,渴望成为一名传教士。他给一个牧师写信,表示自己“对教会以及与教会有关的每一件事的天生的爱,……这是‘上帝与人的爱’,” 最初几年,他潜心地往这条路行进,那是他认为自己作这世上的光与盐最恰当的地方,当他行在路上,“看到不能以言语形容、说不出的凄凉的景象的时候——孤苦伶仃、贫穷与不幸,一切事物的结局,或者它们的终极——心里就想起上帝。”25岁时,他希望在煤矿工人中间去做传教士,在他理解上帝的福音,就在于“在黑暗中升起黎明”,最需要听到它的,“是那些在黑暗中行走的人” 。

这不仅是梦想与愿望,梵高有短暂的教会工作经历,但不久之后因故停止了。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上帝为你关一扇门,必然会为你开一扇窗。从教会工作转身,成为梵高全身心通往画家之路的开始。

事实上,梵高从没有离开心中的神,他只是告别了宣教讲坛那一块方寸之地,将自己投入了更荒凉更呼吁上天的地方,凝视一切的苦难,他的心灵有多悲伤,就离上帝有多近,他的画笔有多热爱,多愤怒,就离大地、离天空有多近。因为,他最终找到了真正“理解上帝的最好方法,是爱许多事物。”

贫穷,疾病,孤独,是贯穿梵高一生的三原色,它们给梵高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带来了什么?

在梵高给弟弟提奥的17年信简中,对这三种现实境况的如实描述,像散不开还日积月累的阴霾,占了大半文字的天空。

读梵高真实的苦难史,让人想起《圣经》中的《约伯记》,可梵高的生平时代不在久远的旧约时代,而是19世纪,是离我们并不远的,这苦难的声音因此听来更真切,更揪心,更不忍卒听。读到梵高割掉一只耳朵的一瞬间,内心有冰裂的声音,夜深人静,感到一个人的心在往下掉,往下掉。再往下读,跌进了更大的怆惶,信简越读越薄,离尽头越来越近,那最后的枪声也近了。

这是一次痛苦的不安的危险的阅读,而我已深陷其中,正如梵高说的,“渔民们知道海是危险的,风暴是可怕的,可是他们却从来不拿这些危险作为充分的理由,让自己留在岸上。”要自己坚持在这文字风暴的现场,直到最后一刻,我想在那些苦难丛生的荆棘地,就是想看清楚,再清楚一些,梵高这个人。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他创造出了那些惊人浩瀚的作品。

他短暂的生命,给自己带来什么?又给这世界带来什么?

在世的时候,梵高的作品在那个时代一直处于无人问津的境地,他以画为业也为生,可没有人买他的画,只有弟弟提奥长期经济上支持他的生计,并支付绘画所需材料、模特的种种投入,助他完成大量的作品。到后来,提奥继续支持主要出于兄弟情谊,而不敢对梵高怀有多大的信心,并终于忍不住对他说出“我对你的前途希望不大”,梵高心被击中了,这比贫穷更让他踉跄悲伤。从精神上,后期的梵高几乎陷入被整个世界弃绝的境地。

没有成功,没有金钱,没有健康。

梵高一无所有,只有卖不出去的画。

梵高一个人在荒凉中坚持画画,只因为这是一个人浸入骨血不可抑制的热爱,他为《星空》而生,为《麦田》而生,为《悲哀》而生,为《向日葵》而生……,他说,生命只不过是一种播种的季节,收获不在此地。所以,他忠实自己于自己的荒凉,并深深地扎进去,直到散尽他笔下的最后一道光芒。

读完全书,感到梵高的灵魂与画魂的形成,正是与他一生的贫病孤独紧密相关的,这几种始终如影随形的巨大的人生困境,压迫他,摧残他,毁坏他,可同时,又象《浮士德》中的那个魔鬼梅菲斯特,作着恶却成就了善,浮士德每陷入一次黑暗之地,过后,精神就升华一次,离光明更近。苦难,也是梵高的梅菲斯特,在一次一次的痛苦中承受,挣扎,突围,磨练着自己,完成着自己,造就着自己。

在梵高的时代,认识他的人们眼中,他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一个怪人,甚至,一个疯子。

梵高并不算生在最坏的时代,大约也没有绝对的好时代,坏时代,所有告别了古典与崇高的时代,往往都有着堂皇而庸俗的社会座标,简而言之,这个座标对一个人的判断标准,是论“价格”,而不是看“价值”。

这世上存在着什么是最大的内外不一?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世上诸多人、事、物的“价格”与“价值”。在社会范围内,这二者之间常常背道而驰,就像天离地,那么远。

人的“价格”是什么?

大约就是一个人在社会当中所拥有的地位、身份、金钱。

人的“价值”是什么?

一个人的“价值”首先源自心灵和品质,和在这种品质驱使之下,他发自内心地为自己也为世界做了些什么。

梵高信简中,一直提到一个画商戴尔斯蒂格,他几乎不看凡高的作品就断定梵高是一个失败者,因为他的标准只有一个:画卖不卖得出去,这大约也是绝大多数唯“价格“论者的腔调,在阅读中,我直接了当地将他这类人视为庸俗者。

庸俗,不同于平凡,平凡之中有真意,梵高就认为自己是平凡的人。庸俗者的庸俗之处并不在谈金钱讲价格,而在于他们自身心灵土壤的贫瘠、短见、狭隘,从来没有独立的思想与精神,他们人云亦云,只热衷于追逐社会指派给他们的虚名浮利,耗尽一生乐此不疲,而从来无法见到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当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戴尔斯蒂格,梵高的画卖不出去,他却得了彻底的自由。

后期,在一封信中,他写到“地位是监狱”,我读到痛快并惊异,这话真是天才。另一封信中,他完全接受 “‘无法设想的贫穷’将是我的命运;但是——我将会成为一个画家。”再一封信中,他说“金融家是艺术家的悲剧,”同时,“艺术家也是金融家的悲剧”。后来,一次戴尔斯蒂格拒绝了梵高的画之后,梵高写信告诉提奥,“我现在几乎高兴了。……这是由于我内心的力量终于战胜了他们。”这力量,是他对这世界法则的反击,一样在磨刀霍霍的世界,象羊一样埋着安静。

世界弃绝了梵高,同时,梵高也弃绝了世界的“价格”。作为一个画家,他只做一件事,倾注全部的感情到作品中去,使之体现内在的“价值”,别的,都是多余。

再后来,梵高因发病进了疯人院,他平静地写下这样的句子: “如果我使自己重新以全部精力从事绘画,该多么好啊。”

“即使面对着一种把我毁掉的、使我害怕的病,这种信仰也是不会动摇的。”

“在我生病的时候,降了雾,化着雪。我在夜里起床观察乡村景色。我从没有见过像这样动人的、充满情调的景象。”

“我不幸的疾病使我以一种傻劲作画,速度很慢,从早一直画到晚,不松手,它的秘密或许就在这里:长时间慢慢地画。”

读到这些句子,我一次又一次不能平静,看,这个没有价格的画家,他的内心,多么壮阔,又多么美。

梵高这个像羊一样只活了37年的画家,是人类精神夜空上一颗孤独又浩渺的星,贫穷,孤独,疾病,甚至死亡,一切都不能阻止他来过时的光芒。

当梵高最后说“我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画的,”我的眼前,出现耶稣两只手被钉在十字架上时,手心滴血的那一刻,耶稣轻轻地说:成了。

这星,已经站在离神最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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