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包协议还是“红包通知”？

对病患而言，想送的，签了协议也会送；而没想送的，不免抱怨一纸强制协议辜负了双方原有的信任。

按照国家卫计委的规定，从本月开始，二级以上医院的住院患者在入院24小时之内，都要签署一份《医患双方不收和不送“红包”协议书》。

新规试行一周，网络上出现了医生口吻的吐槽：“跟病人签那个协议，病人连忙说”我懂的，我懂的“，然后掏红包了。”

拒收协议竟然成了“红包通知”？据采访发现，虽然协议未必能挡住病人送红包的“热情”，但也多少有“启发”作用。对病患而言，想送的，签了协议也会送；而没想送的，不免抱怨一纸强制协议辜负了双方原有的信任。

现场：把协议塞进要签的一堆材料中，避免双方面对面的尴尬

早上7点40分，协和医院门诊楼人声鼎沸，而实行封闭式管理的外科楼病房区就安静了许多。6岁的童童穿着病号服，跟着妈妈在大厅里透风。提起红包协议，童童妈立刻点头，“有的，办手续的时候签了好多东西，其中就有这么一项，我还专门仔细看过，一式两份的，签完医生留一份，我们留一份。”童童妈觉得，这份协议有些多余，“本来也没打算送，说实话，做手术前给医生送红包，很多时候是自己对医生没有足够的信心，但我们相信协和医院医生的水平，之前也专门打听过，知道这里很正规。现在这么签完，好像我们是因为这张协议才不送的。”

比童童妈感觉更别扭的是医生。眼看快8点，外科的李医生匆匆忙忙地从外科楼出来，大步流星往门诊楼走。从5月1日开始，他已经签了好几份协议。最初接到通知时，他还纠结该怎么跟患者开口，好在住院手续本来就多，索性提前签好自己的部分，塞进患者家属要签的一堆材料中，起码避免了双方面对面的尴尬。

“朋友圈里最近都在转一个段子，说一个医生好几年都没收到过红包，今天拿着卫计委要求医患双方都要签署的”拒收送红包协议“给患者签，下班的时候好几个患者家属追着他送红包。”李医生无奈地笑笑，“你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弄得好像提醒患者似的。”

试行俩月，医生上交的红包量几乎赶上了去年一年

同样是三级综合医院，但煤炭总医院门诊大厅的人要少了许多。3月4日起，这家医院就率先试行红包协议的签署工作。正对大门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和谐医患，同拒红包、同抵回扣、同葆健康”的标语和一封公开信，信中包括“医务人员在医疗服务活动中不收受、不索要患者及其亲友的红包、物品，不接受患者及其亲友的宴请。”

一楼妇产科病房的走廊里，徐兰（化名）挺着大肚子，正在与病友聊天，5月1日住院待产的她成为新规正式实施后的第一批患者。“当时怀孕后跑了好几家医院都建不上档，来这里很顺利建了档，就在这里生呗。”徐兰也听说不少人生孩子前都是要给红包的，住院前，她专门跟之前在这里生过孩子的同事打探行情，“同事说她当时没给，也没什么不好的，既然这样，那我也不打算给了。刚好我老公办完住院手续回来告诉我说签了个拒收拒送红包的协议，就更没必要送了。”

在九楼普外肿瘤科的医生办公室里，记者见到了这样的协议，除了卫计委的“规定动作”外，协议下方还多了院长和书记的手机号。院长王明晓表示，“手机号公布之后，电话倒是接到过，但目前还没有一例举报。”正式执行前夕，医院对55名医生和122名患者或家属进行了问卷调查，结果显示，近四成的医生认为“没必要”，“这些医生暂时不太认可的是这种形式，因为觉得当医生的时候已经宣誓不收红包，之前卫计委也已经规定过”九不准“，但他们对协议的内容还是认可的。”

从医30年的副院长王洪武，也从3月开始与患者或家属签署红包协议。“签了协议以后，还是会有患者或者家属来送红包，有术前送的，主要是想花钱买个保险（放心保）；也有术后送的，通常都是希望表示感谢，之前总要当面解释半天，现在我直接跟他们说，咱不是刚签过协议嘛，这样倒是方便许多。”

据统计，3月试行以来，煤炭总医院医生上交的红包量几乎赶上了去年一年，“过去很多医生可能直接选择了当面回绝，但总归没有真凭实据。现在有了这项规定，大家都更愿意选择上交，再由医院统一返给患者或交到患者住院押金里，这样对医生来说，也能留下凭据，以免不必要的纠纷。”

态度：“医生，你想多了，我没想过送你红包”

