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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道士 作者:柳白

 huangailan 2014-06-16
       盛夏的豪雨中,斗胆孤身一人沿着最新开辟的“智取华山一条路”向华山北峰登攀。自以为雾雨蒸腾,山路陡峭的天险,此刻人踪绝迹,舍我其谁。实际远非如此。一路攀来,飞落的雨幕下,时不时可见如我一样奋勇的三两行人。及至北峰,再翻路径垂天的苍龙岭,越过金锁关,登西峰,上南峰,穿过避诏崖,攀向东峰,但见一片坦平光洁的巨大的崖壁突兀在眼前,崖面居中是新近人工就古径而拓宽尺余的石阶小路。百多米长的山路,右侧则是顺崖垂落的万丈深渊。光秃秃的崖面,加上雨天湿滑,又无遮拦,生怕身体失控偏向右侧,坠入深谷。好奇心的驱使,将近东峰峰顶时候,坐在路心的一条石阶上,终要把这深渊翠谷看个端详——不看则已,看则让你的心忽悠忽悠惊绝地像是悬在空中:旷荡荡的山谷,唯见半峰插云,余下半山深藏在幻化莫测的云雾深处。我所在的这面光崖,更加绝险,坐望过去,顺势垂落的崖壁只剩下一条弯向石径的弧线飘渺在空中。自然造化,鬼斧神工,成就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华山奇观。

山雨渐渐停了,壮阔的天幕上浓云变得亮了,周围的群峰象是等候了许久许久,突然展示出各自的雄姿,迫不及待向你涌来。及我起身,继续我的登攀之路,猛地我发现,那条飘渺在空中的弧线后面,走出了一个身着青衣的人。定睛细看,原来是一位道士。我惊愕地几乎要喊起来,要知道,天险横亘——他是从几乎垂直的绝壁上登援而来。与之相比,我的登攀勇气简直是轻如鸿毛。他步履轻盈,宛若平川走马,从容不迫跨上崖顶,再走至我的面前,踏上石径转身下山。我被他,准确地说,我被履险如常的他感动了,很想和他聊一聊,站起来问道:“师傅,您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我去采药,回山下玉泉院!”那位道士并没有停下来,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继续疾步而去。

2

东峰一面,那位道士从容潇洒攀越天险的雄姿,感染了我。以前,我听人说过,华山道士那可了得,个个身怀绝技,个个身轻如燕,个个仙姿仙容,古有陈抟老祖,今亦凡响非同。

我走进了华山道士聚居的的玉泉院。

玉泉院,背依华山,门对华阴古道,是自古以来登攀华山的起点。传说,院中泉水与西峰镇岳宫内的玉井相通。玉女临井梳妆,不慎将玉簪掉入井中。玉簪随井而下,到玉泉院流出……其实,玉泉院真正的名声,不在玉泉,而在宋代皇佑年间,道士贾得升为其师陈抟(号希夷)所建的希夷祠。

想当初,此地悄怆幽邃,加之通行不便,确是出家人修行的上佳处所。现今则不同了。只要是天朗气清的好天气,四面八方的游客就会如云如雾蜂拥而至。都想拜拜陈抟老祖,都想得到今日明朝的好运。虽然,陈老祖已乘鹤西去一千年,但其神威绵延仍不减当年。其一首《睡歌》即足以使他名垂千古: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覆地。南北任眠,东西随睡。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臣当恁时正酣睡。闲想张良,闷思范蠡,说甚曹操,休言刘备,两三君子,只争些小闲气。怎如臣,向清风岭头,白云堆里,展放头眉,解开肚皮,一觉睡去,管甚玉兔东升,红日西坠。”

我对陈抟老祖,倒也谈不上什么尊崇。因为总觉得老人家入道前后与当朝太

多地过从,似乎少了一些纯正的出家人的本色。其早年,科场败北;古稀之年,仍念念不忘取代后周柴荣之位称霸天下。只因赵匡胤捷足先登,发动“陈桥兵变”抢先一步称帝,方使他归返华山,踏上苦修成仙之途。我曾困惑不解,千百年来,被道教视为祖师的陈抟,到底高明在哪里呢?

3
像是山泉叮咚,宛若环佩击鸣,一曲古琴《流水》自玉泉院东殿旁的一间 房奔泻而出。演奏者正是与我在东峰邂逅而遇的道士陈宇明。我没有想得到,到玉泉院寻他竟然象与老朋友相会那般容易——我先巧遇其师兄马剑月,之后剑月就带我找到了他。与东峰之遇大相径庭,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陈,完完全全是一派书生的模样:瘦高瘦高的个子,净白的面容上架着一副博士镜,若不是身着道服,你决不会将他与“道”联系在一起。

“师傅,昨天我在东峰与你见过一面,所以今天专程到这里来请教,能不能抽时间和我谈一谈?”

