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红白蓝的四色旗帜,插在一辆辆乌篷车之上,如缤纷彩云,连鸟儿都生了心惊。军机 处的章京,南书房的仆人,六部的胥吏,后宫的太监,光禄寺的茶汤供奉,太医院的大夫, 神乐观的祈禳道士,武库司的老军,营缮司的作场仆役,养济院的乳娘,都察院的御史,国 子监的学子,翰林院的大儒。 云集在石桥上,所有的人都不做高声语,传到人耳朵中的惟一声音,就是彼此的心跳和 呼吸声。 远处的土道上,仍有双辕车连绵不断地驶来。 这却并不是皇子降生的喜事,也决与龙驭宾天的大丧无关。一个身着粗短布衣的丫鬟从土屋中出来?手里是一张有些微黄的麻纸。 这些做守候状的人,手中都握着笔,在脚下的立锥之地,放着精巧的案几,似乎在抄写 着什么,摆不开案几的地方,或以人背为凭藉,或用石桥栏杆当依托或者,干脆趴在地上, 笔走龙蛇?无穷动作。响起一片刷刷声。 可以在这见到一条潺潺流过小溪阻断道路,隔着河岸望,去有简陋土屋四间,微微斜向 西南,取筑石为墙壁,采撷断枝做屋椽?虽然垣堵不齐,即便户牖不全。但院落如同河水般 清澈整洁?编篱成锦,结草做毡。这一切,都看出主人的陋巷箪瓢之乐,得醉月迷花之趣。 这里清雅风韵,却淹没在人海中。 这便是曹雪芹在西山白家疃的居处,聚集于此的人,为的是曹雪芹的未竟之作《红楼梦》。 乾隆二十四年,这部书流入怡亲王府,自此便在京师的士大夫中流传开来,连禁宫的后 妃们,也在偷偷传阅。这些驱车使马前来白家疃的人,便是专为抄录书稿而来。 雪芹一生不仕,也没封过任何爵位,他又不善敛财,以至陷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鬻 画为生,飧饔时有不继、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境。 他的隆遇,却胜过所有的皇亲,力压满朝的勋臣,即便是皇帝的亲贵,也不能受到这样 车马盈家、门庭若市场景招待。 甚至有人放出豪言,不愿做千金小,姐只图到曹家做一个执帚温粥的丫鬟。所谓的“白 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此刻真地在雪芹身上应验。
世上的尊贵,人间的繁华?曹雪芹对此却毫不在意,未曾为此生了丝毫心惊。 一个过去的时代永远不会过去,爱情这一形式的迷恋,长久的存活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它在之前,已经经过几千万次的复写,无疑的,在之后,也将被复写无限量次。 他想要的,只是寻找一个能够读他懂他心思的女子。 繁华于他,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吹拂即散。 这个女子,或者说是人。在他生命的无涯中终将遇见,只要遇上了,遇见了,便在一眼里心醉神迷,而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可以坐在一处,闲说故事。 那一刻的人老了,老了没力气,抬起手来,挡住照眼而来的阳光。 那种女子的出现,只不过是基于他长久以来的想象,她并不是她,她身上一切的光彩,不过是因了他那么长久的等待。这样的人,何曾容易找到。 我曾经找来他的传记读下去,知道曹雪芹的外貌并不算漂亮,据他的友人回忆,曹雪芹 身胖,头广而色黑。 在我的眼中,美丽常常会跟面容姣好,体态优美,举止文雅联在一起。美,是无比高尚 的,是在天上的。 但当我在梦中与曹雪芹一点一点地对话交流,思索的时候,当我在灯下,在公车上,在 人群嘈杂声中读这本暗蓝色的书时,我知道,我的审美于无声处中悄悄地改变着,尽管了无 声息,却那么坚决,不容我有一丝一毫地迟疑。 真正的美,是经历了苦难的,经历过沧桑的,在那样经历过一切苦难的人眼中?那些经 过修饰的美们,那些个用技术用金钱堆砌起来的美们,就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笔下的美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美,他用他独特的觉悟来感受着,幸福着这美丽。 悠然山谷中新生出来的兰草,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纯洁与清幽,这样类似仙女的感觉的兰草是美的,路旁突兀奇峭的石头,呼啸掠过的苍鹰是美的,还有天空中的蓝色,太阳底下的叽叽喳喳尖叫着的鸟雀,满目的假山湖池,皇城的亭台楼阁与花草树木,天幕中不断变幻盈缺着的月亮,西山芬芳郁积的花朵,各种各样美艳的光泽,金陵上空的彩云,雕花的工匠,青楼的歌女。 他热爱他们,论他在疾病还是在穷苦中时,他都热爱。当他在梦中无限真诚地向我描 绘他眼前的一切的时候,我真切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内心汹涌的激情。有时候我觉得我突然能 听到他的心跳?并满眼含泪。 曹雪芹死在四十岁,饥寒交迫。他生活上频繁发作的困顿,使他的身体越来越缺少人世 的温暖。他是如此地热爱活啊?他的书,他多么想把他眼中的世界画给世人,让懂它的人与 他分享啊,可是他说他无力支撑了。他不能了,所以他死去。 看到曹雪芹的传记时,我不忍卒读。甚至幼稚地以为,翻不到最后一页,他就不会死。 可是一切都会有结果,一切都会有完结,他死了,自己结束了生命。 死亡是每一个人的宿命,无法逃离,却也是生的一部分。我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当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还是难过了。读完《曹雪芹传》最后几页,独自一人坐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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