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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解药:删除痛苦记忆? 05-特稿-解放日报

 达成书藏 2014-05-15
驻欧记者 王钰深

    昨天是汶川地震纪念日。六年过去了,有多少人仍深陷抑郁?早在去年12月,记者就获知荷兰内梅亨大学的神经学家马莱恩·克洛斯和团队研究成功:某些负面事件的记忆,可以被选择性地删除,从而最终帮助抑郁症患者解除痛苦。正如奥斯卡影片《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里,恋人分手后,找医生删除了关于对方的所有记忆。没错,这是科幻片桥段。可克洛斯“精确制导”的治疗方法,据说已被证明在某种程度上,对严重抑郁症患者有效。近日记者终于得以一探究竟,这项发表在《自然神经科学》杂志的世界前沿课题内幕——



    病人文森(化名)又来了,所有实验器材都已经准备就绪,克洛斯与他寒暄了几句后说:“我们开始吧。”

    克洛斯是内梅亨大学的神经学家,在唐德斯大脑、认知及行为研究所工作,他和同事们要做的是尝试删除文森的部分记忆。

    “一周前的故事还记得吗?”面对克洛斯的问题,文森有点迟疑。

两个“充满负面情绪”的小故事

    一周前,同样在实验室里。

    克洛斯和同事们为文森准备了两段幻灯片组成的故事,每个故事都由11张照片和文字组成:第一个讲的是姐妹俩离开家,去找在酒吧工作的兄弟,但在经过一条漆黑的小巷时,一名女孩被持刀的逃犯绑架了;另一个故事结构相似,某位男孩遭遇严重的车祸,不得不进行手术,医生把他断掉的双脚接回腿上。

    文森把每一张图片和文字都看得非常仔细,因为克洛斯之前叮嘱过,实验目的就是要让他牢牢记住故事的细节。克洛斯没说实话,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如果告诉病人将要擦掉他的记忆,也许对方会刻意迎合,实验也就失去意义了。

    “记住了吗?”克洛斯问。

    文森点点头,但这两个故事明显让他觉得不太舒服,的确,绑架和车祸都充满了负面情绪。

    “那我们下周见吧。”克洛斯说。

“精确制导”地删除记忆

    文森是实验室迎来的第42位病人。

    从2009年开始,克洛斯召集起一个20人的研究团队,他们想知道电击治疗(electroconvulsive therapy,ECT)能否改变人的记忆。

    电击治疗起源于上世纪30年代,生来便被人诟病,它利用电极在人的颞部放电,诱发休克。有些精神病专家发现,治疗那些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时,进行电击疗法后他们的症状会暂时得以缓解。继药物和心理治疗之后,各国医生如今也普遍采用电击治疗抑郁症等精神类疾病。

    在许多临床研究中,电击治疗常常给患者带来记忆丧失,但科学家对个中原因莫衷一是。在一些动物身上的实验表明,电击疗法可以阻止部分记忆的激活,学界数十年来诸如此类的报道不绝于耳,但很多实验结果看起来“完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克洛斯认为擦除记忆不仅是个非常有趣的话题,更是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实现的技术,而相比那些在电击治疗中误杀的记忆,克洛斯更希望能够“精确制导”——有针对性地删除记忆,因此他决定设计此次实验。

    难题比他们预料中来得更早:首先,必须寻找合适的实验对象。克洛斯得找接受过电击治疗的患者,同时还要保证其身体、智力足够正常,最关键的当然还得对方愿意参加实验。当地的一些精神科医生成为克洛斯的“外援”,每遇到一些病情好转的抑郁症老患者,就会征求其意见,然后由克洛斯和同事们出面说服他们参加实验。

    寻找和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平均一个月才能找到一位病人进行实验,去掉3位中途退出,最后只有39个案例数据可供使用。

    2013年春天,实验进行到第4年,文森是最后一位病人。

记忆“脆弱期”时动手

    文森的迟疑在克洛斯意料之中。

    实验正式开始,为了帮助文森回想起一周前的故事,克洛斯给他看了一张幻灯片作为提示,这是其中一个故事的开头,用来勾起文森沉睡了一周的记忆。

    而记忆是什么?

