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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文学的心脏

 江山携手 2014-05-16

  作者:张炜朱 又可

  《行者的迷宫》是作家张炜和记者朱又可的多次对谈的结集,是张炜多年来精神生活的一次集中表达。从写作到阅读,从思考到现实,从幼年到当下……这部漫长的采访记录,是张炜的一个口述传略,而主要内容关涉精神。

  重复是一种强调,小说的繁复美

  朱又可:我读《你在高原》这部书,觉得有很多东西是在重复地讲,比如主人公不断地做苦役,被关起来,被损害,还有逃跑。

  张炜:是人在旅途,是行走的重复。行走是人类永远的希望,也是永远的苦役。主人公要不停地走,他走过的大地是不重复的,景物是不重复的,山脉和河流是不重复的。我们如果忽视了山川大地的意义,就会混为一团。

  人在旅途上遇到这样的人、那样的人,具体看来一点都不重复,但是采用的形式有重复,那是貌似重复——这会呈现一种繁复美,它拥有的更多,而不是考虑不周。有的重复是一种强调,类似于修辞学的意义。

  朱又可:感觉在强化一个东西。

  张炜:每个东西好像是重复了,但是每次重复强化的重点有点移位,不完全是一个方向。一本行走之书,要越过大地,这里面地形、地貌、植物,每个地方都不一样——这样的重复,一般的读者可以略掉一些。但却不可以没有。阅读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可以略掉的和压根就不需要有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朱又可:你写作是用心的,不是像电脑粘贴的那种重复。

  张炜:语言是不能重复的,这就像每一片土地都不是重复的一样。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大山每一座都是新的。即便从文学表述的眼光看有重复感,如果从地理考察和民间勘察的角度去看,那就是相当严密的了。事物的来龙去脉不一样,这些东西是实勘的气质,这种气质极其重要,它构成了自己的美学品质。就是说,在快餐时代可以讨厌这些烦琐的东西,但却不能否定客观世界本身就具有的规模和蕴含,作者在必要的时候,必须完整地呈现这一切。

  朱又可:爬山的重复的部分,我觉得那是需要的。

  张炜:地理和地质的部分似乎在重复,包括在大地山川上遇到的人在重复。一部大的交响乐,有些旋律、标志意义的调性一定是要重复的。无论是形式的重复还是其他方面的重复,如果不是因为作者的严重失误,那就一定是有意为之。这种强调就像数学问题一样,是经过了反复计算的。这么大的东西没有打引号的“芜杂气”,肯定是不详的。

  朱又可:那个故事重复的东西,要强调的是什么?我觉得是需要的,觉得这个东西在这里又碰到了。

  张炜:一切的、丰富的意蕴,要讲出来,讲得很细也不可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为了呈现一片茂长的大陆,它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和繁殖力,就必须去经历。人在大地上行走,遇到一大片林野非常惊讶,再走下去还会遇到一条汹涌的河流,就这样无限地走下去,不停地惊讶和感受。大陆的茂长,它的重叠与繁密,更有丰腴,会深深地印在心上。这些是同一种强调,就是大地。

  朱又可:你要表达的这块区域应该指的就是胶东?

  张炜:不完全是。行走应该是面向更广大的地区,但主要活动范围大致是以山东半岛为中心的。作为文学作品还不能具体说就是山东半岛。就连“山东”两个字也没有出现。作者需要很具体的现实基础,这样才能生发想象。

  朱又可:地名都没让它出现。包括济南、青岛。

  张炜:那样不仅有阅读的局限,还会发生对号入座。比如我参与了20多年徐福研究,涉及大量秦汉史的各种各样的资料,跟学者们学到了很多。这个过程,在《海客谈瀛洲》一部中涉及很多,如果是实地和原名,必然会有人对号入座。

  关于徐福研究也像其他历史名人研究的情况一样,发生过争抢出生地这一类事情,争论是很多的。有一些未免可笑,但描述时还是尽可能不要引起纠纷。地理方面是难以编造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的流向,都要按照真实记录和观测来写。

  但是也有许多西方文学作品和电影恰恰相反,偏偏要写具体的城市名字等,这种例子太多了,比如有的具体到纽约的第几条街——作品中地名和人名虚与实的关系是很有意思的,有的明明是真实的却尽力掩盖,有的明明是虚构的却刻意注明……

  书的厚度只有时间才能给予

  朱又可:你开始写作的时候是20世纪80年代末。1988年,很快就发生了特别大的变化,完全是两种心情。上世纪90年代这种氛围和心情陡转,几乎是180度转弯。

  张炜:当然是这样。一道大坎儿,是书的写作走向了深化的关键,是决定性的一个年头,对这场漫长的书写非常重要。整整39卷的色调和气味、气息、意境,都发生了变化。这部书的沉郁之气无论如何也无法驱赶,细心的人能够有耐心地读下去,感觉它字里行间在渗流什么。

  朱又可:动笔写成的第一部,最初你完成的是哪一部?

  张炜:写出的第一部是《家族》,还有一部分《鹿眼》。《家族》是总纲式的,不先写出下边就没法进行了。

  朱又可:这种转折在修改上动的手脚很大吗?