“请教不敢当,到我的房里去谈吧!不过谈话时间不能太长。”陈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十分客气地同意了。

一张床,一方桌,桌上一架古琴,四壁空空,这就是陈宇明歇息的丹房。

也许是我的真诚感动了他—— 在我们彼此做了一番简短的思想沟通之后,他和我进行了关于他“自己”的长谈——出家八年,这是第一次。

我问他,何来的胆量,走悬崖峭壁,如履平川。他回答说,区区小技根本算不了什么,道士谁都会。华山道士信奉的全真道。全真道讲究“澄心定意,抱元守一,存神固气”,把肉身视为臭皮囊,修炼的是附着在这皮囊里的精神。这皮囊生死无所谓,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我问他,二十二岁到三十岁出家八年,有没有后悔过?他回答说,有过困惑,但没有过后悔。应当说,他说的是实在话。陈对“道”自幼而生的好感,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宿命”,似乎没有其它解释。读小学,正赶上“文革”刚刚结

束,历史教材上“左”的余毒尚在流淌。在讲到先秦百家争鸣一章时,老师批评道家为“小地主腐朽没落的思想代表”,引起陈很深的反感。虽然他对“道”的了解只是皮毛,从感情上他却已经牢牢站在了“道家”一边。也由于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初期,伴随着气功热武术热的兴起,渐渐地“道”也向世人撩开了其神秘的面纱。但仅靠书摊认“道”毕竟有限。十年前,他正在济南某大学读中医的时候,从在火车站的前买的一本杂志上得知,远在湖北的武当山有道士还有道教协会,不由得陈怦然心动—— 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给武当山道教协会会长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表述了了解道教真谛的渴望而外,末尾点名了这封长信中心宗旨,“武当收不收出家人?”。

漫长的等待,度日如年。武当山道协很快回信来。不过让陈很失望,信中除对他研究“道”的兴趣给予鼓励外,并没有对他的出家之想表示肯定。只是说,

出家与不出家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对道的信仰。手捧大扎,他忽然悟出信仰原来就是理想,就是人生。记起小时候,语文课上,老师让大家用“理想”这个词造句。同学举手纷纷。有的说,将来当个科学家,有的说,将来当个解放军,有的

说,当个教师……老师见陈不举手,单独问他,陈支支吾吾,最后干脆鼓足勇气

回答说,他没有理想。同学一片惊愕,老师更是大惑不解……现在不同了,自从知晓了道山武当,似乎生平头一次找到了“理想”的着落点。他不再是没有理想的人生莽汉,他要为把它变为“真实”而努力——他决心往武当走一遭。



——“我们全家是教师,是个没有钱的臭老九之家。父亲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家庭教育注重的是文化知识和学术精神。因此,从小我的挣钱欲望就不强烈。但我的父母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儿子会迷恋上道教。我把去武当的想法说给父母时,他们一时竟然没有话说—— 这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父母很快表示了坚决的反对。我因事前做了各种充分的准备,不管父母如何表示,往武当的决心不变。我向父母承诺,不是出家,只去体验,去一年就回来。父母了解我执着的个性,应该说,也理解我的心情。最后勉强同意了……”

1992年春天。陈宇明身背简单的行囊自身走进了神往已久的武当山。

巍峨高耸的群峰,长江南绕,汉水北回。飞泉流瀑,层层杜鹃,隐没在苍松翠柏间的殿宇楼台,宛若仙境,就是仙境。

陈住进了武当展旗峰下的紫霄宫。一日三餐:早餐,馒头、咸菜、米汤;中餐,米饭、素油菜;晚餐,米饭或面条。周而复始,周而复始,初进武当,来自北方的陈很为以米食为主的武当饭而烦恼。但不久他醒悟了—— 此行武当他是为求“道”而不是为求“吃”而来,为什么把“吃”看得那么重要呢?

与陈当初美好的愿望相反,一入武当,真正地生活在道众之中,每每相聚,他满耳听到的却不是“道”,而是述不完的神仙鬼怪。他不感兴趣又不得不听。

繁星满天的春夜,飞瀑和松涛应和声中,一位老道曾特意给他讲了这样的一段亲身经历:

这位老道士是云南人。他八岁时,村子里一个国民党军长荣立战功回归乡里。看到一直在家守候的老婆此时已怀身孕。军长认为,他长期在外,老婆怀的孩子肯定不是他的。一气之下就开枪把老婆打死了。但很奇怪,老婆死后冤魂不散,不管睡着还是醒着,只要他一闭眼,就会看见老婆抱着孩子找他喊冤。渐渐地,军长也感到了老婆受到冤枉,愧悔交加。他请来了地方巫士,为老婆超度灵魂,但未成功。巫士告诉军长,说他的老婆确实是个冤魂。这下军长更急了。他不顾山高路险,跑到滇藏交界处西藏一方再请金刚上师为妻超度。金刚上师听罢原委,提出一个条件,超度可以,但军长必须从此解甲归田,结束军旅生涯……

金刚上师下山了。举行超度仪式那天,军长跪行至村口迎接。四围看热闹的村民更是人山人海。等到金刚上师走至近前,村民中响起一片惊愕之声。他们没想到心目中神圣无比的上师竟然是一位翩翩少年。

那时还是个孩子的老道士问父母,军长怎么请来一个年纪那么小的上师?父母答,上师看着年纪不大,其实有百岁也说不定。他显得年轻,是因为他不食人间烟火,有真功夫。

热热闹闹的超度仪式进行时,门外又发生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情:突然来了一个身穿华服,一言不发的道士,走到门前,提笔在门上写了一副谁也不识的对联,然后飘然而去。等到做完超度仪式,金刚上师出门来认,他马上宣称,写字的不是别人,是他的道友,大名鼎鼎的吕洞宾。

军长也不会料得到,他超度亡妻时所发生的一系列神奇,竟至决定了当时的

一个孩童的一生—— 老道士就是因此暗下决心走上了出家之途。

六十多年过去,老道士同样也不曾料到,他漫不经心讲述的这段亲身经历,又在后生陈宇明心中产生了震动。说开来,这震动的本源就在于陈宇明相信老道士讲述的真实。

说起“真实”,也可以概括为陈宇明在武当小住数月的全部感受。陈充满深情回忆说,有一次,一位老道长误将明初高道张三丰的《自题无根树词》,说成是东汉张道陵所作。此事过去多日后的一天,老道长突然找上门来,对自己的差错陈表示歉意。并且将总共二十四首无根树词全部给他背诵讲解一遍“无根树,花正圆,结果收成滋味全。如朱桔,似弹丸,防护提防莫放闲。学些草木收头法,复命归根还本原。选灵地,结道庵,会合先天了大还…

