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子愉:?中國醫學基本觀念導論(一)

  

中國醫學

基本觀念導論

如何選擇治療概念

 

 

惲子愉　著

1984年4月初版

1988年4月再版

王全民重新電腦打字於2011年3月

 

再　版　序

 

　　這一本小冊子，是演講稿子，對醫學不過是一個概說而已，由於初次出版書籍，毫無經驗，以致錯誤漏同百出，真是慘不忍睹，現在自己想想也慚愧之至，非但錯字連篇，而且頁數排錯的部份，相當多，仍承諸位讀者君子的關懷和厚愛，居然行銷一空。自民國七十三年（一九八四）以來，此書售完後，就一直未曾再版，由於多方面讀者的來信，希望能將此書再版，為了不使諸位失望，這次由本人及林建雄醫師黃升騰醫師盡全力，將所有的錯誤，全部更正，重新再版，說不定仍有錯誤，尚請多多指教，我將非常感激，這本小冊子所以緩緩不出的理由是面幾段已經吸收在其他的著作中，惟有後面的部份「依然獨存一格」，棄之可惜，幾經考慮後，再行出版。不周之處，尚請各位多多原諒，又本書之修訂承王世興醫師出力不少，特此一併致謝。

 

　　　　　　　　　　　　　　　　　　　　　　惲子愉敬識於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二日

前　　言

 

本文是在新加坡同濟醫院的演講詞，由新加坡學員的記錄節錄而成。新加坡的同濟醫院是慈善機構，已經有一百年的歷史，幾乎與新加坡開埠同樣地悠久。平時義診給藥真正是一律免費，在歲末年終之時，對孤老無依的貧民更發給年終賀金，高風義舉，腳踏實地，實在令人肅然起敬。新加坡百分之七十都是中國人，勤勉實，崇尚法治；且均能潔身自愛，開誠合作，業中醫者亦復如是。做中醫的雖沒有考試等等規矩，卻都能用功讀書，熱切討論，決不各搞門派，互相攻訐，平時為人治病率皆恪守以前我國大陸老一輩的醫生一樣，只為病人處方，決不自己賣藥。新加坡法律柡嚴，若私自賣藥，或者藥店隨便為人看病，賣藥品質不良，或賣假藥，一經查獲，除了負刑事責任之外，立刻勒令停業，吊銷執照。更不能亂登醫藥廣告，是故醫藥絕對分立，因此一般社會對中醫的看法，甚至西醫對中醫的看法成見較少。當然在中藥藥粉中參雜西藥等等怪事，便絕對不可能發生了。夫物必自腐而後蟲蛀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中醫在此形象早已全部破壞，感慨之餘，更感於彼邦待人接物之誠，乃為之演講三星期。略述中國醫學之優點，本人生性愚魯，區區小文誠不登大雅之堂（不過略表誠意，志在同好君子作更進一步之開發），拋磚引玉而已。古人云：信巫不信醫者死不治。其實單信藥諸如特效藥特效方竟或十八代家傳秘方，而不知病理機轉，執死方以應活變之病，又何嘗能治癒病。中國醫學在風雨飄搖之中，外界壓力既然如此之大，實在經不起內蠧之一蛀再蛀了。設或中國醫學真正無法復興，我固知真理永遠不滅，中國醫學必有發揚光大之一日。一如當年滿清之進山海關，漢族雖然淪亡，必有再起之一日。必須等到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但是至少在明末之際，氣數已盡，決然無法挽回。時耶，命耶，運耶，實在都是人事之不臧。雖一二忠臣孽子椎心泣血，肝腦塗地，又何補現實。楚國將亡，屈原之離騷經哀怨絕倫，君不見史可法殉難於揚州的梅花祠中有一對聯云：

　　數點梅花亡國淚，一片明月孤臣心。國之將亡哀痛如此，道之將廢又何嘗不是如此？本文如不能拋磚引玉，亦只能作淒涼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亦就算迴光反照罷。

 

　　　　　　　　　　　　　　　　　　　　　　　　　　一九八四年元月廿四日

　　　　　　　　　　　　　　　　　　　　　　　　　　　　　　惲子愉　謹識

 

 

 

惲子愉〈？－2005年4月14日〉，台灣中醫學界先驅，中國醫藥學院教授。他是清末上海名醫惲鐵樵的孫子，師從於立忠先生，承繼清末中西醫會通學派，因戰亂，自上海隨國民政府撤退到台灣，在台北行醫，善治疑難雜病，聞名一時。陳立夫創立中國醫藥學院時，聘請他為教授。他在學術上最大的特點，就是以西方生理學的原理來解釋中醫理論，又同時以中醫理論的角度，來詮釋西方醫學，強調臨床與理論的結合。以一人之力，重新註解了《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溫病條辨》等書，對於台灣中醫學界的教育傳承，有着重大的影響。

著有《中國醫學基本觀念導論》、《內經素問真相之探討》、《傷寒論之現代基礎理論及臨床應用》、《金匱要略新論》、《溫病涵義及其處方述要》、《臨證特殊案件之處方及治療》。

 

