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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山卧水葛水平

 谷子689 2014-07-04
藏山卧水葛水平
 
文/梅子

  收到出版她的一本书时,发现插页照片不是铜版,文字排版也略显拥挤,我又失望又徒然地在电商门口留言:辜负了葛水平的水色和文章。此时,我与她已五年音讯未通。隔日发短与她,说我回来了。她当即回复,好。知彼此心意未被时光与距离抹杀。但事实是,水平与天下女子的心意都不会被时光与距离抹杀。
  犹记五年前,我以韦小宝式无知者无畏的姿势,出现在拥有诗人与作家后缀的他们面前,面不改色,并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他们是著名的谁。在我眼里,他们是一群女人与男人。
  并无不敬。只是多年来,我的灵魂一直活在一个错位的时间和地域内——林语堂沈从文曹聚仁的桀骜尖锐时代与奢靡细致的旧上海。我不肯穿越时空回来,原谅我的固执,让我安心注视故人的挥斥方遒。而女人和男人,是世间最简单的标签,无关权势,无关才色,清清朗朗。直到她,葛水平出现。她一个人就是一个标签。
  彼时,我若无其事地用筷子夹着蒜薹炒肉,看着周边的人去问好。是的,她的鲁迅文学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那是她天份加努力的结果。可是,她站起来指着我和另外一个姑娘说,可以顺路捎我们回家,让组织者不用操心。我明白这份好意,不过有点不愿接纳,这代表着有社交恐惧症的我将一路保持沉默。但这仅仅的三四个小时,我以一个写作者的触角观察了她的言谈和举止,喜欢上了她。这一切和她的文字与成就无关。
  她握着同行姑娘的手,说一些过来人的话,关于女人如何为人处事关于读书写字。她的短发柔顺,她的眉眼柔顺,她的声调柔顺,可这些柔顺里却挺出筋骨,挺出女人该具备的硬度。她说,女人不可互相倾轧,男人会看不起。闷头吃饺子的我,听到后,抬头看了一眼她,觉得这句真好。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但我维护女人权益的急切,就像母兽护幼兽一样。我咽下饺子重复了一遍,明白这是一种彼此维护的方式。她对我点头,示意该记下。
  她自自然然地谈起自己的第二次婚姻,并不忌讳陌生人在场。这种不回避,不是普通妇女的蜚短流长,是一个知性女人对自身事的坦然。她说带着孩子离异后的彷徨,以为幸福再不肯招手,转而谈到与现在的他初见时的简单摊牌。我能想象得到,她当时凉凉的宿命感。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她嫁给了那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在葛水平后来的男人篇里,我看到,对旧人,没有鱼死网破的撕裂,只有追忆和感恩。爱情磨灭,亲情犹在。对新人包容自己的荒诞事,她也一一记下。这是向世人和容易流逝的情爱宣布,她水平,会走远但不会再走丢。
  她的车载CD歌是一个歌手送的陕西民歌,高亢而婉转,即便在狭窄的车厢里,依然有穿透力。窑洞、破损的春联、白羊肚毛巾、红兜肚、敞开的大褂。那个他表白“你要是想和我好来,咱就慢慢交。你要是不想和我好来,咱就悄悄拉倒。要好咱就一辈辈好”,让每个人都听得柔肠百结,我们默许这是山无陵天地合下最朴素的盟约。那刻,公路和树木退却,她在大开大阖的烂漫北音中,驾车携我们一路前行。
  和所有女人一样,她拿出相册给人看。我揶揄,会看到她的婴儿肥咯。她的少女,眉眼端庄,穿三毛年少时那样的及膝裙戴帽檐大大的太阳帽,甚至还有画了社戏一般憨憨的古妆片。她的表情青涩畏缩,姿势中规中矩,但可瞥见心中芳华悄有芽。也是,小小的她在台上荒腔走板没演好,被喝过倒采,台下,便有了自信不足的胆怯。谁人识得金镶玉?佳人越格,小生逾归,除了难拒诱惑还有不合适的因。台上的戏剧性发生在她台下的身上。她转行了,从笔下的人物成了执笔人,主宰了人物命运发展,走出另一条更适合自己灵性的路。
  但聪慧的女人是不安于现状的。所以她说“假如命运有多种可能,我必将按我小说中人物轨迹来存活。历史上会有这样的现象,均质性的凡俗生活常常由于某种特殊时段的楔入而让一部分女性伟大起来。更多的时候,女人活着,伺奉自己的家庭就像伺奉自己的灵魂,她无法看到还有其它生存方式”。她替蒙头相夫教子围着锅台转而迷失自我的女人叫屈:女命呀,开天辟地就这么苦过来,睁眼看看,自己走一段,不会太坏!