…”

须发皆白的道长认真至此,感动了陈宇明。不止老道长一个人,武当道士实实在在的一言一行,把陈引进了他从未见识过的真实的世界。淳朴、诚实、率真,构成生活在这个道教世界的每个人人格的基础。比起其身处尘世惯见的谎言、虚伪和无耻,他生平头一遭体味到:在“真实”世界里生活获得的舒畅。

4

又是一年过去,秋天到了,但见长空雁阵一队队掠过武当群峰,悠然向南飞去。依然是星光满天的黎明,陈宇明走进红烛高燃的紫霄宫,做辞别武当山前的最后一节早课。诵唱《报恩宝诰》经文的声音在大殿响起来了:“……怀胎十月,乳哺三年,殷勤寸念,辛苦百千,令我父母,日渐衰朽……”。每当唱到这些浸透深情的文字,陈都要止不住热泪流淌。道教也许太近俗情,不仅是道号统统保持俗姓,连对父母的孝敬也时时不忘。

陈实在太爱生养他的双亲——而在这样的早晨,在这告别武当返归家乡的时刻,思亲而外,他又为自己对未来的选择激动。武当数月,他已决定放弃曾经向父母说过的“不出家,只体验”的承诺。“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于朦胧中,他不知觉地被众道士对由信仰而生的精神的自由所感染。他认真地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人生:“怎么活才算得问心无愧?怎么活才能够活得自在?”

陈宇明离开武当山,他带着关于道教关于人生的诸多疑问,一路风尘,接着又上了青岛崂山。

号称“九宫八观七十二庵”的崂山,是又一座道教名山。相传兴于唐,盛于宋、元、明、清。历经千年而不衰。北方道派全真道得到创始人王重阳和他的七位重要弟子邱处机、刘处玄、谭处瑞、马钰、郝太古、王处一、孙不二都曾来此修行。对于这些先人,那时的陈只知其名,并不知其实。因为到底什么是“道”,他还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那时一段难得清静的时光:从秋天到冬天,通往崂山的公路正在大规模翻修。人迹罕至,连山下的太清宫都难见游客的踪影,更不要说三十里外,陈宇明投住的太平兴国院了。朝朝暮暮,他都在学,在想,做为来到世界上的一个人,既然笃信道教教义,他就应当弄明白,道教所理解的人生人性的精髓在哪里。有人说人生最大的欲望是金钱的满足,因为金钱在握,可使鬼推磨;有人说人生最大的满足是有权,有权意味着可以颐指气使,意味着可以“势不可挡”于平民百姓之中……但费心苦思量,陈认定,有钱有权者,都不值得他钦羡。别看他们西装革履高谈阔论,但他们无论在钱权到手之前还是之后,他们的心绝对不安宁。并且,他们之中不少人为将钱权搞到手,皆使用了或肮脏或卑劣的手段……陈还特别经意地评价了唐代诗仙李白,历来人们说李白一生怀才不遇,落魄江湖,活得穷困不得志。但陈宇明

细细一琢磨,突然发现李白恰恰活得自在非凡,活得最开心!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云游四海放浪形骸的他,你能说是不自在?浸透才华的诗篇万古流传,你能说是怀才不遇?世俗的眼光,似乎李白没有当上高官,就是活得不“美好”,就是没“得志”,可就李白的性格而言,他的经历,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你能设想,真的当了高官的他,还能够为后人留下如此精美的诗章?再看看周围的道士,清贫一生,与人无争,但他们的心态平静,其中不少人长命百岁,他们活的如行云流水般的自在。但是往深再追究,这自在的后面又是怎样的精神支撑?

不仅仅是关于道教,世界上想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陈宇明读老子《道德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崇尚自然是道家也是道教教义的本质,那么这自然,其实也就意味着作为活在世界上人应有的生存的真实。

5

陈宇明出家了,在崂山,在不舍昼夜的黄海涛声的轰鸣之中。

他毅然背离尘世,是因为他对直面真实做人的向往。

日出日落,晨钟暮鼓,出家的生活比想像的平淡。但这平淡中,忽然有一天,出现了足令陈宇明震撼的壮烈。

那一日,上面的公安某局长领着一群日本游客前往崂山观光,要请一位熟悉崂山历史与道教文化的人做向导。德高望重的匡老道长欣然受命。客人来了,匡道长热情奉迎。当某局长告诉匡来客乃日本人士时,明显地观察到匡道长脸上掠过的不快。为使自己更具对匡的震慑力,某局长还特别提醒匡别忘了,解放初期曾与匡“打过交道”的往事。哪里料到,此言尚未落地,匡已经转身三步两步跨进房内,跃上床头,拉下挂在墙上的宝剑,直向日本游客奔去……

这是一段充满仇恨的历史的延续:抗战时期,日军在崂山仰口登陆,接着进犯崂山。那时山上的白云洞是国军的弹药库,日军拼死拼活欲要夺占。包括匡在内的两百多名道士组成的敢死队,与之展开浴血奋战。少有枪炮,仅仅凭借个个高超的武艺,和持枪之敌肉搏。前后打退日军三次进攻,终因寡不敌众,除匡道长之外,全部壮烈牺牲。

民族的仇恨史竟然在一位年逾古稀的道士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痕,让陈宇

明心中萌生了又一层困惑。平时,他常听不止一个老道讲,“出家人,要看透世情,看不透世情就不叫出家人。”陈所理解的“看透世情”,就是一心修炼道行,休管尘世春夏秋冬。匡道长的所为,又分明在告诉他,看透世情,不仅不是对世