 中國醫學基本觀念導論(一)　　　　　惲子愉

 

　　現代醫學開始於十八世紀，其來源始於疫病，倫敦在十八世紀時，其人口四百萬因疫病而死去十分之九，中國東北也曾因鼠疫而死去約二十萬人，故西醫之開始乃由疫病之猖獗，因而其強調者乃為公共衛生及傳染病，此後有德人柯克及法人士德發現細菌的存在，乃推廣細菌理論，研究如何消滅細菌，至現代之磺胺劑(Sulfa drug)及抗生素(Antibiotics)出現後，細菌幾乎已可消滅殆盡，同時更有預防疫苖，發展預防醫學，並改善公共衛生，殺菌目的可說已完全達到，然而殺菌並不能完全解決問題，因為除細菌之外，尚有濾過性病毒(Virus )，此物較細菌更小，結構亦更簡單，在人體之外為無生命之物，一旦侵入人體則成為生物，因其屬低度分化，故極為善變，而殺不勝殺，目前對此Virus 仍束手無策。

 

　　吾人再反觀中醫之歷史，中醫起源於道家，講究無為而治，對殺菌而言，中藥無藥能與西藥相比，且用藥非常複雜而難用，中醫注重者為情緒及環境，因此中醫考究者乃為整體，及為何生病，如何使病好轉，實際上非常有實用價，不過其道理深而難懂，如能學通其觀飲，則醫病即易矣，但其法與西醫不同。

 

　　例如蕁麻疹，又稱風疹塊，為過敏症，皮膚上一塊塊由小而大，極癢，其原因乃因肥胖細胞(Mast cell)等細胞中含有一種過敏素，稱為組織胺(Histamine)，當細胞膜受刺激（或受損），此物乃跑出與小血管作用，使小血管擴張，血管對外空隙小孔變大，血管中的血漿則流入組織中，因而發生風疹塊。西醫的治法，為使用抗組織胺(Antihistamine)，其化學結構與組織胺相似，治原理乃使其與組織胺競爭結合在血管，乃令組織胺無機會作用，而此種抗組織胺之效力只是暫時，因風疹塊之主要原因乃細胞膜受刺激（或受損），若不對此原因治療，則抗組織胺藥力過後，風疹塊又告發作，且抗組織胺使用過多，不但其効力逐漸減弱，且會發生副作用，因此藥對神經有壓制作用，使人之抗體越來越低，因此治療此症必當從其根本解決，中醫可根治此病，但中醫之藥複雜難用而深奧，必精研其理，然後方能對症下藥。

 

　　吾人知人體中肥胖細胞(Mast cell)，其組織胺最容易溢出，亦即對人之過敏作用最大，此種細胞全身都有，在血管交叉處尤多，因此處血液流量較慢，因而氧氣不夠，氧不夠則Mast cell膜之滲透力增加，因此改善氧的供應即可，氧的來源，決定於血液流動量，因此可用藥擴張末稍血管，但中藥並非單味藥，故吾人處方之時，必須詳細研究使用之方劑，同時更應研究病人之情緒及環境，此類病人或情緒緊張，脾氣不好，神經條件有問題，或喜吃海味及飲酒，此時若用桂枝湯來擴張血管，興奮神經，則未蒙其利先受其害，故處方之時應考慮到病人之神經條件，血管條件及代謝條件。

 

　　因此對於神經緊張的病人應先使用鎮靜神經劑，如柴胡桂枝龍骨牡蠣湯，其中柴胡湯之份量應重桂枝湯之份量，此方對於此種病人有效，然中醫不比西藥，不能立即痊癒，大約三劑始可見效，但癒後決不再發。

 

　　其次應考慮病人之血管條件，如果此人血管本有擴張之傾向，若再用桂枝湯擴張末稍血管則適足害之，老子曰：「有形察其微，無形察其勢」，勢者，即所謂Potentiality，天下事必須順其勢而行，中醫治病亦復如此。例如女性生理期間，荷爾蒙會發生變化，有許多過敏性的症狀，如上述之風疹，即其一種；有時更會積水而浮腫，其原因乃因血管中之鈉有滯留，小血管收縮，腦中之鈣亦增加，下視丘乃有變化，因此略有神經質之女性在生理期間脾氣不好，當此之時，若發生風疹，決不能即用桂枝湯，必須先保護其血管，除去水分，故除去擴張血管之外，必先用利尿劑，例如五苓散；而保護血管則可用珠黃散（珍珠粉，牛黃），如此則可達到擴血管調節Mast cell的效果。

 

另有一種人喜食動物蛋白質者，吾人知素食較葷食為佳，素食纖維素(Cellulose)多，腸壁不能吸收而排出，使人大便通暢，則對人有益，如果吃動物蛋白質太多，則腸肝因疲勞而分解不完全，生異性蛋白，此種蛋白質人體吸收，由腸，肝而至淋巴，血管，乃至全身，於是風疹大發，而不可收拾，此時之治療風疹，不僅是要調整Mast cell，並且要使其腸胃健全，此時之用藥可用桂枝湯，但另需加藥，輕者加藿香正氣散，重者加防風通聖散

