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蜚聲卓越在書林──蘇州文育山房

 真友书屋 2014-06-05
     蘇州的氣候溫潤,步調舒緩,水道與巷弄縱橫交錯,教人一來到此便安下心來。城裡的平江街區,從宋代便已經存在,以今日留存的巷弄來看,八百年來的格局規劃變化並不大,只是範圍縮小許多。而就在這僅存的街區裡,留下的不只是悠悠時光,亦有不少哲人賢士駐守的痕跡。書癡黃丕烈的百宋一廛、史學家顧頡剛的顧氏花園、清代狀元洪鈞故居、潘世恩的留餘堂、藕園……多少與書相關的文化活動就由這裡衍生。最可喜的,除了看看故居舊址,在古老街道遙想往日風情,還有一個有著悠遠歷史的舊書店文育山房,正日日敞開大門,在這裡緩緩度過一如過去百多年來的有情歲月。 
     
    百年風華話從頭 
     
    文育山房的前身為文學山房,今日的山房主人為江澄波。江澄波祖籍浙江吳興織里鎮,其曾祖江椿山因避太平天國之亂而遷徙蘇州,為求溫飽而至閶門附近的掃葉山房幫職。據沈延國的《蘇州文學山房記》記載,其時江椿山「工資菲薄,不足以贍家糊口,且常遭辭退之厄。由於貧苦,年逾四十,才娶妻劉氏」,並於閶門外的山塘街賃屋而居。光緒七年(1881),江椿山生了孩子,取名如禮,字杏溪。江杏溪十三歲時,父親將其送至嘉興的一家舊書鋪學習。到了光緒二十五年(1899),江椿山辭世,剛滿十八歲的江杏溪回蘇州奔喪,鑒於母親年事已高,為時刻照顧母親,遂發揮過去所學,自行開了舊書店,取名文學山房。《蘇州文學山房記》說文學山房成立時,江杏溪「經濟拮据,借貸三百元開業,店面用蘆席紙糊,勉強營業。兼以娶妻胡氏,販書不足以贍家,老母以刺繡所入,補貼家用」。也是在這一年,江杏溪的兒子江靜瀾出生,店務、家務讓江杏溪忙得無以開交,幸虧過去下的功夫扎實,在嘉興五年的學徒生活,除了版本辨識的能力、古籍修補的技巧,對舊書店的經營也有了相當程度的體認。因此在度過草創時期的困苦之後,書店漸漸打響名號,到了民國二十年(1931),文學山房已經是蘇州頗具名號的舊書店,書店店面從紙糊的變成三間門面,後進更規劃為修書補書的工作間,以及自家居住的場所。 
     
    文學山房能闖出名堂,江杏溪的穩紮穩打是最關鍵的基礎,江靜瀾從旁協助父親的舊書店業務,妻舅胡繼榮亦來幫忙,當然也都功不可沒。一家人把所有心思都花在舊書的流通上,蘇州百靈電臺於民國二十八年(1939)出版的《彈詞開篇集》中,有篇〈文學山房開篇〉,其小序言明:「文學山房創設,迄今四十載於茲矣。專營收賣國學參考舊籍,插架所存,不下萬種左右,均定價低廉,好古諸君,敬請惠臨參觀。再江君承平津等處各圖書館委託,徵求各種舊籍。貴藏家如有舊儲而願割愛者,尤所歡迎,務請賜洽護龍街文學山房七〇七號,當以重金報命。」由此可知,文學山房的業務已然擴及至京津一帶,規模也從地區型書鋪晉升為全國性書店了。 
     
    除了大江南北收書,文學山房更廣交文人墨客。書店的店招是曾擔任臨時大總統的徐世昌所寫,匾額則出自翰林曹福元之手,而張元濟、孫毓修、傅增湘、朱希祖、顧頡剛、謝國禎、鄭振鐸、阿英、李一氓、瞿啟甲、葉恭綽、吳梅等學者、作家,更是書店的常客,買賣商鬻自是不在話下,藉由與這些人物的往來,文學山房的眼界也更為廣闊,加上前後收進多位藏書家的舊藏,山房裡的書在質與量各方面俱屬上乘。好書來來往往,有些書售出之後難再於坊間得見,文學山房索性開辦出版業務,一為現實的營利需求,又為罕見好書廣泛流傳。最被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用木活字精印的《江氏聚珍板叢書》四集28種168卷。一間舊書店能經營到這樣的地步,恐怕是今天許多後生晚輩所難以想像的。 
     
    滄桑起伏說今昔 
     
    江靜瀾之子江澄波,出生於民國十五年(1926),打小便耳濡目染,對古籍舊書有濃厚的興趣。其曾多次隨著祖父、父親出外收書,眼見多少藏書家在起高樓宴賓客之後樓塌了,深厚的家學與實務經驗讓江澄波練就一身真本領,累積了許多古籍版本知識。1953年,江靜瀾、江澄波父子合輯一部《文學山房明刻集錦初編》,書成之後商請顧頡剛作序。序中云:「蘇州文學山房夙為書林翹楚,江君靜瀾及其文郎澄波,積累代所學,數列朝縹緗如家珍,每有所見,隨事尋求,不使古籍有幾微之屈抑。近年故家所藏,大量論斤散出。江君所獲之本,屢有殘篇。積以歲月,得明刻百六十種。存之則不完,棄之則大可惜,爰師觀海堂楊氏《留真譜》之意,分別部居,裝成三十餘帙,俾研究版本學者得實物之考鏡。」顧頡剛認為此書的實用價值甚高,「遠出《留真譜》複製之上,洵為目錄學別開生面之新編」。由此可見文學山房除了辛勤收書販書,一直以來更為書本的延續尋找出路,能成為舊書業的佼佼者,絕非偶然。 
     