情不闻不问,而是有着甚至比常人更加强烈的爱憎。他有些明白了,“真实”的生存即意味着情感不加遮掩的自然流露。他太需要一个师傅了,需要一个能够给他指明“道”理的师傅。

他做了一个梦,梦间了一位须眉皆白的老道士,梦见他一路风尘从华山走来。一派仙风道骨,一副慈眉善目。梦中的另一位未露面的仙人告诉陈,这就是他将拜认的师傅。哪想到第二天山下就传来消息,说从华山来了一位老道士,现住在十方堂。正应了昨日的梦境,隔天一大早,陈宇明就赶了二十多里的山路,去看华山来的师傅。走进十方堂,但见鹤发童颜,长髯飘拂的道士正在堂前舞剑。

眼前的场景,简直就是梦境的再现,陈惊呆了。他认定,是天意成就了他与华山老道士的奇缘。

“师傅,我要拜您为师!”陈跨步上前向老道士叩拜。


太清宫山门外的海滩上,陈搀扶着华山老道士漫步。老道士姓薛道号泰来,自幼出家,那年已经七十二岁了。面对碧浪翻腾的大海,薛老道士,给陈起了道号: “我的徒弟是'宇'辈。你就叫宇明吧!”海天澄明,心宇澄明,陈喜欢这个名字。

“师傅,我听别人说,您收徒弟,要考验很长时间,为什么您这么快就收下我呢?”

“咱们有缘呗!”薛老道士回答。

虽说收了新弟子;虽说,拜了师;虽个高兴,这师生间并没有多少话要说。空旷的海滩,只听得大海不息的潮音。但陈很兴奋,拜认华山道士为师,圆了他的梦境,他感到了冥冥中的天意。天色渐晚,陈宇明对薛老道士说“师傅,明天一早,我再来看您!”

第二天,陈三更即起,天刚擦亮就到了十方堂,哪知师傅早已背上行囊,返归华山。陈失望的落泪,师傅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他?

6

三上华山,我终于见到了陈宇明的师傅—— 老道士薛泰来。他现住在华山脚下的仙姑观。相传这里是唐代某位公主出家的地方。如今,成了年老体弱的出家人的“养老院”。我去那天,薛老道士刚刚在吃晚饭:一个像小脸盆大小的磁碗里装着半下青菜,外加一个白面馍馍,看上去素淡而没有味道。但他吃得很香,及到最后,还要用开水将碗中的残羹冲成高汤,一饮而尽。不用说,这是他一辈子的习惯。在他起身为去取放在屋柜上的白糖,准备为我这远道而来的客人沏一杯糖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行动远不如想像的那么便利。

老道士独居一房,桌上似乎供奉着观音,观音像前是一个精致的香炉。青烟缭绕,散发着或寺或观独有的香烛的味道。看似平静消闲的老道士的生活,仿佛永远就是这样一天天延续着生命。顶多六平米的小房,很昏暗。对着屋门的墙壁

上,贴着一条字幅。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道气 常存”。怕我不认识“qi ”字, 老道士特意告诉我,“ ”字读qi”,并解释说,这四个字的含义是,精神不是虚枉,里面要有道藏。如此,才能精神巩固,益寿延年。还关切地问我,平时练不练气功。叮嘱我,练道家功一定要得法。注意无论上丹田还是下丹田千万莫死守。上丹田有火守着危险太大,下丹田要知而不守。他随口背诵吕洞宾的《内丹百字吟》给我听“养气忘言守,降心为不为。动静知宗祖,无事更寻谁。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不迷性自住,性住气自回。气回丹同结,壶中配坎离。阴阳生反复,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自饮长生酒,逍遥谁得知。坐听无弦曲,明通造化机。都来二十句,端的上天梯。”接着又指点我练功具体方法:首先清虚心不可少,再者调任督两脉切记吸气升阳火,呼气退阴符……

他讲,我听。面对一心一意修身养性的薛老道士,我肃然起敬。如此这般,向我这位与其初识者极其认真地传授养生之法,可见其心之诚。但于我更想知道的是他的动荡的身世—— 以其这把年纪,经历中肯定充满了曲折。

“出家人求道,因为道中纳生。但人一旦受挫折,心变了,身也就变了。你要是真正出家人,不管遇到多大的难处,就能心不变,身不变。(文化)大革命时,造反不让在山上住了,所有出家人都是两条路,要么结婚还俗,要么劳动改造。我宁死不还俗,是个死硬分子。造反派指名道姓发配我去山里打石头,建西北制药厂,我去了。去是去了,我还穿道装,用手巾包住头发。造反派不干了,强迫我脱了道装,剃了头发。把我拉到批判会场,让我念语录。我嘴上念,心里还是想着祖师爷(吕洞宾)……”老道士讲到此突然打住“了解这些

做什么?”他反问我“我想写一写”我如实以告。听及此,薛老道士只说了一句“为了道,少说话,说多了伤气!”就闭口无言了。他面墙而坐,双目微合,变成了一尊沉默了许久的雕像。仿佛他从来如此,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一下子成了多余的人。我很尴尬,悻悻走出了丹房。

正是华山庙会将临的吉日,来仙姑观供香的香客渐渐多了。看着这些不远数十甚至数百里而来的男女老少,我很感动。就像听薛老道士谈话时所感触的那样:发自内心的信仰,才真正构成了生命延续的动力。如果信仰不坚定,就不会有薛道士的今日—— 一个人的形象原来是由信仰勾勒而成。