    普通人认为,记忆是一种让往事如同电影在眼前播放的能力。不少人觉得记忆是100%真实的过去,就像是一段段录像,随时可以按下重播键。过去,不少科学家还笃信记忆一旦形成,就会永远储存在大脑的某个地方。

    但作为神经学家,克洛斯认为,记忆是大脑中某些功能或化学物质的变化导致信息传递的过程,与常人想象的不同,记忆有时候也不靠谱,实验证明它们并不精确也不稳定。

    “记忆固化理论”认为,每次当人们从大脑存储区域中提取某些记忆时,都得对所提取的记忆进行获得和“重写”,如果不采取措施,那段记忆会再一次稳定下来并深植于脑中,这一过程被称作“再巩固”,如果在此过程中进行干预,相关记忆可能被改动甚至删除。

    1968年,著名心理学家唐纳德·莱维斯发表了一项研究成果。在实验中,他先让小鼠对某种声音产生畏惧感,1天后,当这种声音再次响起时,立刻对小鼠的头部进行电击。奇迹发生,小鼠不再恐惧这种声音,似乎那段可怕的记忆被抹掉了。

    这个实验似乎变相证明了 “记忆固化理论”,很快有研究人员继续跟进,却无法复制刘易斯的实验。后续的几十年中,科学家的研究几乎没有中断过,理论也五花八门,譬如说是按下了大脑的重启键,或是让脑中混乱的荷尔蒙分泌正常等等……但这些都不能说服学界,持反对态度的人不在少数。克洛斯本人虽是“记忆固化理论”的支持者,但也一直希望找到有力的证据,这也是此次实验目的之一。

    前辈们的实验和研究显示,要想影响记忆,进行电击治疗的时机选择非常关键。普遍被接受的一种说法是,记忆在被唤醒后的几分钟到6小时之内,会变得“活化”,这时候是它的脆弱期。

    看完那张幻灯片不久,文森躺上了手术台,接受完麻醉剂注射,很快失去知觉。

    克洛斯等的就是在这个时机进行电击治疗……

    看过《飞越疯人院》的人记得,麦克墨菲被精神病医生电击时的惨状:双眼圆睁、喊叫声撕心裂肺、身体不断抽搐。在克洛斯看来,这些都是影片艺术加工的产物,现实并非如此。早年电击治疗是残酷的,不少病人没有被麻醉,因强烈抽搐造成骨折或牙齿断裂。后来有了改良电休克(ModlfiedECT),在治疗过程中使用了麻醉剂和肌肉松弛剂,已经极大地减轻了病人的痛苦。如今的电击治疗一般都在医院进行,失去意识的病人被微弱的电流刺激大脑,身体伴有轻微的抽搐,远没有想象中痛苦。

    文森从麻醉感中醒来,作为一位抑郁症的老患者,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克洛斯告诉他,需要接受一个测试,但并不着急,明天再来一趟。

实验结果让神经学家振奋

    第三次来到实验室,文森轻车熟路。

    摆在文森面前的是两份问卷,分别关于两个幻灯片故事的细节,问题答案四选一即可。

    文森很多题都回答不出来,显得非常苦恼。克洛斯不断安慰,同时鼓励他完成测试。这种情况很常见,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不像课堂里健康的学生,他们的记忆往往都不是特别好,所以尤其缺乏自信,每次都得花很长时间才能确认自己是否记得答案,克洛斯必须强迫他们用力去思考。曾经有位患者被克洛斯问得发起火来,因为他坚信自己忘光了,但后者还是一道接一道地问,好在患者最后完成了测试,不过许多题目都是在猜答。

    其实,39位病人经历的是并非同样的实验过程。他们在看完提示图片后被分成了三组,第一组患者被麻醉后进行电击治疗,清醒后随即进行测验;第二组患者虽然同样被麻醉,但并未接受电击,清醒后接受测试;文森这组患者是在电击治疗后24小时再回答问题。这是克洛斯实验的苦心之处。

    最终的成绩出来了——

    第一组对两个故事的记忆程度类似;第二组对提示后的那个故事表现出色,未经提示的故事记不太清。而文森这组的结果让人惊讶,对于提示过的故事,他们的准确率仅为25%,与瞎猜无异,而另一个故事的准确率是35%,明显好于前者。那些被提取出来的记忆像是被删除了。

    结果让克洛斯很振奋,它不但证明“记忆固化”的过程存在于人脑当中,也证明了这段时间内被激活的记忆容易受到电击治疗的影响,理论上说,这为“选择性”擦除人脑的记忆提供了可能。

研究引起很多争议

    克洛斯当时也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实验结果会带来轰动。经过近一年的数据分析整理,英国《自然神经科学》杂志2013年底刊发了由克洛斯主笔的论文。不少媒体报道转载,还有些前辈称赞他的实验“有创意”、“很聪明”……“毕竟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结论。”克洛斯这样告诉来采访的媒体。

    批评的声音也接踵而至。不支持“记忆固化理论”的人觉得这是天方夜谭。认同的人也认为这样的实验还是太过基础,因为并未解释记忆具体如何被 “擦除”。在纽约大学的菲尔普斯教授看来,三组实验对象对故事的记忆度都不高,让彼此间的差别很小。有人甚至怀疑实验对象失忆的原因是麻醉剂作用,但克洛斯嗤之以鼻。更有人质疑,人们陈旧的记忆或是其他真实记忆,是否与实验室创造的“短小记忆”一样,能够被电击治疗所擦除?