  张炜:涉及的一些社会事件要改动。情感投入的方向和力度都会有变化,要重新把握许多,重新判断许多。心情能影响情感的表达,整个的笔调都在时间里变化。

  朱又可:听说有些开头就修改了数十遍,以便调整叙述的角度?

  张炜:某一部书的开头常常改上几十遍,其实已经不知道多少遍了。比如说《无边的游荡》的开头,就改了几十遍,今天看来也平淡无奇,但是只有作者知道它多么困难。这在全部书中安排在最后一部,但却不是最后写的——整个10大本不是按照顺序从头到尾写下来的,那样会越写越衰,气韵不再饱满。

  朱又可:这二十多年来,从社会层面看,不断地折腾震荡,包括最急遽、最大角度的转折,这个震荡没把构思震破就算好的了。

  张炜:巨大的跌宕,已经把原来的结构搞得支离破碎了,我需要一次次收拾碎片:精神的碎片、事件的碎片,重新去整合它。在一些技术工艺层面,真是苦不堪言。但是如果从捕捉全书的基调,包括一些思想心路方面来看,收获却是很大。人总要经历更多的一些事情才好。20世纪50年代这批人有过许多重大的经历,而且要用这么多文字去表述,就要对得起表述的对象,要尽最大的力量去做,舍得花时间才行。写作者没有时间,无论有多大的才能,有多高的智慧,有多少灵感闪动,都做不好。如果只用四五年来完成这个东西,无论作者有多么生动的笔墨,多少吸引人的情节,它的厚度还是不够--这里不是指书本的体积规模,而是说文字屏障后面那些相当复杂的蕴含,思想的、意味的,其他一切的积累。这个厚度只有时间给予,没有任何办法。

  诗歌和小说的关系

  朱又可:谈谈诗歌和小说的关系,诗歌和《你在高原》的关系。

  张炜:我觉得如果不是一个以诗性为核心的小说,在当今就不会是真正的现代小说,严格地讲也不会是一个纯度很高的文学作品。但是一说到小说的诗性,或者单纯讲到诗性的时候,一般人马上就会给予概念化的理解,认为是那些言不及义的水词儿。什么优美的片段,飘忽的意象--这部分严格讲恰恰不属于诗。

  诗无论从哪一个方向来说,都是相当的敏感和深邃的、极独特的一次抵达和综合,当然包含了最大的喜悦,所谓的凄美、壮美和悲剧美,甚至还有其他,全都包含其中。它是整个的综合,最敏感、最深邃、最个人性和最具有敏悟力的独特的呈现,诗是这些东西。如果不能用论文来表达,不能用小说来表达,也不能用戏剧来表达,几乎用任何的文字形式都不能够表达的某一种情绪、意境和思想,而只有求助于一种形式,那可能就是诗了。

  它类似于音乐的无限想象的空间和拓展性,有时候又像色彩一样难定寓意;既特别具体,又具有无限的膨胀力和笼罩力,诗就具有这些特点。想一下,小说里面缺少了这些东西,会是纯度很高的文学作品吗?它只能是很通俗的作品,可能也就是一般的讲述,还达不到神性接通的境界——文字缺少了那个境界,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纯文学。

  我们要极力回避另一种倾向,那就是伪诗性——表面的、廉价的所谓激动、华丽、绚丽的言词堆积,或者干脆频繁地引入诗句形式。比如说写了一会儿就来了一篇什么诗,或者不停地有所谓的“诗”的冲动,有华而不实的浪漫言词,这些实际上是对诗性的折损而不是加强。那些不可言说的、非常饱满的生命意绪在作品里得到强调、挖掘和展现,这才是通向诗性写作的正确航路。

  这部长卷中,主人公宁伽是一个很爱诗的人,除了向往地质工作以外,他也很愿意、很想当一个游吟诗人。这一方面是我向往的气质,是个人内心里的浪漫想法;另一方面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一个人不懂诗不爱诗,他就不足以让我深深地喜爱,这个人也不够更高的品级。我觉得一个需要花费几百万言加以诠释的人物,应该是爱诗懂诗的,本质上应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诗人。像宁伽这样的经历和家族人物,其“诗人”身份不是因需要而设定,而是因为这个人骨子里就是一个诗人。当然他可以不做诗人的工作,甚至可以一句诗都不写,但应该是一个与诗性深刻相通的生命。所以小说里宁伽自觉不自觉地想起了某一段诗,也曾经在里面吟诵过一两段诗,但这些对整部小说诗性的加强不是起到最重要的作用,也不是关键的作用——没有它们,它的核心部分照样是诗性,最重要的色彩一点都不会减弱。诗性写作(小说)如果减弱了故事性,那也是不可思议的。诗在这里面因为太难表述,所以必然要牵引出一连串复杂的故事。真正的诗性小说也会加强故事,突出其内在的缜密性、绵密性和有趣性,而不一定要使其减弱和淡化。有人认为诗性小说一定是情节比较薄弱的,这样的看法实际是错误和幼稚的——那样的小说离诗性可能更远,而不是更接近。

  ○摘自《行者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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