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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随笔选

 杏坛归客 2016-04-03

葛水平随笔选 葛水平随笔选 葛水平随笔选

    【作家简介】葛水平,女,山西沁水县人。现为山西长治戏剧研究院编剧。创作有戏剧剧本多部,曾出版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散文集《心灵的行走》。有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天殇》《狗狗狗》《喊山》等,小说被多家选刊转载。中篇小说《喊山》2007年荣获“鲁迅文学奖”。

赵树理永远是一个高度 

我在现代文学馆看到赵树理,他看上去很瘦,显得心事重重,前胸贴着后脊梁,身后是一头小毛驴。我对毛驴很熟,因为,我小时候和它住过一个窑洞,它是一等一的好劳力,尽管我已被柏油路和现代交通工具宠坏了,但是,我想起骑驴上下山的日子依然激动。赵树理穿着中山装,看上去不像牵驴人,牵驴人应该穿袄、系腰带、绑裹腿,他牵着驴是为了和他搭伴儿思考问题,他不仅会写小说,还会写戏,还懂工尺谱,还能拿得起乐器、还识得阴阳八卦。这么一个有才华的人生长在乡间,恰恰又是乡间恩养了他的天赋。因为他原来是农民,一天三晌下地干活,他知道了一些农民有意思的事情,后来这些事情就促成他当了作家,当了作家也是写农民,他离不开那一方方土地,因此,有了现代文学馆这样的造型。

当一个作家是多么不容易!我在阅读他的作品,在不断走进他所叙述的人物和故事中,我清楚了,是一条河和两岸的生灵规划了他的大命运,同时也促成了一个作家的品质。他是如此的爱惜字纸,就说书本掉在地上,他

先要弯身拣起来用袖佛去书上的灰尘,再放到头上顶顶,才可放到原处。凡是遇到字的的纸片,他都要把他烧成灰把他祭到河里。他是一个懂得尊重万物的人,他的尊重来自于泥土!他属于上个世纪的人,但是,他永远属于下一个世纪,下下个世纪的文学,他是一个高度,后来人没有逾越的可能。

一部《小二黑结婚》,足以代表一个时代,一个时代总结在一部作品上,一个活者的、有很高心智的作家的影子就这样显现出来了。而我,还有和我一样的读者,只能站在一边观望:他留下的那些个声音,那些个痕迹,那些个用独特的语汇所形成的语言,他怎么会有如此好的想象力和丰富的言说呢!

   送情郎送到大门以南,兜兜里掏出来两颗子弹,

   这一颗与你把敌杀,这一颗与你保家园。

他面对的是一种生动而不加修饰的写作,是口语化的,像心情放松的乡间女人炕头对丈夫的交代,他的写作是面对底层的。1959年赵树理的长达万言书《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成了他对大跃进时期偏激的万言书。他在恳请领导提出指正的同时,也说明白了自己思想上大概是出了毛病,正因为出了毛病,他才要求领导指正。他用这种否定来讨得领导的商榷,然而,我们的领导是多么的独立!信和文章终于酿成祸根。一个人,他是农民中的圣人,却是知识分子中的傻瓜!

他的儿子给他的信中,只写三个字:父:钱。儿。他回儿子的信也只有三个字:儿:0!父。他们不是在玩文字游戏,如果清楚了那是六十年代,有多少人因营养不足浮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就会明白什么叫生活和生活中的无奈。他不是混迹于官场的出色文人,那个年代里最容易产生双重性格了,因为文人也是人,也需要规矩、服从、倾轧和欺诈,也需要伪装、假话、讨得好脸儿,但是,他不是,他的生命就断送在“他不是”上。他从农民中走出来,他最知道农民,他最知道中国社会暴风雨的中心,农民因土地掌握天候,但是,这个社会农民永远只能握着锄头。

赵树理是一个高度。他朴素得像泥土,真淳得像地垄边上的垒石,在上个世纪的作家之林中只有他才配得上“人民作家”这至高无上的称谓!