，其醫治手段乃清理腸胃後，再加以擴張末稍血管，以上所舉之例為中西醫治療手段之不同，而中藥神奇之處亦復不可思議。

 

　　傷寒論中之桂枝湯，有所謂有汗能收，無汗能發，此尚不算神奇，中藥另有一婦科藥方，其作用為有胎保胎，臨產催生，委實神奇之至。茲敘述如下：

 

當孕婦難產時，西醫通常使用一種Oxytocin（催產素，縮宮素），此乃腦下垂體後葉所分泌，屬於神經性荷爾蒙，乃由動物提鍊出來（或人工合成），注射後，能使子宮強力收縮，因而作為催生之用。

此外，當孕婦有小產之可能時，西醫通常使用一種Progesterone，此藥為女性黃體素，注射後，能使子宮內膜變厚，子宮之動量被壓制，於是減少流產之可能，故此藥之特點乃在於安胎。

以上二種西藥其性質完全相反，決不能同時使用，更不可能同時發生作用。然而既能保胎而生產時又能催生，此中藥為何？曰：十三太保是也（亦稱安胎飲，保產無憂散）。蓋產之孕婦其體內並非缺乏Oxytocin，而將流產之孕婦體內亦非缺乏Progesterone，設若缺乏，然受孕著床從何而來？實乃因生產或流產時，極度疼痛，神經特別緊張，因而體內之Oxytocin或Progesterone不能到達子宮而已，十三太保之作用，並非供應或增加體內之Oxytocin或Progesterone，其作用乃在順其勢，將體內原有之Oxytocin或Progesterone發揮於子宮而已，其原理在於疏導，故云既能安胎亦能催生，實無足為異也，此點適足說明中藥之治療手段與西藥實大不相同。

 

在此吾人再談桂枝湯對汗腺之作用，人之體溫度經常保持一定（不生病時），若外界溫度過高，則由皮表之汗腺分泌汗水，利用蒸發之原理來疏洩，調節體溫，出汗有二種(1) 血管性(2) 神經性，但不論屬於何者，必根據人體生理之反應作用(Feed back function)，即血管必先擴張後收縮，或先收縮後擴張。

所謂血管性之出汗，應稱為熱汗，在出汗之前末稍血管擴張，於是大量血液流到皮下

，因而汗腺開始分泌，而開始出汗，此種因發熱而出汗稱之為熱汗。事實上，人體無時不在微微出汗，祗因立刻被蒸發故不自覺而已。

至於神經性之出汗應稱為冷汗，人全身均有汗腺，但並非完全開放，而是受環境氣候所影響，並且出汗位置亦有所不同。熱汗多於胸背部，而冷汗則不然。男女出汗亦有區別

，女子多出汗於頭頂，而男子則多出汗於額頭。至於冷汗，並非由於氣候炎熱係由於神經緊張，惟當神經緊張之時並不出汗，而係緊張過後才開始出汗，因神經緊張時末稍血管強烈收縮，至緊張過後，血管開始擴張，於是大量出汗，此種汗並非由於氣溫影響，故曰冷汗。

 

　　所謂桂枝湯有汗能收，無汗能發者，乃因多汗時，血管本已擴張，由於反饋作用，已有收縮之勢，服桂枝湯之後，順其勢調整血管，於是血管開始收縮，因而汗止。當無汗時，血管本已收縮，根據反饋作用，有擴張之勢，服桂枝湯後，順其勢而推動，於是血管擴張，因而汗出。故桂枝湯有汗能收，無汗能發者，乃順人體之自然趨勢予以推動而已。此點亦說明，中藥治病注重順勢而行，與壓制的手段大不相同，此亦老子所云「有形察其微，無形察其勢」也。不僅如此，當人神經緊張之時，服西洋參，因西洋參有鎮定神經作用，服後神經開始鬆弛，血管開始擴張，亦可以發汗。

 

其次再舉一例，如消化道潰瘍，此症曾在臨床病理討論會(Clinic Pathology Conference)上討論過。消化道潰瘍大致可為四種：

(1) 在幽門部

(2) 在胃小彎

(3) 在胃大彎

(4) 在賁門部。

此四種中，(1) 最多，(2) 次之，(3) 再次，(4) 最少。其症狀為

(1) 胃酸多，易變成潰瘍。

        (2) 胃酸少，面色蒼白，易胃癌。

        (3) 易成胃穿孔。

        (4) 易使食道擴張而成食道方面疾病，以胖人居多。　　

此四種人不同者為

(1) 多為好勝好強，脾氣暴燥。

(2) 生活窮困或情緒常受壓制。

(3) 多為年青人或運動員，經常暴飲暴食。

(4) 由於太胖，胃被向上托起，常呃氣，而猜心重。

此四種人相同之條件乃為本身抗潰瘍因子降低。西醫之治療方法或為用藥中和胃酸，或用抗潰瘍因子如喜龍U ，維生素U 之類（提煉自包心菜），但此醫法，不足以收效，因胃病之原因與情緒有有關係，故中醫開方必須考慮一切境及情緒因素，從整體著眼，從根本治療方為解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