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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难杂症“三剑客”

 棋中王 2014-06-03

疑难杂症“三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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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03 06:40:27   作者:王潇 姜琳君
三剑客合影。从左到右依次为:欧阳仁荣、林果为、余润泉。

  三剑客合影。从左到右依次为:欧阳仁荣、林果为、余润泉。

  张惠 摄

  本报记者 王潇 实习生 姜琳君 吴赢雨

  “病人不停地在各个医院周转看病,跑了中山去华山,跑了瑞金去仁济……重复检查,浪费很多钱和时间。特别是外地来的病人,总希望在上海多看几家医院,还得有家属陪着来,又要蹲旅馆,费用就很大。而且,有时诊断并不是绝对的,不同医生会有点出入,实际上大家都是对的。但病人就搞不清楚啦。所以我们几个碰在一起想,是不是可以让病人不这么跑来跑去?”

  “临床医学是很活的东西,它很难像工厂标准的流水线那样。而在大医院,分科过细,病理科和临床科室分开,读片都是流水线。如果不是专门去辨别,给出的诊断肯定是最常见的那一种。”林果为反复强调,“周总理说过,临床医生需要很高的辩证唯物主义观才能做好工作。”

  “我们没有比别的医生高明多少,只是因为在细看。现实是大医院的医生实在太忙。”在会诊中心,三老看一位病人约一小时,“假如是在门诊,后面的病人要吵翻天了。我们现在每次会诊也限定人数。多了,忙不过来。”

  长征医院一间会议室里,八位“白大褂”正围坐一桌。

  余润泉透过老花镜,一边紧盯手中病人资料,一边问病理医生:“说说骨髓片的情况?”

  病理医生轻调显微镜,喃喃报出:“淋巴结结构,基本都破坏了……”

  “破得好!”余润泉大声应和,身体都随之晃动。

  惊觉到“失态”,余老赶忙摘下老花镜解释:“哦,我的意思是,淋巴结结构破坏正好印证了我的判断。”

  欧阳仁荣和林果为互相笑笑—他们早习惯了余老师的这种“入戏”。

  余润泉今年83岁,长征医院原血液内科主任;欧阳仁荣81岁,曾任仁济医院院长、上海血液学研究所副所长;林果为79岁,华山医院内科学终身教授,血液学科博士生导师。

  他们其实每个人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却像三兄弟一样,一同和全市的血液科年轻医生进行案例讨论,一同在上海血液疑难病专家会诊中心会诊。以至于全国的医生们向患者们推荐时,都把他们三位连在一起—“恳请三位老专家出马”。

  不知不觉,“三剑客”已合作20年。

  第一印象:像学生上课一样聚精会神

  初见三老,是在上海医学会每月一次“雷打不动”的病例讨论会上。三位是常年的点评嘉宾。

  离预定时间还有十分钟,三位已在第一排坐定,像学生准备上课一样,在桌面上排好自己准备的病例资料、草稿纸及笔。

  余润泉爱说话,声音洪亮;林果为则略严肃;欧阳笑起来慈眉善目,看见余润泉带了与病例相关的摘抄卡片,就歪过头去:“哎?又看到什么好东西啊?给我们看看?”

  当月的案例是关于一位“反复发热3月余,腰痛了一周”的退休妇女。由于症状不典型,不能明确归入某一类型的疾病,因此诊断起来有难度。

  各家医院血液科的年轻医生一一上台,陈诉自己科室对该案例的分析过程。有的从 “发热”入手,罗列了多种可能的疾病;有的则认为患者的实验室结果更有意义,直接给出了几种可能的诊断。

  病例讨论不同于一般的看病在于,提供案例的主持方往往知道最后的结果,有的病人甚至已明确诊断、治疗好转。但这些治疗过程会被适当隐藏,以考验年轻医生的诊断思维,最后才会揭晓答案。

  三老也不会事先得知“考试答案”。他们此刻都在聚精会神“解题”,时而点头,时而笔记。如果能够模拟他们脑子里“抽丝剥茧”的思维过程,那会是三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梳理出有意义的症状,推测可能的疾病,再根据随之提供的各项证据,一一论证或否定某种可能……直至找到真相。

  由于一些医院发言过长,导致讨论时间只剩30分钟。这令余润泉颇为不满。总结发言时,他拖着一双厚重的黑色马丁靴上台,因一只脚不便而步履缓慢,但站定后,声音倒没有半点减速:“以后重点发言的医院可以说得全面一些,后面的医院要缩短时间,重复的就不要谈了。直接给出诊断思路就可以。其实这个案例值得讨论的还有很多,我们应该把更多时间留给讨论……这才是最有价值的!”