           赵树理永远是一个高度

好时辰——  

有许多民间的东西消失了,而我对消失的东西一直心怀敬畏。当我知道故乡大年初一依旧保留着送喜神的习惯时,面对无论是现实的故乡,还是精神的故乡,我均无法不泪眼相看,我知道,无尽的朴素和无尽的繁华,与长存的良善一样,一定是:都在故乡。

故乡的腊月天里充满了年味儿,年味儿的腊月天让大大小小的人们看上去充满了期待。从腊月初八给灶王爷上了腊八粥开始,人们就开始掐算着年了。腊八粥是想甜住灶王的嘴,叫它: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呢。故乡对“年”高度的热情,从腊八粥开始,让大人和孩子们日夜思绪难宁。腊月十几,家家户户都蒸上了,白的馍,白的十二生肖,黄的米团子,炕皮上的席片放着面板,揉了缄香的面一团一团的懒在案板上,炕围上贴着的报纸是去年的某一天,挂历画上的穿泳衣的女子美丽饱满,炕横头的锅台上蒸笼里挤出了热气,灶膛里的火苗蹿出来,谁家的女人喊道:“今年的馍馍一定蒸开花了,看这火欢死了。”带了铜顶针的手指在蒸锅盖上拍拍,一锅的好生肖出锅了,年把一双油菜花般黄花闺女的手过成了屋子里的糟糠之妻。腊月二十四扫除,风把去年的尘飞走了,年近了,真近了啊,年轻的孩子们希望年再近点,恨不得天天过年,过到恋爱季节。

年的盛典是故乡人用脚力和体力走过来的,就算是一年辛苦,走到年前了,该磨豆腐了,该杀猪了,该宰羊了,丝毫不敢含糊。村庄被年味儿罩得雾气弥漫,这样的热闹是时刻与别人的生活紧密连在一起的热闹,每家每户都把年看得很重,这种周而复始的热闹,是稼穑父母春播冬藏的盛大典礼,是人生五味甘苦的春华秋实。年三十晚敬祖宗,贴对联,放鞭炮。年夜饭是老百姓一年中最丰盛的家宴,除了酒肴山珍、猪肉粉条,还有生活中说不尽的酸甜苦辣,道不完的儿女亲情。守岁守到五更天,给菩萨上香,放第一个“开门炮”,故乡的年就像炒豆子一样把年炒红火了。

大年初一早上,迎喜神的开始从大队的仓库里取出闲置一年的铜响器,年轻后生们嬉笑着敲响了第一槌锣,“台台,大大,仓!”听见锣响的人们心一下子开了,家家都往篮子里放置牲畜要吃的东西,其实也是人吃的东西。各家各户往出赶牲畜,迎喜神。迎喜神迎的不是哪门子神仙,是乡下人的五畜六禽,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一个活传统,也是关于生命的事情。

一缕炊烟,几声五畜六禽的叫声,人就有了活下去的精气神。五畜六禽和人一样,一年开始了,一年的开始是简单、自然,也是喜庆,五畜六禽一年给人带来了福,人也要敬重五畜六禽呢。年三十晚人们吃了岁饺子,大年初一就该五畜六禽吃“岁”了。家家户户把五畜六禽赶到一个大的空地上,篮子里装了最好的吃食——腊月里蒸下的白馍。人围了五畜六禽,有打响的开始“咚咚呛,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呛!”很有节奏地敲。原先的时候是细吹细打,现在的人活得都粗糙了,能拿得起细活的不多,乡下人把弦乐叫细乐,把锣鼓铜镲叫粗响儿。迎喜神等于是大年初一和五畜六禽一起过大年,要它们来年里继续给人带来福气,因为故乡人敬重它们都是一等一的壮劳力。乡下人相信,磨难会在五畜六禽中激起残忍,而人的心间就应该唤醒良善,良善是所有有生命活下去的光明。大地上布满了具有魂魄的事物,牲畜、山水、土地、风、雨、雷、电等等,这些事物选择了与人相亲相爱,人更应该毫不吝啬地用亲爱把一切生命的激情点燃。

“过年迎喜神啦,五畜六禽一家人啦,一保田地,二保钱财,三保平安,四保喜神,五保祖先,六保太平,千年保富贵,万年保儿孙呐!”

嗵!啪!

年味儿真足了,抓一把,浓稠得确有几分手感。珍重这个好时辰吧!

