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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讲坛 徐晋如教授论诗词创作 词的修辞与作风 上

 清风野鹤工作室 2014-06-18

词的修辞与作风密不可分。詹安泰先生说:“作风不同,修辞斯异,盖作风就整体言,修辞就个体言;作风就已成之形式言,修辞就运用之技巧言,二者固有密切之关系也。作风变,其修辞技巧之运用必随之而变;作风不变,则虽其词之内容屡变,其修辞技巧之运用自若也。
例如李煜之词,自其内容观之,盖经三变矣:始而愉快,继而忧郁,终乃悲苦,一随其身世之环境为转移。然其有感即发,遇事直书,‘乱头粗服’之作风——即其修辞技巧之运用,则未始或异。故修辞与作风,犹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何种作风,则用何种之辞、字,殆必趋于一律。” 

清周济《宋四家词选》是为学词者指示门径而著,将宋词分为四派,分别以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为代表作者,并提出“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的主张。詹安泰先生亦将词的修辞分作四派,曰拙质,曰雅丽,曰疏快,曰险涩。

我以为词中至高明的是花间词的沉艳,后世或得其沉郁,或得其秾艳。但沉艳、沉郁关乎性情阅历,纯由生命自然生发,不容假借;苏轼等人之高旷清雄,也须胸襟识力为基,修辞技巧上却并无特殊之处。清代词学蕃盛,学词宗玉田者为浙西,宗碧山者为常州,其馀如阳羡词派宗稼轩,彊村词派宗梦窗,各竞一时之妍。我于诸派等无偏颇,但为初学者计,则举柳永、张炎、吴文英、晏几道四家,略示作词门径。

柳永的词,有着多样性的艺术风格。他既有“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样“不减唐人语”的意境高浑深远的作品,也有一些词语尘下,格调庸俗的作品。柳词最大的特点是善于铺叙,语尚拙质,故而颇便于初学。

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柳永生活的年代,正是北宋长调兴起的时期。他的长调,带有初创者质朴劲健的作风,而这种作风的形成,又与他善用一气贯注的直笔、劲笔有关。这首词“望处”二字,一直贯注到结尾的“斜阳”,整首词,都是词人在登高临远时的所见、所感。前人所谓“一气贯注,盘旋而下”,即指此而言。

词的上片,主要是写所见,而下片,则主要是所感。但不论是所见还是所感,都善于用情景交融的笔法。“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点明了时、地、人。“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词人目见晚景之萧疏,心中蓦然起了悲凉之感,因宋玉《九辩》辞一开口就说“悲哉秋之为气也!”后世就总把宋玉和悲秋联系在一起。所以说是“堪动宋玉悲凉”。接下来用一个尖头对“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铺叙晚秋的景色,也是“堪动宋玉悲凉”的一个注脚。“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顺理成章地,点明他怀念故人的题旨。因为这是词的前结,所以就收得比较蕴藉空灵。
过片“难忘”二字也用直笔,一直领到“屡变星霜”。由于上片的秋光萧疏,勾引起词人的悲秋意绪,并因为目下的孤独,而记起当日的“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二句,是对这几年行迹的一次总结。“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则又因忆往昔而想到:故人如今都在哪里呢?“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是补充上一句说,意为我想给故人寄信,却不知到寄往哪里,只能在黄昏的天边细数归舟,盼望其中一艘上正坐着我的友人。不说“鱼书欲缄何由达”,而说“念双燕、难凭远信”,这就是善用兴象,是词人的语言。“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是一篇的总结,相对于前结的蕴藉空灵,后结就显得力透纸背,沉雄厚重。

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这是一首三叠词。开头三句,是一篇的由头。词人在一个冻云黯淡的天气里,乘坐一叶扁舟,泛于江上。前二段,都是词人在舟中所见之景。第三段,则就第一二段所写之景,抒发词人的羁旅之悲。
词的首段,写词人泛舟江上所见。“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是对“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的补充。“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则是对细节的勾勒,写出江面的景色。“泛画鹢、翩翩过南浦”,南浦是南岸的渡口,在古代,水路交通极为重要,故渡口处通常都有村落。由这一句,就引出下段对岸边村落的描写。以上均是就词人的行程写来,可以说是平铺直叙。但词人在平叙中善于勾勒,这就使读者读来不觉得平直死板。
第二段写岸边村落的景致。“酒旆”、“ 烟村”、“ 霜树”、“ 残日”、“ 鸣榔”、“败荷”、“衰杨”,设声设色,皆是一片萧飒。这几句仍是总叙,而“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又是勾勒。
正因为词人见到岸边的浣纱游女,于是很自然地想起自己在京城的情人。这时候词人的心情是复杂的,“绣阁轻抛,浪萍难驻”是追念当初,这是第一层意思;“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是感慨欲见无凭,是第二层意思;“凝泪眼、杳杳神京路”写刻下的感受,是第三层意思。最后用兴象感发作结,这是因为第三段前面数句均是实写,抒情太密,就要用兴象疏之,正如写景、写兴象太多,就会显得太空疏,就须用直抒胸臆的笔法来密之一样。