  一本本相册在指尖掀过。她逐渐强大起来,清瘦了,有了味道。她盘腿在农家炕上,捏着柿子与农人话家常,安适惬意。她在法兰克福和同行佼佼者给中国书展站台,庄重内敛。在石碾旁,在羊圈前,在慕尼黑,在保加利亚。走在祖国各地与世界各地,与不同种族人合影。地点和时空的转换中,她的衣饰和神态在变化,她眸中的自信放光。她在蜕变,芳华绽放,势不可挡。
  她指着一个异常胖大的外国女子说,女子的丈夫多么英俊和事业有成,却那么爱这个女子,这在中国是不可能的。爱是不可理喻,褪去寻常审美会变得更纯粹,就像胖外国女子和英俊丈夫的爱。爱是永恒的谜,就像我一见钟情眼前的葛水平一样,甚至起了“若为男子,必娶她”的绮念。可从小并不为长相发愁的她,为何感慨?长于构架小说的她,是否不仅愿随笔下人物走一遭,也潜意识会把自己代入眼前人的命运?她还是操心人间女命啊。
  但我依然拘谨,不肯表露哪怕是一分的感情。那时我有不成熟的矜持,而今,我更愿意放下这些虚头巴脑,对每一个美好大肆赞美,无论贩夫走卒无论名家大角,美是无国界无身份的。可她的屋子是多么合我的口味啊,刀雕彩绘的皮影戏,乡土的布鱼挂件,踞守的石狮,一大斛布老虎,林林总总让我爱不释手原形毕现。至于那高不可攀宽不可及的庞大书柜,她宣布,是她先生的书籍而已。
  见我们这么欢喜,她蓦然活泼起来,孩子气地跑进卧室,提出花花绿绿一堆鞋子。我差点惊呼起来。我梦寐以求的小确幸,正是这些别致的小玩意呀。一双红色黑补花的软布靴,一双翠绿的绣花拖鞋,一双蓝色的浅口鞋,一双草编的五色凉鞋,一双黑色带大朵花的偏袢鞋,一双和软布靴花色配套的细带鞋,整整六双。我抢过相机拍。她小炫耀地说,这样的鞋子她好多呢。
  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富足。这得走街串巷淘多久才能得来呢,大小这么合适。我内行地提起布鞋查看千层底,这玩意儿稍微处理不好沾水会湿。发现她别出心裁地加了层拖鞋匠人手里的泡沫底子,厚厚的,舒服又轻便。这个聪慧女人。我叹息着赶紧学了这招。
  还有那些包。她索性洞开衣柜,拎出一大把。有的是少数民族阿婆头上的额勒,有的是围裙上有特色的部分,都被她巧手缝制到了包上。有个大大的盘花纽扣,更是天衣无缝地成了包包的扣子。我们挨个换着她的包拍照,我们穿上她的偏襟大褂拍照,我们在她的爱物前拍照。她笑容灿烂,带着满足和慈爱,说,姑娘们就喜欢这些。可这些真的比满柜书更有视觉冲击力哎。
  我只是个生活在过去的俗人,喜欢精致的风情。她全有。但她又从精致的风情中脱出了豁达。岁月是一种沉淀,只是掌握不好的话,会将密度搞错,于是渣滓浮出,清冽沉没。就如曹雪芹所说,水做的女儿嫁了汉子就成了混沌可恶的婆子。葛水平却将杂质一一化解开,转换成了能量。可见,汉子固然能蒙蔽心智,但拔云见日也不是不能够嘛。
  她提水擦车,我们帮忙,她并不推却,只是说,这个样子的脏,多难看,没有一点矫情。从容淡定,在她身上是真真的。她的妈妈,一个瘦小的阿姨,会手足无措地和我们道别。妈妈应该是见过不少访客了,有名角有随喜客,却还是对我们一群贸然造访的姑娘存着敬客的不安。想必葛水平的无分别心,源于此。
  我随口问,姐,那些鞋子与衣服平时穿么。因为太夸张了。她说是。送别我们的时候,她踏上了翠绿绣花布拖。宽松的仔裤,复古的灰褂子,银镯。底色暗哑,亮处在佩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有让人爱死了的恰恰好。她结饺子账单,我没有抢付。我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知道这就是一面之缘。但已足够让我有希望,原来常写字的女人皮肤还能这么好,原来贫瘠土地里的女人也能蜕变得这么有风韵。是风韵,不是单纯的漂亮或者妩媚,是视盈若虚藏山卧水。