                                     在俗世中修行 

去后海恭王府听戏,穿越烟袋斜街,买了两双绣花鞋子。

是一个气佳景清的夏夜。戏是昆曲《白蛇传》。

昆曲,历史悠久,却微波不澜。

戏剧是世俗生活的描摹和缩影,很喜欢佳人越格,小生逾矩,生活中一切老不正经的东西,很适合做戏剧人物,因此,戏剧与现实生活相左。

〈白蛇传〉是佛和俗展开的内心搏斗和尖锐的世俗交锋。

人生会有这样的世俗情景,它需要某个人成全某件事,假如没有法海,一本戏就泄了;假如没有许仙左右摇摆的性情,两个人的爱情则无戏可演。

断桥是《白蛇传》里的重要背景,背景对于剧情有非常重要的凝神作用,极大地形成了故事的向心力,并推助了思想精神的外延与升华,它告诉了我赏西湖的精神高度。

恭王府的戏园子,它暗藏着青砖莹润内敛的霸气,享受在演出中,昂贵的欲望,使我在一瞬间里噙满莫名难辨的泪水。

穿越过后海,敢把一个小水潭叫“海”的人是谁?

后海的酒吧,乐池里的摇滚,摇碎了一地的人影。

我在人流中我不是谁,来过人世一遭的,最后连印迹都流不下的又有哪些?

挤着心在一起,走过俗世——我修我的生——我的灵魂的欢喜。

是宿命的。

注定在俗世中修行。修得不好的,只能在轻风和土尘中荡世。

伶俐的人越活越明白,原本一切都是“赤裸裸,净洒洒,无牵挂。”

那么:“得失之心,是非之辩,都一起抛掉吧。”

德国神学家迪特里希*朋霍费尔在他最后的遗著中这样写到:“除非我们有勇气为恢复人与人之间是健康和有益的包容而战斗,否则,一切人间价值都将被掩埋在混乱中。”

依靠着世俗稳固着岁月的嬗递,得学会在世俗中修性。

你说:只有教养很高的人才明白:宽厚是一种美德,和睦是一种幸福。

                                     归于静的写作方式
归于静的写作方式
 

   我无法对当下众多的写作方式去思考,我只是我,热眼冷心。

   我的情感的那一根结一直系在乡村。

    在乡村,大片小片的树林依然保持着季节特有的苍黄;在乡村,空气就像滤出林间的泉水,透彻明亮;在乡村,人的身体披满了干细的黄土,幽旷出一种自在的洁净;在乡村,一颗焦虑烦躁之心会归于平复。当我回到城市的时候,旅途中的情感常常无从放置,我知道,当我有一天“弄不出东西来”的时候,我一定得置身于乡村。

   这是我归于静的一种写作方式。

   我在乡村见到第一个移民到太行山的山东人,他说:“我的爷爷是大清国年间给人当挑夫走上太行山的,看到这地方好,有白馍吃,第二年回来,一头挑着锅碗家什,一头挑着我的奶奶,出门的时候是大清国,走到邯郸成了民国。我爷爷说,这块裸露的土地啊,变化快!”

   越是变化快的的日子,越需要耐性的去琢磨。

   乡村给我田园牧歌的情调和安谧宁静的气息。

   天下事原本就是大地由之的,大地上裸露的可谓仪态万千,因天象地貌演变而生息衍进的乡村和她的人和事,便有了趣事,有了趣闻,有了进步的和谐的社会。乡村是整个社会的缩影,整个社会得益于乡村的人和事,而繁荣,而兴盛。乡村也是整个历史苦难最为深重的体现,社会的疲劳和营养不良,体现在乡村,是劳苦大众的虚脱,乡村活起来了,城市也就活了,乡村和城市是多种艺术技法,她可以与城市比喻、联想、对比、夸张,一个奇崛伟岸的社会,只有乡村才能具象、多视角地、有声有色地展现在世界面前,并告诉世界这个国家的生机勃勃!乡村的人和事和物,可以纵观历史,因此,对于乡村,我是不敢敷衍的。

   太行山的褶皱里藏有多少乡村?中国博大的土地上藏有多少乡村?乡村是丰腴的,尤是披挂了山峦的乡村,而我们太行山的乡村,她的壮烈和博大,远古和悠久,深沉和多姿,典雅和俊秀,尤是风骚天下。