出了仙姑院观的山门,巧遇来此找薛道士的华山道教协会的刘道长。我向他陈述了与薛道士相见受挫的经过,很为薛道士的逐客方式忿忿不平。刘道长听后颇不以为然“我们华山许多老道士脾气都是这样,请你多包函吧!”我追问他“怎么会有'许多'?脾气难道还互相'传染'吗?”“'传染'谈不上,我的看法华山古来以刚毅挺拔著称,人的性格自然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

刘道长四十余岁,他实际上对薛道士以及像薛道士一样的上了年纪的出家人充满了敬意。他以流经华山脚下的渭水比喻说:“不管渭水有多清,道法自然,最终都要流进浑浊的黄河。这好比人活在世界上,你想在形式上超脱是不大可能的。但出家人要能够无论何时何地,保持水的特性,同流而不合污。只有心的超脱,才是真正的超脱。如果信仰不坚不实,超脱又谈何容易!”

忽地我想起了在陕西周至县楼观台任法融道长对我讲过的一段话:“不要以出世入世当作判断一个出家人的标准,以道教来说,我们尤其看重的是修身,也就是人格的完善!”

是夜,投宿华山脚下。望月轮高升,将月光涂满万壑千峰,不禁浮想联翩:

人,活在世界上,究竟该怎样活才是真正的活法?是让众人喜欢,还是让有人喜欢有人愁?抑或只凭自己的感觉而求活。如果修身,到底是修精神还是修身体?

纵使一个出家道士修身再好,意义和价值又如何体现?

月夜温柔美丽而宁静。月光如水,泻下一地清凉。辗转难寐,想起了吕洞宾,想起了陈抟……“欲整锋芒敢惮芳,凌晨开匣玉龙嚎。手中气概冰三尺,石玉精神龙一条。奸血默随流水尽,凶豪今逐积痕消。削平浮世不平事,与尔相捋上九霄。”吕祖诗中一腔疾恶如仇的气概喷薄而出。

纷争不已的世界上,因为恶的帜盛才有了宗教,才有了儒,才有了佛,才有了道……就像黑暗的夜空上,出现了明亮的月轮。尽管陈抟老祖主张“真空一变而生真道,真道一变而生真神”,但认定有“真空”存在,本身就没有了“空”。承认你面对的世界发生的一切吧,看空它,看透它,但不去远离它,向着邪恶,表现出真实的喜怒哀乐,应该是所有的宗教人的责任。如果宗教真正做到“绝尘”,那它就从根本上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7
陈宇明拜师的第二年秋天,千里迢迢奔往华山。陈宇明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阴历八月十五日。此前,他已经云游多时。陕西宝鸡张三丰出家的金台观,湖北长春观,河南函谷关,北京白云观,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说,云游四方,看草长云飞,春花秋月;看人间百态,世态炎凉,他原想以此彻悟玄机,但结果却是他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宗教热情的衰落。清冷的道观,衰老的出家人,比起寺院旺盛的香火,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他跑回烟台,在全真七子之一的马钰坟前大哭一场。马钰说过“但能澄心遣欲,便是神仙”。但是,物欲横流的尘世间,少有人愿遣欲成仙,越来越多的人为翻涌的商潮所迷惑。欲望,已使人心变了味道。难道,他心中的神圣的信仰就这样走向衰亡?


华山,自古就是天下唯一的一座纯纯粹粹的道山。陈宇明带着一系列渴求解答的疑问奔它而来。他背着行囊,立在师傅丹房的门前时侯,那感觉就像游子回到母亲的怀抱:

“师傅!师傅!”他在门外连声呼唤。

“是宇明回来了吧!”师傅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陈宇明感动的落泪了,他跪在师傅面前失声痛哭。太复杂的感情,太可怕的失落,在这一刻好像突然找到了皈依。

那年的冬天来得早,冬至刚过,华山就飘起了大雪。清晨,迎着飞雪,陈从玉泉院步行去仙姑观看师傅。他知道,变天的时候,师傅的腿总要不舒服。薛道士的习惯,每天上午要举着放大镜读那些艰涩的经文。陈要赶到师傅开始读经前给他做一次中医按摩。

来到华山,陈的心逐渐在从困惑中解脱。师傅告诉他,出家入道,目的就是修身,就是要给在家人做出做人的榜样。出家人少,自古而然。出家人要是比在家人还多,何必还要出家。至于道教的衰落且不必去理会,道法自然是万事万物必然遵循的规律,存于天地六合,担心道教灭亡,无异于杞人忧天。

好比行进在迷途中,燃起了引路的光烛,陈宇明的心豁亮了。他从单纯的宗教热情的躁动中,逐渐冷静下来。他开始进一步琢磨,从今而后,他该怎么活?

冬雪越下越大,陈来到师傅住处的时候方知,师傅知道今日天将欲雪,昨天

清晨就上山了。不用问,师傅肯定去了西峰。陈记起来,师傅早就说过,今年冬

天要去西峰看雪景,他已经十年没上西峰了。

团团雪片,遮掩了周围的一切。仰头望去,华山也仿佛失去了昔日的巍峨。

山川风物的变化,自有其变化的道理,你可以去思量,却不可能去阻挡。师傅说,出家人修身其实就是一个看清“道理”的过程。但看清“道理”并不意味着忍耐,对那些无道无理的东西就要毫不犹豫“挥剑如风”。

陈宇明上山了,大雪在他的身前身后飘。走过青柯坪,攀过千尺幢,陈在百尺峡前停住了脚步。山陡路滑,他的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渍透。他的眼前忽地一亮,一座他再熟悉不过的凉亭,赫然出现在眼前。那凉亭是“文革”过后,师傅用补发的生活费所造。二十年多年了,不知多少游客在此歇过脚,乘过凉。陈宇明每每过此,心底总是油然升起神圣的敬意。