  也曾有一位爱山西女子的茶客说,葛水平是生普,你是熟普,她是上口微苦涩,回甘甜,你是入口清甘厚绵,个中滋味,自辩。我舌尖没这福分,老生茶于我如药,不肯下口。不过葛水平自己早打趣过,她是“年龄的自然迈进,有了一点风尘,在人世间显摆一下,离风月还远哪”。对,差的就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心怀。当年的一次通信中,她就因我遇事一味只会割袍断交而循循劝解。亦师亦友,她上心化解的是矛盾,为人处事的道理也没落下。
  临别,我随着同行姑娘向她索书。她从灰尘中拖出来塞给我们,有些不好意思。这些给予过她名誉的东西,她待之如常。她说“文字是最后一堵墙”。良久揣摩这句,从当年的婚姻宿命感到今时今日的写作宿命感,从前者的柔弱颓废,到后者的背水一战的豪气,内心强度已不可同日而语。而诸位亲人和作家老师当初对她写作的一意支持,她没齿难忘,人前人后,书中文里常提常忆。学会感恩的女子啊,上天不会亏了她。
  擦去灰尘,绿皮封面下,我读到惊艳的三篇《甩鞭》、《喊山》、《狗狗狗》。立意的宏大历史性具有须眉气,叙事的切入点又回到女性的缜密细致,有苦难和残酷,有诗意和旖旎,几厢交合,来去自如自然。是用雅手法将人性写得淋漓尽致的故事,妙在文如其人,雅俗共赏。《狗狗狗》里,一山凹的人几乎都被日本鬼子杀光了,除了在后山坡放驴的武嘎。他与鬼子斗争后不得不离开生他养他的穷山僻壤——我一直很怕看血淋淋的东西,但这篇不同,它是活生生的灵与肉的纠缠。那一刻,武嘎悲怆地对着大山唱民谣:
  “我吼你了,你听见了吗?
  你出来了啊,山神老爷!
  你说给咱百姓保平安的,
  怎么没平安尽是灾啊!
  啊——”
  我立即觉得要有泪花花出来了。求天求地求菩萨的百姓什么时候如愿以偿过?情绪爆发的时候只能剩下这一嗓子,还有忍辱负重重新开始的苦巴巴日子。葛水平的人文关怀,静水长流于此。
  《甩鞭》中,长工杀羊羔的一段,一刀刀刺进,羊就一阵阵抖动。长工说,这样毛皮才会松散,好使。好使啊,就不记挂生灵的尊严。葛水平在每个细节处出现,她只是冷静地叙述,我们却能读出颤栗,进而审视自己的罪与罚。还有王引兰,有大美貌,有小心计,有出人意料的坚贞和担当,逆来顺受到极限,就会长戈一击。这是中国女性地母式的品性。葛水平说,这是她的第一个中篇,因身上有祖母的影子,写得顺手。于是,我想象着“红缎衣裤,火光映衬下,一双凤目顾盼生辉”的王引兰就是她的祖先,就是她。想着她葛氏家族血脉中的传奇因子。
  至于《喊山》,最深刻的镜头,就是被从恶魔手中解救出来的哑巴,秋夜跟着甲寨人喊山。舍不得用的红鲤鱼盆被火柱敲烂,“当当当——”“啊啊啊——”敲破了过往的屈辱,敲走了青春被夺去的伤感。葛水平的代入式感同身受和悲悯情怀,让笔下的每个人尤其是女性丰饶起来。试问,有多少女人也想这样?想一搭黑,尽尽地走到无人的山梁上,对着漫山遍野的黑喊,像哑巴一样,用火柱敲着新瓷盆,让华丽丽的瓷掉落一地。情感的压抑,生活的压力,若能这样被敲出去,多好。
  在我囿于小城一隅,活于方寸间,鲜与外界有染时,葛水平屡屡念及一面之缘的我,替我介绍约稿,约我出来为我推介,甚至想要替我换个适宜的工作环境。我在众人惊诧中忐忑。我怕负了这份好,飞身离去,不告一词。带着“要修炼到衬得起她的回护再回来”的傻念头,一去五年。说来好生没礼貌,但不明真相的她并未责怪一词。好在各安,也方悟及,今日之资只是当得起当日回护,因她走得太快。
  而葛水平,因了沁水的源,因了赵树理的名,因了对乡人命运的关注,也被归并进“山药蛋派”。其实门派是个匾,金字耀眼但也压住了活泛的心。葛水平是匾压不住的。非要与山药蛋拉关系,她也是三百多年前,东南亚入境的头一批。带着对生活的好奇与热爱,扎根于沁水边,枝繁叶茂出了亦古亦洋的精气神。她还要长成多好,不可预知。但已知的是,她楔入文学,把中国的民间铺陈给了世界,为沁水两岸的生灵立起一座文字的碑,更楔入不少姑娘的俗常生活,给了她们前行的动力和目标。水平姐,姑娘们是发心许过愿的呀,此去经年,要与你与天下女子相亲相爱,厮守美,厮守这苍穹和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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