    的确,克洛斯团队擦除的是一周前那些图片描述的小故事,并非人们生命中的重要记忆。而诸如战争、天灾、重大事故等几乎是每个人生命中最强烈的记忆,它们非常顽固难以擦除。理论上说,先得知道陈旧记忆是否会在某个时期变得“活化”,然后找到激活这些记忆的因子,反复进行电击治疗,也许会成功,但也复杂、危险得多。而且,有不少科学家坚持认为,痛苦的经历被以不同的方式储存在大脑中,如果这是真的,清除这类记忆将会无比复杂。

    那改写日常记忆呢?理论上也可以,但克洛斯明白,人们真实的记忆在脑中是一张张更大的网,譬如关于家庭的记忆,“网”上有成员的名字、长相、声音、工作,以及和他们共同经历时光……这是一个巨大的信息合集,也许可以改变某个元素,但想要全盘改写,克洛斯自己也笑了,还是别把科幻片当真吧。

越来越多的抑郁症患者

    结束测验后,克洛斯把实验目的原原本本告诉了文森。

    得知真相后,文森并未生气,反而追问起来:具体怎么操作?能不能够擦掉他的陈旧记忆?什么时候能进入临床阶段?

    克洛斯不是第一次回答这些问题,这也难怪,“文森们”不仅是实验对象,更是饱受抑郁症折磨的病人,如果有办法能够擦掉那些烦人的记忆,大概就可以一了百了。同样感兴趣的还有不少医生、病人,研究结果发表后,克洛斯收到了不少来信,询问实验何时能够应用到实际治疗当中。当然,也有一些病人得知真相后无动于衷,“大概是觉得擦除记忆是无稽之谈。”克洛斯猜想。

    如今,像文森这样的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在欧洲约有11%的人遭遇抑郁,有研究称抑郁症每年在欧盟各国造成的经济损失超过900亿欧元,但专家认为这一损失被远远低估了。

    精神疾病的传统疗法主要依靠药物治疗,让患者提高情绪但不引起运动性兴奋;当然还有心理治疗,让患者能够坦然面对过去。对于那些严重的抑郁症患者,特别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来说,这些方法都很难生效。电击治疗在治疗抑郁症时很有效果,有研究称缓解率达86%,但并不能铲除病根。何况在很多专家眼里,这是颇具伤害性的手段,不少医生和科学家认为其影响病人的心智。

擦除记忆没有时间表

    为了让患者能够以最小的代价恢复健康,不少科学家也试图通过其他方式影响记忆。

    2006年,美国哈佛大学的研究者,在让患者回忆创伤记忆之后,立刻服用名为心得安的药物,其成分可以附在神经细胞上,阻止肾上腺素的进入,久而久之,创伤记忆带来的恐惧不安会淡化。学界当时为之轰动,这似乎给那些战争后的美国大兵带来福音。不过,批评声如影随形:记忆是人之所以成为不同个体的一部分,而利用药物“重新书写”记忆是在“冒让人失去真正身份的危险”。

    曾对克洛斯提出批评意见的纽约大学教授菲尔普斯此前做过一个实验,释放某种气味的同时惊吓实验对象,当他们入睡后,继续释放这种气味,结果实验对象们并未忘记闻到气味时被惊吓的经历,但他们已经不会再因为闻到这种气味而恐惧。如果能保留记忆,同时去除与之关联的负面情绪,对人的伤害的确会更小一些。这种疗法被称作消退法,即以一种不具威胁性的方式让患者频繁暴露于所恐惧的事物中,帮助他们直面内心的恐惧并逐渐弱化其恐惧反应。

    克洛斯在荷兰的团队并未解散,而且打算进行一项临床实验,对那些有着创伤应激障碍的人使用电击疗法,看效果如何。菲尔普斯教授也向克洛斯伸出了橄榄枝,将其聘用到了位于纽约的实验室继续研究。

    真的要擦除、改变人的记忆,没人敢用具体多少年来预测。克洛斯一遍遍地回答记者:“我们只是又迈出了基础研究的一步,后面还有很长的阶梯要爬。”而且,克洛斯也认为“用电击删除记忆”是个残酷的治疗手段,他宁愿患者不要走到那一步,而是借助药物、心理治疗等学会更平静地面对沉重的记忆包袱,而不是简单地丢弃它。“记忆在积累过去经验的同时,不断提高我们适应环境、预测应对未来的能力。它是人类生存的必需。”

    世界卫生组织数据显示,抑郁症目前已经成为世界第四大疾病,预计到2020年可能成为仅次于心脑血管病的人类第二大疾患。而中国抑郁症患者,据知名医学杂志《柳叶刀》5年前的估算,已达9000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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