那青石亭,那从亭侧通往极顶的奇险的山路,就象征着师傅和他的生命的路程。“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现在,风雪中的石亭与路已漫化成陈对自己生命的永远的承诺。他要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向上攀。天地间是一片圣洁的雪白,而在远处高高的西峰顶上,有师傅在等待着他……。

8

“文革”风暴卷遍中国大地的时候,薛道士的日子过得实在艰难。整天除了受批判还是受批判。即使后来去开山砸石头,也要时不时被揪出来,凑个热闹斗一斗。老子有言“以正理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如此国无宁日的“革命”,人心都随之迷乱了。薛道士厌倦已极,干脆一疯了之。无人再理会他,无人再想到他。他从“革命群众”的视线中消失了。

远离华山的渭水河边青林渡,立起了一座孤零零的茅棚。一位长胡子的老人在此开始了孤独的生活。他当然就是薛道士。日出日落,靠得是拾柴乞食为生。冬春时节,经常颗粒难寻。但他就是这么过,他不疑动静往复,乱治交替的天道,守着渭水浪波,守着天地烟云,守着不变的道心,他就是这么过……

夏天到了,秦岭中汇集的山洪涨高了渭水。涉水过河的两岸的百姓不辨深浅,薛老道士就拄杖在水中引路;秋天了,水凉刺骨,老道士仍然站在渡口,从早到晚等待将要过河的老弱病残的乡亲,背着他们一个个从此岸到彼岸,从彼岸到此岸……不管身体多累,不管天气多冷,他都要忠于这个自己为自己设定的职守,一变也不变!时间长了,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人传开了:青林渡有一个要饭的叫花子,还要学雷锋做好事,整天背人来回过河。不过,类似这样的“文明”话之外,另还有另一些人的“高见”,那个老道有“精神病”!这些好话赖话,这些经常的过渡人,不仅背后说,而且当面说。薛道士权当听不见,他认定,出家人修身不仅仅在道观,更应在人生磨难中行善斗邪,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日久天长,

人们对这位心慈体健,武艺高强的道士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有那么一天,一位家住附近的老农来向他哭诉,自己辛苦积攒的盖房钱,被村中的一个外号叫“土匪”的游手好闲的懒汉骗走了,他非但钱要不回来,家反“土匪”砸个稀烂……老农所以来找他,不仅因为他心善,还因为听说他武艺高强。听罢老农哭诉,薛道士请老农转告“土匪”到他的茅棚来一趟。当天夜半三更,“土匪”来了,但他是手提利刃,气势汹汹来的。“土匪”以为,如此可以轻而易举把年已近花甲的薛道士吓倒。出乎意料,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当他挥舞长刀出现在薛道士的面前时,盘坐在蒲团上的薛道士竟然丝毫未动:“放下。”他轻声对“土匪”说——吓唬薛道士的“土匪”,反被这平静的一声吓跑了。第二天,薛道士再去找“土匪”,“土匪”已急忙还了老农钱后,逃得不知踪影无声的勇猛,

远胜过千军万马。

一年,三年,十年过去了,北京粉碎“四人帮”之后,华山又传来消息,道观重新开放,出家人也被“解放”了。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薛道士随即告别了青林渡,登程重返华山。但是,十年的苦劳,他的双腿已落下残疾。渭水河作证:十年了,薛老道士茹苦含辛,道心澄明。

那是一个初夏的黎明,独立渭水河边,看河水缓缓东流,东天渐渐明朗。道力无边,安排自然万物——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负阴抱阳,负阳抱阴,此消彼长,此长彼消。社会,人生都不过如此,即不因一时之困所悲,也不因一时之顺所喜。看透世情,阴阳消长是天地必然,心才会获得永远的宁静—— 薛道士感喟良深。

十年修炼,“未令放逸,邪欲渐消。邪恶既消,善心自来”。正如不声不响的来时一样,薛道士又不声不响地走了。带走了渭水边那一段难忘的岁月,留下了一个苦修者的足音。

9
出家已整整八年,陈宇明越来越体味到,人生最难的是,知道不对的事不做。而最难的事,说起来又是那么简单——活得真实而不虚伪。

至于虚伪丑恶的事,他见得多啦:先说当官儿的,其中不少人“引圣贤以证秽事”——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再说巴结官儿的新一代,出了校门刚有了工作,不去发挥业务专长,就将“拍马”视为专职,既可指黑说白,又可指鹿为马,为谋个小官儿不择手段,年轻轻的就长成了一层无耻无羞的厚脸皮;最后说一说老百姓,仅仅为了个人的温饱,任凭“上级”为非作歹,处处忍气吞声。身心被扭曲至此,连牛马不如。

因为太多的人的虚伪,世界好像也变得日甚一日的难识庐山真面目。

10

飞雪中的西峰翠云宫,银装素裹,平添了几分壮丽。披一身雪花的陈宇明攀到峰顶的时候,远远望见薛老道士正立宫顶后面一块隆起的山石上,观赏着无言的飘雪。陈宇明走过去,薛道士仍目不侧视动也不动。许久,他才回转身返回宫院。

好静好静的雪夜,经常在这样的天气变幻的夜晚,师徒俩说地谈天。翠云宫尤其是薛老道士钟爱之地。“文革”后恢复道观,薛老道士是整个华山重穿道袍的第一人。还是他,穿着道袍,第一个就进了翠云宫。

