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耳朵是除眼睛以外人们获取外界信息的第二条重要通道。贝多芬《第六交响乐》中的《溪畔小景》,就受一小溪的潺潺流水与山涧的嘤嘤鸟鸣感发。宋人吴聿《观林诗话》曰:“余家有听雨轩,尝集古人名句。杜牧之云‘可惜和风夜来雨,醉中虚度打竹声’;贾岛云‘宿客不来过夜半,独闻山雨到来时’;欧阳文忠公‘芳丛绿叶聊须种,犹得萧萧听雨声’;王荆公‘深炷炉香闭斋阁,卧听檐雨泻高秋’;东坡‘一听南堂新瓦声,似闻东坞小荷香’;陈无已云‘一枕雨窗深闭阁,卧听丛竹雨来时’;赵德邻曰‘卧听檐雨作宫商’,尤为工也。”然而笔者认为,唐宋词中的“听雨”较唐宋诗更具魅力。 听雨词意蕴首先表相思或思乡之情。“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鸳帏罗幌麝烟销,烛光摇。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顾敻《杨柳枝》)秋夜空寂,闺妇独居,玉郎游荡无寻处,只有屋内铜壶滴漏与帘外雨打芭蕉,一滴滴一声声都打在闺妇相思而又相怨的心坎上。“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聂胜琼《鹧鸪天》)聂为南宋长安名妓,善词,为礼部属官李之问侍妾。词抒发相思、孤寂与愁苦之情。他如,“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万俟咏《长相思·雨》)仍写闺妇空房独听相思雨,“窗外芭蕉窗里灯”,“空阶滴到明”,便是视觉与听觉的特写意象。“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三亩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周邦彦《琐窗寒》),化用李商隐名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亦表相思与相望。 “迢递归梦阻,正老耳难禁,病怀凄楚。故山院宇,想边鸿孤唳,砌蛩私语。数点相和,更着芭蕉细雨。避无处,这闲愁,夜深尤苦。”(王沂孙《扫花游·秋思》)词人老迈、病怀、归梦阻,而边鸿孤唳、砌蛩私语、芭蕉细雨,老耳难禁,夜深尤苦。鸟鸣、虫吟与雨声,写尽游子思乡愁苦。温庭筠《更漏子》亦以夜深人静的梧桐雨表游子漂泊与思乡情状:“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纬。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周紫芝《鹧鸪天》)“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柳永《浪淘沙慢》)“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吴文英《唐多令》)周紫之、柳永、吴文英分别用“梧桐叶上三更雨”、“闻空阶夜雨频滴”、“芭蕉不雨也飕飕”的凄凉音响,表露别后的孤寂、“久作天涯客”的感伤与游子对秋声的敏感。 其次见孤寂、凄冷之境。李清照名作《声声慢》“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词中黄花堆积,触目伤怀。而她独守孤窗、黄昏听雨的情态,道尽一个亡国亡家后多才而敏感老妇人的孤独、寂寞、愁苦无告的情 再次表悲春伤秋。蒋捷听雨词,如《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船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词人将“少年”、“壮年”、“而今”三种不同时空听雨的画面与情景组合,表露一种始放荡、次悲凉,终于无奈与沧桑的情感历程。其《声声慢·秋声》曰:“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洒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珮,檐底铃声。”词中风雨声、更漏声、檐铃声多声组合,而“豆雨声”精确到“疏疏二十五点”,足见词人对声音的敏感。 姜夔《齐天乐》是由蟋蟀声、机杼声、暗雨声、捣衣声,组合成的凄清境界:“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姜词与前引王词与蒋词等,并不单写听雨,常多声交响。如秋雨常与雁鸣、蝉声、画角、更声、捣衣声、梧桐树等组合,表思乡、相思、离别、遭际等;春雨多与荷叶、芭蕉、梨花、子规啼、鹧鸪鸣等组合,表落红、惜春、孤寂、相思、美人迟暮之意。 当然,也有见清爽情调的。“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苏轼《鹧鸪天》)东坡自侃其功名事业为“黄州惠州儋州”,词表随遇而安的豁达之情。“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韦庄《菩萨蛮》)韦庄晚年仕蜀,官至吏部侍郎兼平章事,词中“画船听雨”,追忆当年艳游江浙之乐。 梁人钟嵘曰:“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诗品序》)春雨秋霖见于词,如芭蕉雨、梧桐雨、画船听雨、孤窗听雨、孤灯苦雨、潇湘夜雨、梧桐细雨、打窗风雨、“枕前泪共帘前雨”、“殷勤昨夜三更雨”、“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等听雨意象或名句,一直回响在千秋万代读者的耳中心中,已成为唐宋及往后诗词的特定意象,而且被凝固成曲谱。唐人郑处诲《明皇杂录》补遗载:“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霖雨涉旬,于栈道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作《雨霖铃曲》以寄恨焉。”白居易有“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之句,此乃词牌“雨霖铃”的由来。而双调91字的“八声甘州”,又名“潇潇雨”,也与听雨有关。 ----------------- 作者介绍:江建高(1963—),湖南湘乡人,湖南科技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诗学研究。已完成省部级课题两项,出版专著4部,发表论文40余篇。其中一项获省级科研成果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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