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的单纯与诗人的浪漫 --《项羽之死》备课札记 教学《项羽之死》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项羽之死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换言之,即项羽拒不渡江的根本原因是他者--外在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自己。 从文本来看,垓下初始之时,项羽并非一定要选择死亡。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 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 从以上文字看,项羽有着强烈的求生本能,在“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的有利条件下,“东渡乌江”似乎轻而易举。但在最后的关键时刻,项羽偏偏以自刎的方式舍弃了自己的生命,舍弃了“东山再起”的大好机会。从现实的角度看,这一选择并非明智之举,那么项羽为何会在强烈求生本能驱使下,在机会终于来临的那一刻放弃生命呢? 籍独不愧于心乎? 这就是项羽之死的根本原因。不求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只求于心无愧。 无愧于心这四字原出自《孟子·尽心上》: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君子心地光明坦荡,行事问心无愧,所以俯仰无愧怍于天、人,而胸怀磊落快意自得,正是君子所乐之处。如此之君子完全可称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豪杰之士,能成为“豪杰之士”。 把孟子把这种快乐和“王天下”相比较则显得更有意味。一般人总觉得“王天下”应该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其实那不过是世俗的想法与标准而已。在我看来孟子的这种观点是一种典型的诗人观点,具有其浪漫的表征。而从角度看,自刎于乌江的项羽也绝非屈服世俗观念的庸俗之人,他的行为具有典型的浪漫诗人的气质。 俯仰无愧,还是“王天下”;快乐还是成功,无论如何前者的选择,都绝不是一个政治家的明智,而是一位诗人,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的浪漫与决绝。 其实,一切以自我的意志来决定生命存留的方式,都是个人对抗社会的最后也是最无奈的形式。而一切具有诗人气质的历史人物都绝不会听任社会与大众的安排。在整个《项羽本纪》中,项羽都不是一个服从的角色,他的许多行为都带有浪漫的色彩。 先说项羽少时,有两件事值得推究: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 这是典型的小孩子的背叛与浪漫。 再来看让项羽一战成名的钜鹿之战:“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这些行为完全不符合兵家常理,而项羽恰恰因为这不按常理出牌的作战方式,让士兵勇冠三军,让他成为天下英雄。 再来看让他坐失良机,导致最终失败的鸿门宴。 本来鸿门宴上的刘邦已成瓮中之鳖,刀俎之鱼肉,束手待毙,为何最后能够成功逃脱呢,根本原因当然在项羽,那么被范增怒斥为“竖子”的项羽真的无知小儿,不知道此时杀掉刘邦得以除心头大患的道理吗。 这里须对“竖子”一词作一番深切的考究。 “竖子”在这里当指对人的鄙称,犹今言“小子”。那么“小子”又有何指,我们来看来则材料: 王爽与司马太傅饮酒,太傅醉呼王为小子。王曰:“亡祖长史与简文皇帝为布衣之交,亡姑亡姊伉儷二宫,何小子之有?” --刘义庆《世说新语·方正》 这个王爽是怎样的人呢,还是《世说新语》:孝武问王爽:“卿何如卿兄?”王答曰:“风流秀出,臣不如恭,忠孝亦何可以假人!”可知此王爽绝非世俗意义之“小子”,而是一亦忠亦孝之人。 周瑜小子,偏怀浅戇,自负其能,辄欲以卵击石。 --《三国演义》 那么,黄盖为何在给曹操的信中为何称周瑜为“小子”呢,只不过是“苦肉计”而已。而我们知道周瑜也绝非世俗之“小子”。 由此观之,虽为范增斥为“竖子”,但项羽绝非世俗蔑视之“小子”。那么到底是怎样的原因让项羽这“小子”在鸿门宴上轻易的放走了刘邦。对此,‘司马迁未着一字,而我也只能大胆揣测了。 一、“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从此形势看,项羽以为可以在战场上轻松战败刘邦,而非是在此鸿门宴会上。 二、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 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 从这段项羽与宋久的对话中可见项羽喜欢“被坚执锐”的下面点半,绝不是“坐而运策”讲究计谋之人。以弱摔强时依然“破釜沉舟”正面决战,如今以强对弱,更不会在鸿门宴上“坐而运策”计杀刘邦了。 如此而言鸿门宴上项羽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在杀死刘邦,甚至,在内心深处项羽有些不屑以此方法杀掉刘邦。