若登华山观景,不上西峰,不拜翠云,就算不得看过华山。陈抟老祖有诗云:“为爱西峰好,岭头日尽昂。岩花红作阵,溪水绿成行。几夜得新月,半山无斜阳。寄言喜遁客,此处是仙乡。”而薛老道士笔下的西峰则就是别一番风光了:“西峰有日月,四季转阴阳。翠云飘黄鹤,飞雪漫青岗。道心洁似玉,道识真如

刚。天地无雕琢,返朴是仙乡。”

冬雪无声,落进师徒俩夜话的意境。清凉,圣洁感觉溢满心胸。

“出去走一走,雪里绕宫走上九圈!明天一早再来见我。”师傅突然发话转身而去。

旷荡的殿堂里,陈宇明孤零零站着,他搞不懂,师傅的用意所在。但他同时明白他必须这样做。他走出殿门,走出山门,走进团团飞雪。

第二天早上,薛老道士来了。陈宇明已先于师傅立于堂前。

“绕了几圈?”

“一圈也没绕。”陈宇明如实以告。的确,飞雪中,他走了一半路,就退缩了。因为翠云宫的后墙贴临峰壁,如果围宫绕行,还有一半路程是在峰顶。即使在白昼,稍有闪失,就会坠入万丈深谷——更何况这扬雪如花的暗夜!

“宇明啊,好样的,你敢说实话!”薛道士拍手称赞。以前,也是雪夜,也是在西峰,薛道士用此法考验过别的徒弟,但这个徒弟称他不多不少走完了九圈。薛老道士让他当场再走一圈,他才被迫承认说了假话。薛老道士为此伤心,连实话都没有,还谈什么修行?他把这个徒弟休掉了。

听到师傅称赞自己,陈宇明脸红了。他不明白师傅用意,站在那里,连头不敢抬。

“我常给你们说,出家人要想修行成真成善,首先必须做到做事要真,说话要真,因为'真'就是'自然',就是'道'。但这些还仅仅是小真小善。至于什么是大真大善,太上老君说过一句'上善若水'。它的真正含义,你回去翻书好好琢磨琢磨,想好了再来找我。”

宫门外,白雪仍在不停地下。这是数千年前的人们见过的雪,这是数千年前即已孕育的雪,这是注定要飘落在今朝今日的雪……出家修身,溯本求源,其实不过是寻找一个人生命的真实和生命的自然走向。

11

寒暑易节,当陈宇明将其撰写的“华山道教概论”的长文交付于中国道教协会发表时,他已经出家整整九年了。

我与他漫步在玉泉院的浓荫下,感觉到他思维的理性的同时也一样感到了他内情的火热。

“当初,师傅让我领悟'上善若水'的含义时,我只是望文生义,认为大善至善就像水一样,既可汇纳百川,甚至污浊。具体到人来说,臻于此境,就可做到,善而不独,仁而不争,仅此而已。我将此意讲给师傅,师傅笑了,玄机未悟,尚需假以时日,说罢悄然离去。”


“九年修行,我渐悟出'上善若水'的另一层含义:水的特性不单单是汇纳,它还有无坚不摧的阳刚之勇。我们修行为善,不是为善而善,也不是为刚而刚。只善不刚为弱,只刚不善叫恶。上善者必是大勇之人。而天下有大勇者,又必是喜怒哀乐表现的真实之人。你想想看,世上凡欲壑难填的人哪一个不活得虚伪劳累?”

想当年,立在华山西峰看雪的那一夜:黑色的天幕无边无际,白色的飘雪无边无际,陈宇明的心胸总会涌起一种惊心动魄的豪壮——把灵魂溶入苍苍茫茫的天地间,该是怎样高尚的人生追求!

12

先哲庄子有言,“生死无别”。但是如果真正将生死看透,首先要了断私欲。私欲远遁,自然也就“生死无别”了。

我观陈宇明便是个看透生死且极具个性的道士。他坦诚,率真;他有思想,有追求。就像一棵造型舒展奇特的华山松,总会向走到树下的人送来直指心灵的清凉。



出家前后的几年,食欲,情欲,一直反复在他的心头翻转。陈宇明回忆说,出家前他曾骑着车,披着夕晖,在车轮滚滚的下班大潮里体味生活;他也曾试着与女友谈情说爱……但他的结论是,世俗的一切美好,他不适应。对他来说,只有“道”的引力不可抗拒。他来华山后,休息时往西安音乐学院学古琴。一次课后去参观市区八仙庵,一位女孩子“相”中了陈,大胆发问:“是否想过结婚?”陈宇明以女孩意想不到的平静进行了回答:“想过,因

为我是儿女情长的人。无情不是人。如果我结婚,我一定会于妻子长期厮守。但是现在,我是道人,就要以'道心'看待'爱',这种爱与我曾有过的儿女情长的区别在于它是无私的。它已经把俗情变成了慈悲。”陈宇明的一番回答,让女孩子很感动,她向陈深深地鞠了一躬。


看透生死,了断私欲,想像中的出家人生活清苦得一定是百无聊赖。其实,这都是我们用俗人俗心的体验。不管是道还是佛,宗教的功能就是对现实的否定和超越。这是精神的超越。这个超越的过程,即是承认不足完善自我的过程:它充满了曲折,也充满了快乐。

13

华山的东峰峰顶的西南隅有个孤立的小山尖。山尖上有个小亭,小亭里有个石桌,石桌上刻着棋盘,这就是华山胜景,博台。关于博台的传说,一说是汉代卫叔卿下棋的遗址;另一说宋太祖赵匡胤与陈抟老祖在此下棋,俩人约定,皇帝若是输棋,华山归属陈抟,并且华山也不再向朝廷纳粮。后来果真赵匡胤输了棋。华山也就从此有了“华山自古不纳粮”特殊待遇。