  林果为随后也评点了部分医院的分析,他认为,此例直接从有意义的关键检查入手更为有效,而从发热症状入手就“兜远了”。

  “这就是诊断思维。”林果为说,“要达到目的地,你是希望地铁一站到底,还是在外环绕一圈?作为临床医生,必须直中要害、不要面面俱到。”

  欧阳仁荣承担“总结陈词”的任务,他上台公布了“考试成绩”,还认认真真给各家医院排了名:“这次是华山第一。”

  为何聚首:让病人不再跑来跑去

  如果说每月的全市病例讨论是“纸上谈兵”的操练,那么每周一次在上海血液疑难病专家会诊中心的会诊就是“实战”。

  会诊中心设在长征医院,接受全国范围内的在临床无法诊断的血液科疾病病例。运行至今,已约20年。不断有全国各地的医生推荐病人前来,写上言辞恳切的推荐信,表明自己已无能为力,“重任就委托给三位了”。

  三人到底是为何聚在一起的呢?

  欧阳仁荣娓娓道来:

  三老在还是年轻医生的时候就认识了。上海血液学分会的病例讨论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开始,一同参与,相处融洽。

  三位年龄相仿,退休后,除了早晨的查房、上门诊,觉得挺闲。可是专门找上门来的病人却不少。

  “血液科的毛病嘛,听起来可怕,病人不放心,不停地在各个医院周转看病,跑了中山去华山,跑了瑞金去仁济……我们有时候一交流,发现病人都认识。结果病人还得重复检查,浪费很多钱和时间。特别是外地来的病人,总希望在上海多看几家医院,还得有家属陪着来,又要蹲旅馆,费用就很大。而且,有时疾病里的诊断并不是绝对的,不同医生给出的会有一点出入,在治疗方面同样如此。实际上大家都是对的。但是病人就搞不清楚啦。所以我们几个碰在一起想,是不是可以让病人不这么跑来跑去?”

  欧阳到底是做过院长的,不忘添一句:“当然,这么说的话,好像我们几个人就代表上海了,有点夜郎自大的意思……”他嘿嘿一笑。

  初期,三人的设想是汇集上海血液科领域的好医院,但太多也坐不下,就凑了“二医”系统的仁济、瑞金,“一医”系统的中山、华山,“军大”系统的长征、长海,轮流派医生来会诊。

  “除了这六家医院,上海其他医院也是挺好的。”欧阳始终注意“添一句”。

  “后来一看,他们都太忙。我们三个老头子退休了有时间,就讲好,周三下午不要派其他用场,就排会诊。慢慢,就固定成了我们三个。”

  临床医学与实验室的结合

  病例讨论的八位“白大褂”里面,除了三位老教授,其余五位是来自沪上各家医院血液科中的形态学专家。

  血液病的诊断非常强调临床症状与病理、形态相结合。“不能只单单看显微镜下的片子,而要结合病人整体来考虑。”林果为说。他对一个病例印象深刻:

  2009年9月,当时12岁的小君开始感觉左下颌痛,随后高烧不退。拔牙、根管治疗……手术做了不少,抗生素激素也用了不少,就是不见效。

  2010年7月又出现右大腿痛,高热再次来袭。从多地到上海,辗转近10家各类医院,诊断都是“慢性多发性骨髓炎”,但按此诊断治疗并无效果。孩子逐渐出现瘫痪,不能站立。

  林果为最初是被华山医院感染科翁心华叫去会诊。翁心华被誉为“感染界的福尔摩斯”,专门收治“发烧多年而弄不清楚原因”的病人。但在给这名孩子详细检查后,他认为,这不是感染的问题。

