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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愿被外孙当作牛的外公

 锺村老人 2014-06-22

我的父亲锺士垿,在我们村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

小时候,我觉得父亲好像满腹心事似的,整天板着脸,很少看见他笑。我对母亲很亲,可以趴在她的怀里撒娇,但见到父亲却避而远之。他对我很和气,并不凶,但我总有点怕他。

在母亲与别人的谈话中我得知,当我母亲在数九寒天好不容易生下我,接生婆说是个女孩时,我母亲大哭,父亲气得看都不看我一眼,母亲与父亲原来以为我是个男孩。

“不知好歹的囡啊!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略懂事一点后,我周围的一些奶奶婶婶们老这样逗我。

说我的腿太快了。当城隍老爷给小鬼们发“投生命令”的时候,我这个丫头小鬼撒腿就跑,跑得很快,跑到我母亲的肚子中来,把原要来投胎的男小鬼抛在后面,进不了我母亲的肚子,使得我的父母失去了一个“儿子”。

“我跑得不快啊!”我想。我小时候有点螺圈腿,按我们老家的话来说,走路有点‘斗鸡鸡’,这是长得太快,而钙又跟不上的原因,与小朋友们赛跑都是我在最后;那个男小鬼怎么会跑不过我呢?

但我却也相信了是我挤走了男小鬼的话,我想,这个男小鬼可以再跑到我母亲肚子里来啊!来做我的弟弟。我很希望有个弟弟,我们这个大家庭中,也都希望我有个弟弟。但是想尽各种办法,这个男小鬼就是不来投胎。

当我上了小学后,我对教我很多知识的老师很尊敬,但我却认为我父亲什么也不会。其实父亲能写很好的字,会打一手好算盘,曾在金陵兵工厂任出纳科少尉司书,广东第一兵工厂庶务课课长。有一次,我拿着算盘正在向我母亲炫耀我会用珠算计算加减时,我父亲突然来了兴趣,对我说:“来,我教你用算盘做除法。”

“用算盘做除法?怎么做?”我很奇怪地问我父亲。

“做除法,先要记住口诀。记住!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十一,跟着念!”我父亲认真地说。

“什么呀!你错了,二一就是一二,三一就是一三,一二得二,一三得三,我们老师教过,我早会背了。”我对我父亲完全不信任,因此我就失去了向我父亲学习一手好珠算的机会。

过春节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日子,从正月初十开始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我们村都要迎灯。迎灯首先要有一个灯头,所谓灯头,就是一块长约两米的木板,上面用竹片扎了一条蜿蜒舞爪的龙,糊上纸画上鳞,龙的眼睛圆溜溜,张开个大嘴,形象非常可爱。每年腊月里村里就有专人准备灯头了,我们锺村,是个大村,灯头有两个,一大一小,孩子们认为大的是龙爸爸,小的是龙儿子。龙儿子比龙爸爸更可爱,笑得更开心,形象更活泼。灯身子是一节一节连起来的,每节灯都用一块长一米多的木板中间扎一个半米见方的灯作成,木板两端都有一个洞,两节灯的洞一对准,用一根木头往洞里一插,栓子一拴,两节灯就连好了。凡是家有青壮年男子的几乎都有一节灯,晚饭后,两人(大灯头有时用三人)把灯头扛出来,当然里面都已点好了很多蜡烛,再有一人挑着两面音色不同的铜锣,自己拿着锣锤打前面的一面,后面跟着个十来岁的男孩敲后面的一面,“咣铛,咣铛”地一敲,各家各户的青壮年就扛了灯出来,大家一连,很快就连成了一条长龙。于是龙头就在“咣铛,咣铛”的锣声中在晒谷场上顺时针走三圈,掉过头来逆时针走三圈,再“咣铛,咣铛”地到另一个晒谷场去。

迎灯实际上是桩体育运动,在龙头向上一翘准备掉头的时候,组成龙身的每一盏灯,都从灯主人肩上被放下来,主人右手揽着灯板,左手握着从洞里伸下来的接头棍,开始跑起来;在从顺时针转向逆时针的拐弯处,每个人都拼命向外拱,圈子越拱越大,跑的速度越到尾部越快,龙尾的灯是特殊的,板上绕着一根长绳子,龙尾的人若实在受不了跑的速度,他只好放掉龙尾,手拿着绳子;但这是很丢人的,说明他失败了。一般作龙尾的人都是村里相当强壮的小伙子,轻易不肯放手,他要作龙尾,需要有几个同伴帮他忙,这几个同伴的灯都连在尾部。当龙头翘起来,预示要跑的时候,尾部的人都做成开始拔河的姿势,当中间部分的人跑的速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尾部的人一声喊,大家齐心向后使劲墩,墩成功了,中间的人可以倒下一大片,墩不成功,尾部的人倒下一大片。看灯的人就是等着看这个较量,其兴趣比之于球迷们看足球,有过之无不及。