   青山绿水是靠人来养衬的。母亲说:村大了才叫村,三五户人家只能称庄,山庄小户人家出来的人胸怀也不大,眼窝浅,要去看外村人的活,活人就是要爱人,体面地活人,心间就应该唤醒良善,良善是人活下去的光明。

   母亲是小学教师,惨淡经营一生,总结了自己的经验,告诉了她唯一的闺女:善是一个人的气场。

   母亲的话渗透在我的骨子里,让我生出一种眼光,我再也不愿意为了一个空洞的乌托邦或大而无当的理想牺牲自己的清高了,我喜欢生活,我热爱我所追求的方向。

    想想看:一个大村,一百多年的历史,让不同地域的人走在了一起,这不仅是一个融合的过程,还应该有着一个凝聚的气场,在这个关键的链条上,卑微的乡间人恰恰是最看中的。这是心灵契合后新垦的处女地,也是相约、相知、相信、相诚以待的情感积聚地。我之所以喜欢走进去,就是想了解他们活过来的一百年历史,了解望不尽的村庄无限伸展着的大爱。乡间人以一颗爱心和同情心活着并同我交往,我是乡间走出来的,没有一株青草不反射风雨的恩泽,我爱乡间就是爱我自己。虽然,他们的生活条件未必比我好,也许会相差很多,他们说:“干农业活计的人比干脑袋活计的省心,想着你们文化人金贵,其实,知道了,你们活着,天天往出憋字,可怜得还不如种地人消停。”

   我一直觉得“可怜”不是一个贬义词,它包含着对一个人的怜爱,就像冬日有人送了一件御寒的棉衣。

   乡间活着的人往往有一颗承载苦难与负重之心,苦难与负重、快乐与苦涩,在乡间活着的人看来都是充实的。乡间生活的人们对我来说是六月天的甘霖对久旱不雨的粮食的滋润,我就是那粮食,是乡间生活的人们给了我养份。这个社会上如果我活着不能做些有益的事情,我就对了这片厚土!

   生活不能被简单化的是细节,写作不能面对的是热闹,丢不下,不舍得。

   学会屏蔽一些人和事,已是我逐渐明白的道理。

   英国著名哲学家卡尔·波普尔在《通过知识获得解放》一书中写到:理解我们自己的世界和我们自己还不够,我们也想去理解柏拉图或戴维·休谟,或伊萨克·牛顿。

   好的写作者会增强阅读好奇心,我首先面对的是,我必须去谦卑的读书,阅读出好的作品中给出我的精神指向。同时,我还要对今天的生活和精神有崭新的发现。

   对于文学,因为热爱,如饮醇酒,我愿长醉不醒。

   对于写作,亮瓦青天之下,没墙没盖的热闹,我愿我心寂寞。

她用文字破碎了我的心

——散文女作家冯秋子

               她用文字破碎了我的心  

   女人的自信几乎等于自尊,自信又倚仗着美和才情。

   她都有。

   我在不认识冯秋子之前先是被她的文字吸引。有时候文字是一个人的居息地。认识她了,才知道被文字感染我的女子有多么动人。

   看看如下的文字:“一年的时间里,大部分内容,在老人的眼睛里,是一场风。”

   冯秋子是在写“风”。风在内蒙古草原上,有时候是以一个傍晚的某一刻为节点,世界突然被改造甚至颠覆,一夜之间,铺成在万物之上的风走过,一切已经形成沙漠。

   “寂静的黑蓝色的夜空下,地下的千古埋藏,从草地和耕种的庄稼地的缝隙里传诵出去。那些沉没了千古牺牲的滋味,有血海浮游出的真性,随西北风掠过每一根草,来到人心上。那就是草原上的声音。”

   “那是旧日的雄姿,今以丧失殆尽。九十九眼泉,像一个传说,像一个被风刮漏的惨败的旗子。”

   她写灰腾锡勒草原。兀然屹立于一片开阔之地的窝阔台大帝的点将台也已没落。那是一杆直指欧亚的大旗。水草丰沛,曾经的,历史的隧道里赢取过一个辉煌的草原,沙化了。过往的日子,一半被压成纸型,跌藏在《察哈尔蒙古史话》里,一半,化作辈辈相传的故事,散落在沙漠零星的草原里。当一个女子捕捉到了它曾经的天候时,抚今追昔,一笑复一叹,笑自己欲小则易乐,叹自己欲求愈大,知之愈多,疼愈多。