  翁心华组织了院内会诊,请口腔科的专家、骨科的老主任和林果为都来会诊。口腔科和骨科的专家认为不像本科的疾病。林果为认为,症状像血液科的“朗格汉斯组织细胞增生症”。但孩子多次病理检查均显示是“慢性骨髓炎”。没有实验室的证据不能妄下论断。医院内部也意见不一。

  林果为自己有信心。会诊中心讨论,余润泉与欧阳仁荣检查后,也在症状上同意林果为的判断。中心的病理专家“带着目的性”仔细读片,寻找作为“罪魁祸首”的关键细胞。苦苦搜寻,真的找到了几个异常细胞!现场欢呼雀跃,大家轮流到显微镜前观摩。

  林果为解释,朗格汉斯组织细胞增生症发生在骨头里,从形态上和慢性骨髓炎很难区分。正是得益于他们可以和病理医生共同讨论,带着目的去找,才能找到这样“细微”的证据。

  “而在大医院,分科过细,病理科和临床科室分开,读片都是流水线。如果不是专门去辨别,给出的诊断肯定是最常见的那一种。”

  对症治疗,孩子出院已可站立。父母喜极而泣,待孩子痊愈后,又专程赶到上海送锦旗。

  林果为说:“临床医学是很活的东西,它很难像工厂标准的流水线那样。”他还反复强调一句:“周总理说过,临床医生需要很高的辩证唯物主义观才能做好工作。”

  细看一位病人花一小时

  “我们其实并没有比别的医生高明多少,只是因为我们在细看。”林果为说,“有些病人在其他医院细细地看,也可能发现问题、把诊断搞清楚,但现实是,大医院的医生实在太忙。”

  所谓的细看,是在多个方面都细到极致。

  首先是问病史。林果为说:“无论什么病人,我都要重新问病史,自己对着病人从头到尾问一遍。”

  三位老教授通常一起问诊,不慌不忙开导病人慢慢说。

  66岁女患者老张,由一家著名的血液研究所推荐而来。医生对老张坦诚相告:“你可把我难住了,只能去上海找三位老先生了。”

  由于病期长达30多年,转院多次,院方的病例记录不完全。余润泉开始一一询问。

  “你是在剖腹产后出现出血,还是生完孩子后出现出血?”余润泉问。

  “这不一样嘛?”老张愣了一会儿,抬头回答。

  “哎,这不一样。我的意思是,到底是手术后就出血,还是整个生完孩子以后才出现出血的?”

  老张恍然大悟。

  20分钟左右的询问后,余润泉开始查体。他仔细查看老张手上、腿上及后背上被其抓成黑紫的皮肤。“这些黑紫的皮肤都呈对称状分布。”他又示意另两位来看。

  最后,形态学专家“带着目的”寻找,找到“关键”细胞而使对老张的诊断尘埃落定。

  另一位患者把病史说完后,在林果为的启发下,不经意地想起:“曾做过建材生意,接触过苯酚、甲醛一年。”

  病人离开后,余润泉佩服地拍拍林果为:“该问的都问到了。”

  湖州一位年轻医生是带着老父亲专程来找三位会诊的。在看过老专家们的问诊、查体过程后,他忍不住感叹:“他们真的很认真……”

  在会诊中心,三位老教授看一位病人大约花一个小时。这是几乎所有医生都羡慕的看病模式,却也是奢侈的。

  “假如是在门诊,那后面的病人要吵翻天了。我们现在每次会诊也限定人数,希望人不要太多。多了,忙不过来。”

  配合默契的“三驾马车”

  三人的配合虽然没有达到不可分割的地步,但余润泉“直率”、“爱钻研”,欧阳仁荣“委婉”、“有全局观”,而林果为“内敛”、“内科全通”,令三人成为疑难会诊中心的“三驾马车”。

  余润泉1948年考进同济大学医学院。1983年,他已52岁,却是长征医院改革开放以后第一位去国外进修的医生。那时世界卫生组织有一些进修名额,分到上海是两三个。“我当时不是党员,要派的话轮不到我,我只有通过考试。我总想在业务上有所成就。”

  欧阳说,余教授是最用功的一个。“每天早上6点起床,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看医学文献。现在医生很少做书摘卡片了,但他还在做。虽然看文献大多是在电脑上,但他还是会做卡片。”