晚上看了迎灯,白天小朋友们聚在一起,都要回忆昨晚迎灯的盛况,笑话那些跌倒的失败者,佩服力大的尾灯人。有一次,我正在与小朋友谈得很开心时,我父亲突然插话了,说他那时候,只要他的灯连在尾部,那准是尾部赢;要是他的灯连在中间,那尾灯肯定吃亏。

父亲的话使我大吃了一惊!我出生时,我父亲已经将近50岁,父亲在我的眼中,是一个只会拿着小茶壶坐在大门外石凳上喝茶的老头儿,他会参加迎灯?还会有那么大的力量?我觉得他在吹牛。

我小学毕业了,小学毕业也许相当于科举时代中了秀才,学校里要摆酒请老师喝酒,家长做陪。那天晚上,我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母亲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让我坐在床前小板凳上看着,防止他吐。

父亲在醉中喃喃地在说着什么,一睁眼睛,看见我坐在床边,忽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你知道小学里操场的围墙是谁为头砌的吗?”

我们的小学名叫“集贤小学”,就办在我们锺村的祠堂中,最后的一个教室就是摆祖宗牌位的“寝室”(门上就有一块门匾写着寝室两字),“寝室”前面两边是一溜三个小房间,里面也供着祖宗牌位。东面保留着三间小房间,西面的小房间却只剩两个,中间的一间改成了一个圆洞门,门外就是学校的操场。操场有一围墙围住,围墙是用大块的石头砌成的。原来应该是封闭的,但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围墙已经有了缺口,放学的时候可以从操场离开学校。

“是谁为头砌的?”我很奇怪地问。

“是我。我认为祠堂里的院子太小了,一定要给小学建个操场。那时我力气大,最大的石头都是我抱上墙的。”父亲喘着气停了一会儿,好像他还在努力抱大块石头砌墙;“那时有人说,树(垿)木头为什么那么努力为小学建操场,就因为他的儿子要上小学了。”

树(垿)木头是我父亲的绰号,在我们家乡的发音中,树与垿是一样的,我父亲名士垿,士表示辈分,是同辈人名字中共有的,属于我父亲专有的名字就是‘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会有这样一个绰号,他自己好像习惯成自然,已经完全默认了这个名字。

“你儿子?”我非常吃惊怎么父亲还有个儿子。

“没有想到,你哥哥没能上学,就走了。”他老泪纵横,抽泣不止。

我真想不到我父亲竟蕴藏着那么深的感情,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一段‘树木头’。

原来我父亲年轻时,有一个原配妻子黄氏,黄氏出身浦江的名门“长芝地”。夫妻感情很好,不久就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在我的堂哥哥的排行中为第三。我父亲辈亲兄弟五个,我父亲排行第四,但他的儿子却在堂兄弟中排行第三,也就是说我大伯生了两个儿子后,我二伯、三伯生的全是一连串的女儿,我父亲却一生就生了一个儿子。在这个儿子快六岁,正当我父亲满心要让自己的儿子上小学时,一场急病夺去了他小小的生命。在巨大的悲痛下,黄氏与出生不久的小女儿也一起跟着下了黄泉。

父亲受此打击,一蹶不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大伯为了使这个四弟振作起来,让他学做生意,在家里开了作火腿的作坊。金华火腿是世界闻名的,别以为金华火腿是金华县做的,金华火腿就是我们浦江县的特产!我们村就有很好的火腿师傅。

火腿在腌制前,必须进行一番修理,也就是要把猪腿边上多余的肉割下来,使火腿成型。这些割下来的碎肉,一般可以用来做香肠之类的填充物。但我父亲却不是那样,碎肉都堆在案子上,家里厨房以及邻居们要吃肉都随手到火腿工场来抓两把去。

我懂事后,还常常听到大家回忆那时候吃肉的容易:“那时候,想吃肉,谁也不到黄宅市去买,到‘树木头’作坊去抓两把来就是了。”黄宅市是与我们锺村很近的一个市镇。

父亲做火腿生意虽然大大咧咧,但也很辛苦,做好的火腿要运到杭州去推销,他亲自押着装满火腿的竹排从浦阳江运到杭州,路上要走好几天。他有胃痛病,一发作痛得满地打滚。(其实那是胆结石,那时候不知道有胆结石这种病,以为是胃痛。)由于时发胃痛,又在竹排上非常无聊,因而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

大伯见这个四弟做火腿不但蚀了本,还弄了个抽鸦片的恶习。就停止了我们家的火腿作坊,千方百计给父亲说个续弦。大约是1922年,我母亲19岁,父亲38岁,他们成了亲。母亲与父亲感情不好,母亲常常哭着说父亲骗了她。媒人说亲时说我父亲只比母亲大9岁,实际上却大了19岁。按理说“男人40一枝花”,现代40岁的成功男士多么受妙龄少女的青睐。可是我父亲不行,因为他情绪不好。又抽鸦片,结婚时完全像个老头儿,我母亲常常哭着几乎要去寻死。