林磊（化名，第三军医大学新桥医院骨科医生）：五一前，医院下发了通知，要求医生必须与住院患者签协议，放入患者病历，出院的时候跟其他资料一并扫描存档。如果不签，病历将被视为不合格，要对医生进行扣分、扣奖金。我们医生都觉得莫名其妙，本来就没收过，更何况重庆这边压根儿没有送红包的习惯，非让签这么个协议，对医生来说是种侮辱。我们当时就反问，照这个道理，是不是政府官员也该跟老百姓签个不收受贿赂的协议？5月7日我接手了新规执行后的第一位患者，我实在是很不好意思跟患者开口说红包协议这事，就很含糊地说了一下让签字，好在住院本来就要签很多东西，所以一并签了。

原本以为就这么含糊过去了，没想到患者看到协议后，幽幽地问我：“医生，你是不是在暗示我？”

我那个“囧”啊！好在患者倒挺风趣，笑着说：“医生，你这样我很紧张啊！”我只好赶快接话，“我也很紧张，生怕你误会，这是政府规定，没有其他意思。”

刘医生（成都第三人民医院内科医生）：5月1日新规执行当天，我刚好上班，就赶上了跟患者签红包协议。我在内科，工作三年来，从来没被送过红包，现在却要签协议，不是多此一举吗？不管医生还是患者，都会觉得怪怪的，好像要给患者暗示什么似的。

不幸的是，我的那位患者偏偏就感受到了这种“暗示”。虽然我已经硬着头皮跟他解释这是卫计委的规定，可真等他看到协议后，还是对我说了句：“医生，你想多了，我没想过送你红包。”

当时真是尴尬到了极点，可我也没办法，病历里必须要有一份这样的协议，否则是要扣钱的呀！在那之后，我每接收一位患者，都要签一遍协议，每次对方投来莫名其妙的眼神都让我浑身不自在。

“对于那些不收红包的医生，这也是一种保护”

孙宏涛（阜外心血管病医院心血管外科副教授、副主任医师）：十几年前我到阜外医院工作的时候，阜外医院就有类似的拒收红包协议，从这个角度来说，政府推出的政策并算不上新。医生收受红包的现象，我们也必须要承认，而且其有一定的“现实合理性”，恐怕还会长期存在。只不过现在这协议，把原本潜规则的这张“纸”捅破了，让医生和患者都有些尴尬。

之所以大家对这个问题这么关注，我觉得还是因为存在一个医患双方信息不对称的问题，对于患者来说，治疗实际是一个“黑箱”，进了手术室，医生怎么去治疗，有没有尽心尽力，患者和家属无法了解，所以就产生一种焦虑的情绪，这个是可以理解的。

实际上，我认为绝大多数医生，都不会因为患者不给红包就不尽心治疗，因为这是一个医生长期口碑的积累。我常和我的病人说，只要我接诊了你这个病人，咱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人了，我可以选择不给某人做手术，但既然决定做手术了，那我一定做好，因为这也关系到我的职业生涯和声誉。

现在有些医生觉得签协议就是对自己的侮辱，我倒觉得没有那么严重。往好处想，对于那些不收红包的医生，这也是一种保护。比如我签了这个协议，医疗上出现一些纠纷，有人想用我收了红包来诬陷我，我可以拿出这个协议说，你看，咱们双方都是签过协议的，这也是法律证据。

“收不收是医生的事，我得把我的心意表示到”

受访的医生们都认为协议签署与否并不影响自己的行医道德，但不少病患却坦言，即便签了协议，该送还是得送……

司薇（化名，2013年曾在某三甲医院住院接受手术治疗，现已康复）：医生行业非常混乱，我认为管严格一点没错。比如去年我做手术，第一次去看病，医生就说我这个需要手术治疗，但是没床，让我等。你说这怎么能等？他还说我病情不是很严重。

我琢磨着“等什么”的话，其实就是想让我塞红包呗，可我想了好几个途径也没把红包给出去。耗了两个月，我才住进医院，还是临时房间。我就觉得是因为没给红包，医生对我的态度也很一般。有朋友说我是多心了，但我还觉得就是区别对待，这种隐性的区别又没什么明显的证据。当然手术还是没出什么问题，但手术过程中，医生特意找家属去办公室，把我妈都吓坏了，结果就因为手术前的协议家属签字签错了，你说这不是找茬么？

现在有这个协议，我觉得也没什么用，重点是怎么管。签了协议你也没法保证他好好给你治病啊。

王悦（化名，预产期在今年8月，已经决定会送红包）：不管到时候签不签协议，红包我肯定是会送的，你说我俗也行，但这么大的事，我肯定得花钱买个心安。听说要找熟人送，医生才会收，我们家现在已经在问啦，顺便也打听一下“行情”。据说各个地方的行情还不一样，有的还是打包送的，医生、护士、麻醉他们自己分。

我相信也有好医生是不收红包的，但我也不认识人，谁知道碰上的是什么样的呢？而且收不收是医生的事，我得把我的心意表示到了，也是对医生表示下感谢和尊重呗！真要不收，我也没什么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