   我第一次见冯秋子,在她的屋子里。墙上悬挂的小零碎被黄昏委婉地泻了一地,一袭黑袍,恰似穿了一身悸动。她说,“你坐下来,我调酒。”奶酒的香入胃。微醉。樱桃,荔枝。盘腿打坐,夏日里一个好气氛,像物理上的“场”一样。她在我的对面讲草原。她从听来的民间叙述中讲草原上的精神,故事有表里,讲到激动处,有一个不能抹去的“寂寞”。奶酒的香。我才明白好女子是福。

   我们一起去内蒙的呼伦贝尔草原,她告诉我,在我家乡,没有比这里的草长得更好的草原了。我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出了她老年的慈祥。一个年轻的女子,因为触摸到了过往的疼痛,她的感叹纯粹得如徐志摩的诗:“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她的感觉是一种思想,她的思想绵绵若存,超越得失,直抵生命的最后。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多少写作的女子在用英文阅读,秋子在阅读,有时候在用英文写作。她在写作之余去跳舞。我们在草原上听着蒙古长调看她舞蹈,歌声的空隙处,她是歌手身后的女子。不是说歌手的歌声遮蔽了她,而是她把歌手的声音扶起来了,推了他一把。她带着她的舞蹈曾经去过法国、荷兰、比利时、德国、葡萄牙、美国、瑞士、奥地利、丹麦、英国、瑞典、克罗地亚、新加坡、西班牙、加拿大。如果世界对美的欣赏都是一致的,她会让任何发现她的人,在一段时间里有一份好心情。

   这样一个好女子有一天居然也会被爱情伤到。中年离异。这个世界上有才情的女子活着难道都是在修道?”

爱情若是为文,只能写出好文章来,文章之道只是小道,爱情非文采,扬扬洒洒四万言,他读她,读出的不是纸上功夫。秋子,月在云中,你抬头看,叔本华说过脸貌是一个人心理语言的摘要。

   分开并不是因为不爱。你说。心系处风来一钟。佛说。

   爱,养活了不少穷人。

    却养活不了“爱人”。

   “歌是歌,人是人。”她在《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中写到。

   乔达摩·悉达多,我们共同的王子,以一生的努力建立了佛教,尽管他赋予了我们爱,但是,并没有告诉我们,爱可以简单到只需要一种:对任何时刻站在你面前的人的爱。你做到了。一个作家提供给这个社会的内容,无非是要给世俗生活多一点点关爱,多一点点热闹,多一点点气息,多一点点震动。真正的作家更应该有一份心里的端正和庄严,你的端正和庄严一直隐在文字的背后,支撑着生活,不会让生活潦倒和败坏。因此上,你安静、结实地活着。

    我读你的文字,满心是感动了的欢喜,我读你人,你的存在意味着女性的美,而如今,网页上的娱乐版面上的明星们只是漂亮。

   酒杯满满,无法想像用手指击杯时会听到清脆响亮的声音,经年的寂寞已使陈列变得陌生。我来,你用的是家常便饭所使用的杯子。墙上的油画,红衣女子,突然让我热泪盈眶。那是冯秋子呀!

   这个女人站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她的美丽都是身体里的,都活在文字的深处。 

   (冯秋子简历:冯秋子,内蒙古人。1983年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做过大学教师、出版社编辑,现供职报社。出版散文集《太阳升起来》《寸断柔肠》《生长的和埋藏的》《圣山下》。曾获《人民文学》《北京文学》散文奖,作品多次列入全国优秀散文排行榜,《寸断柔肠》获首届冰心散文奖,《圣山下》获中国西部优秀散文奖。作为创作者和演员之一参与的现代舞蹈剧场作品《身体报告》获第25届苏黎士国际戏剧节金奖。)

                                    感恩敌视你的人

          感恩敌视你的人

   在高尔夫球场与几位友人聊天,窗外是铺天盖地而去的绿,沁面而来的若有若无的草香,坐着品一点什么的感觉,包括着品这一种隔世的奢靡与安逸。

   身侧有佛,佛乐的声音入心入骨。

   谈到佛,谈到石窟,谈到人类的聪明,又凭着聪明塑造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的佛。佛敞着灵魂面对天空和你同甘共苦拥戴天地。有谁知佛无心,佛心是人心呢。