在南京金陵兵工厂做工程师的我的大堂哥哥钟道錩来干涉了。我的大堂哥哥是我们家族的翘楚,他是个美国留学生,在我们家族中很有威信。他让我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四叔到南京去戒烟,不戒掉不让回家。我父亲在他侄儿的管辖下,鸦片奇迹般地戒掉了,人也精神了很多,而且显得年轻了。大堂哥哥还把我母亲接到南京去玩了一些时候,上图是我父亲与母亲在南京照相馆拍的照。回老家后别人看了都取笑我母亲:“怎么你嫁了一个和尚!”

母亲很喜欢这张照,并不嫌弃父亲像个和尚。不久,母亲就怀了我,与父亲成亲八年后,才生下了我这个宝贝女儿。

通过横跨浦阳江的大石头桥,就是邻村古塘。有这样的传说,‘锺村’‘古塘’是官岩山的一鐘、一鼓,这两个村都出人才,锺村出文人,古塘出武将。太早的人不说,比较近的我们村就出了三个美国留学生,锺士模、锺道錩、锺道缵,在国家各个不同领域都做了较大贡献。古塘村有陈肇英、印某某(忘了名字了),陈肇英是孙中山先生卫队长,印某某好像是辛亥革命烈士。

1939年,陈肇英董事长联合锺村古塘两村人士,在大石桥边上建立了一座中学——中山中学,造福了浦江县以及邻县的很多少年人,也造福了我。1941年,我父亲毅然把小学毕业的我送进了中山中学。

1942年5月,日本帝国主义发动浙赣战役,占据了我家乡浦江县,中山中学迁到建德去了。学校迁走后,我失学在家,日本鬼子占领了浦江县三年半,我整整在家里休学了三年半。

当时我对父亲不让我去上学很不理解,在家里又哭又闹。我把这一切都归结为父亲的封建头脑。一直到自己成为母亲,对离开我的子女那么耿耿于怀地放不下,我才理解了他。的确,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如何能让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靠自己两条腿跋涉那么远去上学呢!那时,从浦江到建德,没有任何交通工具。

抗日胜利了,父亲终于又供我念书。1947年,我离家到杭州‘杭女中’去念高中。碰巧在上海工作的六哥与六嫂回家探亲,回去时路过杭州,父亲让他们带我去杭州。六哥再三向我父亲保证:“四叔!你放心,我一定平安把她送到学校,在杭州我还有我很要好的同学,是一对夫妻,我会托付他们关照我的小妹妹。”

按理说,父亲只要送我到黄宅市的汽车站就行了,因为那汽车直达郑家坞火车站。但不管我六哥如何劝他,我父亲非要上汽车送我到火车站去。到了火车站,六哥劝父亲坐汽车回去,耽误了这趟汽车,就回不了家,只能在火车站过夜。

“没事,没事,我可以找个小旅馆过一夜。”父亲不肯走,非要看着我们上火车。

好不容易火车来了,上了火车后我趴在火车窗户往站台上看,看到父亲呆呆地注视着火车,风吹着满头稀疏的白发,热泪不由自主地在我眼眶中涌出,泣不成声。

父亲没能送自己的爱子上小学,他终于送自己的女儿到大城市上了高中。

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浙江大学,毕业了,结婚了,然后跟着丈夫调到北京大学任教。

1955年,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儿子——诞生了,我写信到老家向父亲母亲报喜。父亲拆开信一看,高兴极了,拿着信纸从上半村走到下半村,碰到人就大声说:“我女儿生了个儿子!我女儿生了个儿子!”他要锺村全村人都来分享他的快乐。

为了替我带孩子,我母亲到了北京,把父亲一个人留在老家。本来我母亲准备把我儿子带到可以上幼儿园,她就回锺村;可是我大儿子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我的第二个孩子——我的大女儿——又出世了。母亲不能回老家,又实在不忍心让老父亲孤零零一人留在乡下。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把我父亲也接到了北京来住。

父亲母亲替我管着家务事,母亲主要管着小的两个外孙女,父亲管着他心爱的大外孙。

大儿子该上幼儿园了,但大儿子常常淘气不肯去。每当宝贝外孙赖着不肯走的时候,外公就在门后面取出一条树枝给外孙,再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带子。

“诺!诺!老牛要走了,赶牛的快走啊!”外公一手拉着带子的一头,另一头让外孙拉着,这样外孙就赶着外公这头老牛到了幼儿园。

1962年父亲去世了,那一年我的大儿子刚上小学。父亲没有能看到他心爱的外孙上中学、上大学、出国留学。更没有看到他心爱的外孙在美国定居,并生了两个儿子——他的曾外孙。

愿我父亲的在天之灵,能洞悉这一切,安逸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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