    文學山房由草創到極盛時期,再到1956年舊書業公私合營,江澄波幾乎完整地參與了整個過程,其個人儼然便是活脫脫的一部舊書業滄桑史。公私合營之後,文學山房成為古舊書店的門市,江靜瀾、江澄波父子遂被延攬至蘇州古舊書店服務,而後江澄波的女兒江娟娟出生,及長亦至古舊書店任職。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期,江澄波自古舊書店退休,其父祖早已謝世,但一身本事也沒閑著。江蘇省出版史志編纂委員會邀其參與《江蘇出版史志叢書》的編纂工作,江澄波將歷年經眼的古籍善本撰寫提要,整理成《古刻名抄經眼錄》、《江蘇活字印書》,二書的內容詳實,呈現蘇州一帶的舊書往來脈絡,是研究相關領域者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書。而這唯二的正式出版品,僅僅是江澄波與古籍為伍的一輩子中,極為皮毛的記錄而已。 
     
    2001年春天,江澄波家中有三個正值就學年齡的孫兒孫女,為了貼補家用,遂在子女的協助下重操舊業,於建新巷開設文育山房舊書店。隔年8月遷至小太平巷,2007年3月又遷到鈕家巷迄今。過去「文學山房」的名稱,已在公私合營時成為蘇州古舊書店的一部分,為避免不必要的紛爭,江澄波以蘇州話中發音相同的「育」字取代「學」字,文育山房,實際上即是一脈相承的文學山房。 
     
    一償夙願訪山房 
     
    在聽過彈詞,看過昆曲,並且走過幾個園林、博物館之後,一直到身處這個城市的第六天,我才去了文育山房。倒也不是因為情怯,而是在接觸舊書這麼些年,終於有一天來到了傳說中的朝聖地,反而不那麼急著要去寶山挖掘了。 
     
    我前後去了文育山房三趟。江澄波不是在店門內就著天光看書,便是在後進的工作間修補古籍。事實上,在山房裡淘了什麼書不是重點,能與江澄波面對面聊天才是最為值得的地方。聽江澄波說書林掌故、學人軼事、版本源流、藏書家的興衰……光是這些從未記載的資料便已足夠教人好生遐想,何況江澄波是親身接觸過這些人這些事,第一手的敘述更顯珍貴,那些原本只在書上讀到的人名,也似乎顯得不再遙遠。若以為複出的文育山房僅存虛名,那便有眼不識荊山玉了。江澄波總會在聊到興起時,起身移步到工作間,隨手從書櫃上層層疊疊的什物中,取出珍寶分享賞玩一番。例如光緒年間進貢朝廷,而後由皇帝賞賜的貢宣;或是乾隆年間遺留的一組品相完整無缺,含匣共六十四個皇室墨錠。這些信手拿來的文物,教我驚呼連連。而當我表明想買一本書權充紀念時,江澄波笑吟吟地拿出一本品相極佳的《一士類稿》問我需不需要,我立時瞠目到不知所以,這還得從我來蘇州之前說起。 
     
    在到蘇州之前,我曾在南京與藏書家薛冰相約,一道前赴朝天宮旁的舊貨集散地尋寶。由於我對地攤上能否出現珍品沒有抱著太大信心,因此踅走之間並未太認真去淘尋。不久我與薛冰迎面相遇,打過招呼後便錯身往對方來時的方向繼續前進。直到繞過一圈再度相逢時,薛冰微笑著從袋裡摸出一本書,我一看之下大驚失色,那是古今叢書之一《蠹魚篇》,由上海淪陷時期的文學刊物《古今》雜誌所附屬的古今出版社發行。《古今》網羅一時名家,內容分量十足,即便在今天仍具有相當的可看性。而古今叢書前後只有三種:《往矣集》、《蠹魚篇》、《一士類稿》,每本皆是上乘之選,無論哪一本在目前的市場上均十分熱門,且幾乎有行無市。然而書緣如此,幸虧書本是到了薛冰手裡,儘管欣羡卻也不會太放在心上。 
     
    沒想到與《蠹魚篇》擦身而過,竟在文育山房獲得了額外的滿足。放眼觀之,全中國各地怕也找不出第二家像文育山房這樣的舊書店,延續五代的書本情緣,超過一世紀的書林風華,其所積累的歷史厚度,以及見證整個舊書業環境變化的店主人,在在值得讓人一再流連。如今孫兒輩皆已大學畢業,江澄波笑著表示「家庭愛心工程」完工了,現在到店裡也沒為什麼,就是過過日子讀讀書。輕鬆的語調襯出豁達的胸懷,只是這樣的日子沿襲父祖的溫暖作風,江澄波持續為各地的淘書客服務,於是不時可以查閱到四面八方傳出的消息。例如某專收安徽地方文獻的澗洲朋友,接到江澄波的通知而獲藏一部《安徽叢書》;又或者某臺灣朋友至蘇州出差,自文育山房買得周瘦鵑寫蘇州且圖文並茂的小書,實用又美觀。當我把《一士類稿》拿在手裡,感受到的不只是書本的溫度,文育山房所給予的,一如過去的文學山房那樣,是好書,是人情,是逛舊書店的人最為傾心的氛圍。懷著喜悅步出書店大門,對能夠在有生之年走訪文育山房,竟感到些許自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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