  而大家一直认为,最擅长和病人打交道的是欧阳。

  欧阳仁荣1956年毕业于上海第二医学院(交通大学医学院前身),曾做过仁济医院的院长。曾经的学生、现任仁济医院血液科主任陈芳源说欧阳老师“很委婉”,“出现意见不一或相互指责的情况时,他会换个更高的角度来说,让你心服口服”;也“很淡定”,“做院长期间,即使遇到医患纠纷来吵闹的家属,他也不慌不忙”。

  因此,会诊中心遇到需要解释的病人,余和林都会说,“欧阳你去讲”。

  “有时候我们的诊断确实和其他医院的有些出入,有些病人一听可能会跳起来。但其实,病情的不同时期确实是会有不同反应,这种情况我会好好和家属解释。我们三个也互相提醒,不要因为我们的诊断给其他医院的医生造成不好的影响。”欧阳仁荣说。

  林果为严谨。他在讲述2011年的病例时,很快就找到了当时的会诊记录。他几乎保留所有的会诊、查房记录,分门别类,需要时随时取出;改学生论文,常要改上三四遍。

  学生王小钦拿到的改稿往往是皱巴巴的厚厚一叠。因为上面都是林果为自制的“便利贴”—他觉得用过一面的稿纸扔了可惜,就裁成一块一块,给学生修改文章时,用胶水粘一片上去,写修改意见。

  林果为还有个特点,就是“通”整个大内科。他是《实用内科学》的主编。

  上世纪60年代末,林果为曾去安徽、云南山区做过巡回医疗。不仅要看内科,连接生、口腔、眼科的手术,都要做。

  一次在云南怒江山区,他遇到一位产妇。“那时也没有X光,一边生一边才发现,是个臀位产!之前也没有做过这类手术,但是在学校里看过,就继续接产。当时接下来,孩子是脐带绕颈,也抢救过来了。”

  1973年他去金山县开门办学“试点班”,从最简单的知识教起,那时有些学生连“扁桃体”和“半导体”都分不清。

  欧阳仁荣说:“现在要找一个内科的通才不容易啊。我们说,一位医生既是内科通才,又在某个专科有特长,就很好;如果还懂1/4的外科,晓得怎么从外科领域治疗配合,那就最最好了。”

  享受被病人需要的感觉

  若以“无私奉献”等词汇来形容他们,“三老”却“不领情”。

  5年前,林果为第一次觉得“落伍”了。他去旁听王振义教授的会诊。发现大他11岁的王振义会上网查文献,连ppt都会做。他赶紧找来学生王小钦,请她教自己上网。现在,查文献、收邮件,都没问题。

  王小钦也是华山医院血液科博导。她和老师开玩笑:“为什么退休之后还一直在干?假如我退休了,就什么都不做,好好休息。”

  林果为回答:“等你真正退休,你就不这么觉得了。”

  余润泉对工作的价值深有体会。

  十年之前,余润泉的老伴过世。“突然得的病,肝癌。”

  “我过去体会不到什么叫心痛,心能怎么痛法?但我老伴去世以后,我真的感受到了。”一段时间内,余润泉怎么也睡不着,在家呆了三个半月,被诊断为抑郁症。

  他反反复复思考妻子患病原因—肯定跟她1980年到英国去做同位素的实验有关。“同位素不可以吃,但她洗手从来都是马马虎虎的。在英国吃面包,又是要用手掰下一片片送到嘴里……”

  他还反反复复内疚—“我这个医生算是白当了!我自认为在医学上还是很钻研,在我爱人身上却一点都没有用上……我怎么会没有早点发现?她实际上早就不舒服了,但又不跟我讲。我们各忙各的……”

  时至今日,他提到这些,眼眶依然湿润。

  随后,他经介绍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告诉他:“你这样在家里是得不到解脱的。只有回去工作,感受到活在世上还有价值,你才会解脱。”

  余润泉半信半疑,重新回到会诊中心。结果,真的就慢慢好了。

  “我现在觉得"老有所为"是很幸福的事。”余润泉说,“在这里,我能解决病人的问题,我是"被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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