倾杯
鹜落霜州,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 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这首词与柳永一贯的风格不同,如果说他的很多作品都以拙质见长,而这一首,就比较会用逆笔、开阖、提顿等诸种笔法。词的开篇,没有采用他常用的铺叙手段,而是就眼前最鲜明的景色加以渲染。“鹜落霜州,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是先开后阖的笔法。至“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始点明时、地、人,干什么。“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看似突兀,实际上是用的提笔,以下“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则用顿笔作前结。
“为忆芳容别后”是承“离愁万绪”而来,这里用的是逆笔。因为依照意脉的正常顺序,应为:“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三句,不直接说自己行役天涯,风霜憔悴,而说你在深沉的绣阁之内,又哪里知道我的状况呢?这是用的翻转的笔法。下面再运开阖之笔,“楚峡云归”用楚襄王云雨巫山之典,意为伊人已远,“高阳人散”则用郦食其高阳酒徒之典,说友人也已云散,接着总合一笔,说自己如今是空有疏狂,行踪寂寞而已。“望京国”三句,宕开一笔,以景结情,不胜言外之旨。

张炎论词,力主清空,他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折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也。梦窗《声声慢》云:“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醮芳洲。”前八字恐亦太涩。如《唐多令》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前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此词疏快,却不质实。如是者集中尚有,惜不多耳。白石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词源》卷下)
清空二字,是张炎词法的核心,刘永济先生解释说:又按清空云者,词意浑脱超妙,看似平淡,而义蕴无尽,不可指实。其源盖出于楚人之骚,其法盖由于诗人之兴,作者以善觉、善感之才,遇可感、可觉之境,于是触物类情而发于不自觉者也。惟其如此,故往往因小可以见大,即近可以明远。其超妙、其浑脱,皆未易以知识得,尤未易以言语道,是在性灵之领会而已。严沧浪所谓“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是也。

以上论清空,意即填词要像沧浪诗法一样,追求意境的高远冲淡,含蓄隽永。词中情感的抒发,本来大抵有三种途径,
第一种是李煜那样的不事假借,直抒胸臆;
第二种是韦庄那样用赋的笔法去叙事,在叙事中表达情感;
第三种则是像温庭筠那样,用比兴的手法,含蓄地表达情感。而清空之法,与前三者又均不同。现实的遭遇,经过词人内心的醖酿,成了一种情感,而这种情感又投射到可感、可觉之境中,成了一种意象化的情感,这是清空词近于温词的地方。但温词设色秾丽,意象繁密,等为张炎所不取。他强调的是意象的疏朗,而更重白描。
清空是与质实相对的。吴文英词质实在何处呢?不在于吴词字面秾丽,所谓“七宝楼台,炫人眼目”,而在于吴词叙写太多,很多句子,你明白了他用典的含义,也就知道了他的本事,这是质实的真正含义。张炎词,却甚少叙事,而是通过人情化了的景物意象,曲折地传达感情。

八声甘州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愈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宋亡以后,蒙古统治者曾召前朝的文人赴大都写金经,张炎、沈钦(尧道)都在被召之列。公元1291年辛卯之岁,他们从大都回到了故乡,这首词即追忆北游而作。
开头五句,笼罩了全篇大意,“记”字一直领到“此意悠悠”。这里,对北游之行作了一番白描,“踏雪”、“寒气”、“枯林”、“古道”、“长河”,一片萧瑟肃杀,词人的心境也当是十分沉郁,然而在词中并不明白说出,只是通过对行程景色的白描,让读者产生一种联想。这就是清空的手段了。
“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意思是说,我入京非为求异族之伪职,实有不得已之衷情,我的心依然常常想念江南故国,念及死去的亲长,不由得老泪纵横。老泪洒西州,用羊昙在其舅氏安死后,不忍过西州城门,一日大醉过此,一恸而去的典故。词的妙法,就在于前面写了一段清空的以后,这里要略写一点质实的情感,以加映衬。否则,就不是清空,而是空疏了。“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化用唐宫女题诗红叶上,流于御沟的典故,是对典故的活用,意谓我心中有无限的悲凉,却不能一为倾吐,因为连片片飞坠的落叶,也都一样。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又是一气贯注。楚佩,用郑交甫游汉皋,遇二游女赠以玉佩,行出十馀步,回首忽不见二女,视怀中佩亦失之典,意谓既来复去,只有惆怅而已。这五句,仍是清空的笔法,用零落无依的兴象,暗示词人的亡国破家之恸。“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则因沈钦之别,联想到旧日的友人,泰半离散。旧沙鸥,用鸥盟之典,喻指友人。以上皆是直笔一路写来,但“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十字,陡起波澜。这是写直笔赋情而能不觉呆板的无上法门。“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从辛弃疾“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化出,而用上王粲登楼之典,深见眷怀故国之思。

渡江云
山阴久客,一再逢春,回忆西杭,渺然愁思。
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 愁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长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书纵远,如何也都无。

相对上首的一气盘旋直下,这首词就用了逆笔、翻转等多种笔法。但其气骨,仍是清空。“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是逆笔,点明了人、时、地。“风急暮潮初”一句是全篇主旨。其实不是“风急暮潮初起”,而是词人心情如这猎猎晚风,滔滔海潮。“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三句接着写眼前景,“鸠外雨”,是说在斑鸠声中不停下着的雨。起笔境界阔大健拔,此处即用和婉之境衬托。而这里铺叙春景,实为逗出下文“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眷怀故国之情,却写得如此地含蓄有致。“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接上二句,是透过之笔。
过片转入自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在修辞上既是拟物,又是拈连。全篇本皆是白描,而“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忽作烹炼,便觉奇警。这两句是对“漂流何处”的补充说明。“长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又接以翻转的笔法,进一步刻画生活状况的孤寂。桃花面用人面桃花之典,喻指所眷的女子。“书纵远,如何也都无”更接以折进的笔法,意境层层转深,而意脉却戛然而至。我们试比较他的《高阳台"西湖春感》“东风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怜”,可知这种层层折进的笔法,他是很喜欢运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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