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状聚落(6) 康熙三年大旱裂地,蝗飞蔽天,大清河断流,河身里天天刮旋风。吃完观音土后,树叶捋净,树皮扒光,屋顶上那灰包了的秫秸檐头也被抠下来填了肚子。眼瞅着瘦骨嶙嶙的男女老少,一个个仰天死去,到处可见尸体在烈日下腐烂,路旁的树枝被黑压压的苍蝇压弯。突然一夜之间,大清河两岸长出了许许多多白根绿叶状如莲花的曲麦菜,青煦煦匍匐在地皮上。人们双眼深陷,两腮瘪塌,光着脊梁,形同骷髅,趴在就地,大口啃嚼下这些为救百姓贱命而来的野菜。曲麦菜里三分粮的说法源出于此。吃光了曲麦菜,碱蓬草,土漉酸,芙子根,老鸹瓢也破土而出,有了这些野菜填肚皮,奄奄待毙的人们得以存活,这一方人才没有死绝。 嗨,这都是三百年的事情了,往事如烟,还有谁愿意听这些个陈谷子烂芝麻的故事。
灾祸相连,黄河人家向来是默默忍受,从不怨天尤人。我曾在一篇题为《春雨》的散文里写到一个故乡人物:
沙尘漫卷,景色迷蒙,荒碱地上斜躺着他和我。说了这句话,他那深陷而枯涩的眼窝里涌出一汪浑浊的泪水,痴痴地望着灰蒙蒙的苍穹和白晃晃的太阳,好久不出声。那眼泪滴滴答答流了下来,落在他身旁的黄土垅下,滋润了一稞刚露枝儿的小草儿。 过后我才知道,他家已经断粮,五六天一直靠孩子们挖得那“吐漉酸”填肚子,这种紫根绿叶的野菜,嚼在嘴里棉絮一般,酸得倒牙。就这个样子,他依然对生产队怀着若干期望,盼着有好的那一天,还是硬撑着出工,怪不得一干活他就冒虚汗,喘粗气,捂肚子。当年公社成立的时候,他十分顺从,万分高兴,砸锅炼铁也舍得,满以为自此后吃上大食堂,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扬眉吐气,潇潇洒洒地进入“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天堂了,谁知不到两年,娇妻投井,老母饿死,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让他变成爹娘集于一身的角色。 城里人遭受了不公平待遇,有平反的时候,也有将遭受的苦难告诉天下人的机会,这当然是应该而值得称道的;可是有谁对他这样的乡下人,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呢,更说不上补偿了。其实,经济上的损失可以算计,精神上的伤害是难以补偿的。 近几年他家的日子好过了,孩子们成人了,他操持着盖屋,娶儿媳。人,明显的衰老了,腰也佝偻起来。闲下来看着书写写字,一旦说起旧日的艰辛,他说是岔开话题,表情木木的,不住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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