博台其实是个绝险的去处。因博台与东峰并不相连,你若欲到此处,必须要沿着从东峰西南垂下的两根铁锁,经过令人胆战心惊的“鹞子翻身”……那感觉决非笔墨所能准确描绘得出来。我曾经亲身尝试着博台一游。那是盛夏一天的午后,雨过天晴,游人寥寥。我独自一人来到往博台的起点。先俯望博台不过小亭一个。然后背对深谷,手攥两条冰凉的铁索,脚触岩壁一气下攀了十几米。此时尚觉得意非凡—— 往博台不过尔尔。但得意也就到此打住。再往后,铁链突然向右弯折了九十度。也就是说,本来上下垂直的身体必须而且要变换成一百八十度的姿式横在半空,找寻崖壁上的支撑点。此时,身下云雾翻腾,谷深莫测。如果将身子真的横翻过去,如果没有找到真正的支撑点,那么,后果自然凶多吉少。特别是在这游人寥寥的旷寂的时刻,如此坠落,连尸身葬处都无人知晓--- 念及此,方才还注满胸中

的勇气霎时迸散了。我连忙收回了往博台的企望,攥着铁索,匆匆又回到出发的远处。

立在金亮的夕晖里,重新俯望远处的博台,惭愧就像丑陋的面具,顷刻挂在我的脸上。因为恋生,我不敢凌崖越险;因为怕死,我退缩而还—— 我原来是个地道的俗人。我深觉,将生死看透,也许只是圣人的专利。对于像我这样的俗人来说,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嘲笑我自己,从今而后,再不要轻言所谓“看透”。我呀,原来生活在一个把可供享乐的生命看得越来越重要的时代,这个时代,人就理所当然过地越来越惧怕死亡。

陈宇明听罢我的这一段讲述,很平静地对我说,凡是总把看破红尘,看透生死挂在嘴边的人,必定什么也看不透。去博台,其实就是感悟人生的过程。如果把“鹞子翻身”看得平平常常,也就无险可言。无险可言,一切自然归于平淡,登博台也就与走在平地上没有区别。如果你偏偏要把“鹞子翻身”看得那么险,那就是纯粹的心的作用了。这正如人心,总是想着生啊,死啊,名啊,利啊,就永远摆脱不掉恐惧之情。只有将被欲望充塞的心逐渐清理干净,才有道心显现。道心,其实就是平常心。这些看似容易,做到却是最难,人和人的高

下之分就在于斯!他将《庄子·田子方篇》中的一段故事展示给我看: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象人也。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

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与中也殆矣夫!”


陈宇明深晓个中奥义:列御寇无忧无虑之时,臂肘放上杯水,亦可拉满弓百发百中。而当其被伯昏无人引向悬崖施射,不要说看靶射箭,惊吓得汗水自上而下直流到脚跟。而无人虽则后脚跟已悬在崖边,仍是神态安然。比起伯昏无人,列御寇犹如俗人闲时坐而论“道”,有理有据,一旦生死临前,什么天地,什么阴阳,统统变成一塌糊涂。人之道心的确立,实在生与死的交插点上—— 非身处绝险,很难看得清晰。

14
住在华山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每天,无论在山下的玉泉院,还是在半山腰的东道院,或是在山顶上的镇岳宫,都会看到或平民百姓或达官贵人蜂拥而来。面对此情此景,陈宇明对我说,别看来了这么多人,真正来求“道”的却没有几个。平民百姓上山烧香,大多为的是企求风调雨顺合家平安。达官贵人上山,如果不是来看热闹,就是有了遇到了吉凶难卜的境遇,需求解脱。

《庄子·天道篇》有言:“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说的是只有水平如镜,方可见到清晰的影像,才可以成为工匠们取平的准绳。而俗人之心魂总是如此动荡,犹如水不静心不明,因而总也难见自己和世界的真面目。况且,自古以来懂“道”用“道”者只是芸芸众生中的圣者,因此说,“道”理存于天地六合,可识可辨人心,却从来没有进入过人心。人心迷乱,世界也就变得越来越浑沌;世界越浑沌,人心也就越来越迷乱。“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的时代,在金钱和权力成为生命的主宰之后,已经离我们越来越遥远:

陈宇明道出此言时,窗外已是一派秋光。我感觉,秋阳下,不时从窗前飘落的枯叶,犹如陈的心境,似乎透着一股无奈的凄凉……

15

又是春风吹绿山野,吹开冰河的早春时节,陈宇明搀扶着师傅下山了。

有人说,他陪着师傅跨过渭河去治疗愈发严重的腿伤;有人说他陪着师傅去四海游方;还有人说只见师徒二人自华山西峰腾云而去……

闻说此讯,我记起月夜仰观华山峰顶的明月,心中曾突发过的闪念:都说“道”法自然,都说道仙飘渺,都说道轻生死,但是古往今来的修道者,几无不研读“寿世长生之妙典”。

我总在想,既然“道”顺乎自然,既然死生有命,何苦要研究“长生之术”?我实在困惑,道教的经典告诉人们的究竟是恋世还是超脱?薛道士和陈宇明给我讲过同一个故事:他们都曾梦见一个四方大脸的道士,站在苍龙岭上的金锁关前,举着幡旗向其大讲“成仙之道”,但其实他的大方脸已经“锁”住了成仙之门。浓云笼盖的华山已经没有了飞天成仙的去处。

薛道士和陈宇明走了,绕开了那个“四方大脸”走了。在我的想像中,师徒俩沿时光的长河溯流而上,他们去寻找那个已经消失了许久许久的真实而又自然的世界。



完稿 于北京安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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