而这恰恰是范增称其为“竖子”的原因,而我则看见了一个虽然有些自负但绝对自信并且如孩子一样单纯的项羽,而且这单纯之中还有一些诗人的浪漫想法,相对计谋而言,他更愿意在战场上与刘邦痛快淋漓的与刘邦决一雌雄。 其实,不唯项羽如此,《史记》中的荆轲亦如此: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 “白衣冠”“慷慨羽声”“瞋目”“发尽上指冠”,不止荆轲,所有知道此事之人,当然包括荆轲自己都知道荆轲此行必死无疑,而且就成功概率而言亦是凶多吉少,但荆轲依然毅然决然的前行,这悲壮中蕴含着多少单纯与浪漫?! 不唯荆轲如此,屈原与渔父的对话亦如是: 渔父:“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宁死葬江鱼亦不愿蒙世俗之污垢,这是怎样浪漫而单纯的愿望,而且你看那憔悴枯槁披发行吟之模样,不就是一个落魄之诗人的最好写照吗。 其实,不唯项羽、荆轲、屈原,创造他们的作者司马迁亦是如此: 为“趣舍异路”“素非相善”“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的李陵而辩解并深陷囹圄,这不是小儿之单纯吗;在“非有剖符丹书之功”“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以免死刑的情况下,接受“最下腐刑”,以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书,本就是一种诗人(从鲁迅“无韵之“离骚”的评价来看,司马迁本就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式的“浪漫”。 项羽、荆轲、屈原,在可以选择活下来的时候,选择了死亡;而司马迁则在死刑面前选择了隐忍苟活。把目光转向西方,或许还可以看到苏格拉底: 在苏格拉底被判死刑等待行刑的日子里,他忠实的弟子、大富翁克里同为他安排好了周密的越狱计划,而且并非是明火执仗的公开劫狱、而是金钱铺路的秘密潜逃。并且劝说他,判他有罪是不正义的。然而苏格拉底拒绝出逃。他的理由:我一生都致力于城邦的法律维护,如果我现在选择违背法律的方式逃亡,岂不是对自己一生的嘲弄? 无论是项羽、荆轲、屈原,还是司马迁、苏格拉底都是诗人的角色,因为他们都背离了世俗所认定的规则,而选择了一条背离世俗之路。这是本真自我的选择,哲学的选择,悲剧的选择,而他们恰因为这诗人般悲剧的选择而成就了自我,成就“小子”的单纯与诗人的浪漫。 从一个单纯“小子”和浪漫诗人角度来反观项羽自刎乌江的行为,一切都有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答案了。 设若项羽抓住机遇渡江而东,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如杜牧所言“包羞忍耻”,以期东山再起。或如勾践一样卧薪尝胆,以期卷土重来。亦或如刘邦一样无耻: 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坠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 (项王)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 --《项羽本纪》 如此,那个具有浪漫气质的项羽便不复存在,项羽便成为了勾践或刘邦。真正的项羽需要的是那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追求的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快意。 如此,反观乌江自刎前“溃围,斩将,刈旗”的“快战”表演;反观其“天之亡我,非战之罪”的自负与荒谬;反观世人“项羽失天下的最后时刻心疼的只有女人和宝马”的言论,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 因为项羽本非什么军事家,亦不懂什么政治,他只是一个真诚“浪漫”的诗人,一个简净单纯的“小子”。他勇敢率真,他简单纯粹,他激越明亮…… 写作此文的过程中,公元前202年的那个冬天,四面楚歌的垓下,凉风渐起的乌江水畔,身陷绝境而又凛然从容的项羽,诸多场景一直萦绕在心头,遂凑成四句诗,借以为项羽悲叹,为荆轲、屈原、司马迁悲叹,也为所有有着小子般单纯和诗人般浪漫的孤独的理想主义者悲叹。 凉风萧瑟兮乌江水寒,悲歌虞姬兮乌骓不前。 项羽吻剑兮魂魄时还,诗人长存兮我空悲叹。 后记: 一、《项羽之死》一文,因为参加省语文优质课评比,曾经参照诸多资料包括各种教案和实录着力备过,然三年之后再教此文,依然有力不从心之感。昨日读蒋勋《孤独六讲》,顿有豁然之感,遂成此文。 二、有一个细节写作时中并未提及,即垓下被围之时的项羽年方30,而刘邦已经54岁了。虽然一个人的行事风格大多由其性格决定,但年龄未尝不是一个重要的考量因素。而以此为视角,结合尼采《悲剧的诞生》中有关酒神与日神的论述,亦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或许他年再教此文,或当从此角度解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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