   谈到嫉妒,谈到敌视,谈到内心丑陋,谈到没有比天地更包容的包容,没有比健全心态更宝贵的财富。

朋友说:感恩敌视的人,是我一辈子努力完善自身的功课。

   一句更见风情的话。

   敌视你的人如战国的策士,怀着如锋的口舌,迎合掠奇的眼目,四处留迹,为心里难受寻找平衡的目标。其实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失去,不要失去敌视,一切可以失去换回来,敌视,假如你不努力,永远召唤不来敌视。没有敌视的人,生活永远都是庸常寡味的。如果你还想有价值有意义的活一次。

   青草和谐地包围了我们的感官,散步,蛋黄的日光下,青草延伸着傍晚非常华丽非常奢侈的暖意,第九洞的果岭上把球轻巧的推进去,抬头时,我看到女友的笑苏绣一样美丽,飘逸。

                         我只想去爱一个正当年轻的《匠人》  

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想走一条河流,从它的发源地到它流入大河的入口。有这样的想法该有许多年了,计划中的不断变化,让我的想法一再放弃。当我有一天终于确定行程,要走了,时间中的事情却让我走得断断续续。毕竟是开始了。我目睹了那条河从山间喷涌而出时的细瘦,它只能叫做泉眼。很奇怪,它越流越大,它流经的村庄从最早的山庄小户转而成了大镇,成了渡口,甚至围绕着它的流经,人们还寻到了“八景”、“十景”或更多的风光。当然,流着流着,也有断流了的时候。一条时间意义上的河,无水,满河的河卵石铺在你望不到边的眼前。我从它流经两岸的村庄走过,我看到了一条河曾经的品质。

我始终认为河是有品质的。河的品质不仅映衬出了山的雄奇,还养育了它两岸的生灵。这似乎并不是太遥远的事情。这样说吧,我对河的品质最后的肯定是它养育了两岸更多的手艺人。我叫他们“匠人”。一间一间的屋子里,我看到了他们最温暖最温柔的爱抚。那些木雕、砖雕、石雕、漆雕,我甚至无法想像他们曾经活着时的风光。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亭台楼阁,长亭短厅,匠人的一生,他们是在寂寞中度过的,而寂寞中的繁华,你可以不去想像他们,但是,你不可以不在目睹了一切之后涕泪交流。曾经的万丈红尘中的闲适气息,沁面而来的是心旌微醺深处,联翩、联袂而消失的绝世手艺。他们一定有着一颗锦绣的心肠。

我从行走中找到我作品的题目《匠人》,我站在他们的作品中有一种酸楚难禁的感觉,他们的手艺绝不是一座老房子,一条老街就可以代表的。石木通神,才能万物资生。他们曾经有过这样明亮的招摇?!

大江健三郎说:“河流是从其他的世界,也就是从异界的世界往自己生存的地方通路,尽管也还有通往森林的通路,但是我总觉得只有河流这个通路才能让人造访一下天国,献一献花之类的。”

我想,我的这部作品只想用我的心去写,去献一献他们走进天国的高贵的灵魂。

我想,我当感谢:父母给了我生命,是这条河流给了我健壮的体格!

一条河流,它给了走近快乐的通途。

                                 神,如果“他”在

           神,如果鈥溗澰

有吗?感情上有

神,不单是可见的山河地理,还在另一个地理方域里创生着另一种长度和厚度。有些无形的东西比有形更力量巨大。我们走,时间,个体生命,农耕时代,所有的祈求也许只是美好愿望,但是,我信。

2010年秋天,去马厂见天主教堂李毅主教,88岁了,拥有很清醒的思维。他的门敞着,他坐在简陋的办工作后,窗前光线充足,可感觉秋天都被金黄燃遍了。午后到四点,我们交谈热烈。期间有一位教徒走进来,她看上去有点憨痴,周身发着一股恶臭,从进门时刻,那股臭就散发开了。她的眼睛很大,不看我们,只看主教。主教说:“需要多少?”她口齿不清地表述:“四十。”我赶紧掏出五十元给她,她握在手中不走。主教进到屋子里取出四十递给她,她握进另一个手中,国庆长假后,她的孩子要开学了,需要学费。她取了钱走的时候,无话,一个谢字没说。李毅主教说:“你给了她也不会走,只有我给她才走。她真需要。”似乎是想给她行为答案。赐恩,一生的意义。我在关门的刹那,看到阳光端正,肃美,宁静弥漫,爬满内心。

 88岁,一个老人的眼睛,居然那么澄澈,信任

 生活有着摆出来的麻烦,离人间很近,会离凡世很远吗?他走过的路有许多永不可能知道的真实,一个有着奇异内心世界的人,让我那么的敬爱。

 走出他的房门,我想对他讲过的事情消化一遍。此时此景院子里陆陆续续走来一些穿红衣红裤的人,手里拿着扇子,有闹红火的热烈景象。好象是为了主的一个什么节日到来,中国化了的观念相叠。锣鼓家伙抬进来,电喇叭开始响,有点儿震耳欲聋,我快速离开。

 秋天到处都是落叶,丰饶之感自是不可言说,一层秋雨一层缤纷,是什么让我淡淡地,遍抚骨髓?

 那个女人出生便有些痴傻,人生命运从出生开始每一个日子都开始沉重,只是她不知道,或者说已经失去回忆。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先是成长,没有上过学,对于钱的认识知道能换来物。长成女儿身,父母为她招了上门女婿,好人家的孩子谁愿意来呢?很偏远的地方,长得不够一米五的男人,拿不动体力活计,跟了副业队做小工。这期间父母离世,痴傻的妻子守着屋子,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她却生了两个女儿。是谁做下的缺德事情呢?她说不清楚。婆婆给他们带大了两个女儿,到上学的年龄送回家里来,她也知道疼,也知道叫她们上学。对于幽巷里的议论声她听不到,日复一日,更多的照顾来自教堂。她没有敬畏过什么,什么是文明和教养她通通不知。只相信:伸出手,能给她钱的主教。所有走近的人都嫌她臭,包括我。只有主教接纳她,走近她教育她要她知道钱可以叫孩子好好念书。人生如果是一场梦呢?总会有醒来的时候,她醒不来。丈夫打她,她把头缩回到两肘间,任由他打,丈夫骂她,两只大眼弄不清骂她的原委,骂你就骂吧。丈夫说,要钱去,得交女儿伙食费了。她干脆利落抬脚走人,往教堂,找李毅主教。她的丈夫由一个可怜的人变成了可恶的人,他的出生也决定了他的命运,村里的人冷眼相向,时不时的议论他,他也难过。他想长高点,却长低了;他想出生在有钱人家,却出生在了偏远的山区;他想长精神点儿,却圈了腿。别人活着是在世上扬名声,显父母呢,他活着力气不够举大锤。怎么能叫他的心和气平稳?日子就这么过吧,活不好人了。他清醒着,有别人家的日子比较着,在无耐下臭着坚持着苦度着岁月。

 出生是打在每个人未来命运里的胎记。没有一点办法。当我们的生命经见了一些事情,同一茬的人走进中年,都在社会上出现,努力和理想却是不一样的,眼看着身边的人甩下你大多在前行,你已经够好了,别人比你更好,好出多少倍,心情便因为不平衡出现了纠结,焦虑、压力、难过、妒忌也开始伴随而来,什么东西可以缓解你精神的疼痛?有些人选着了信仰。大多数人没有选着,脸上写满了欲望的复杂,大多数人不知道,欲望的复杂已经改变了你出生时的容貌。冷热痛痒嫉恨固定成为你脸上的皱、纹。

 李毅主教一脸平和。平和的人是闻不到臭的,那只是生活的困苦,“不受物的约束和诱惑,不看别人脸色做事”,不想天下富贵。利欲无尽,得不到,得到了还想,因为你的平台上永远站着高于你的人。从来都是如此,记住:欲望的终点永远不会止于欲望。如果说,现实的垦拓与延展需要我们去明白些什么,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做一座桥呢,让她和她一样的人从桥上过河感受到文明人的躬亲。

 一路上,俯仰间皆是阳光,我蓦然发现,何必如此地执著于外,忽略了心中最由衷的想望!我不够虔诚,奈何,我是一个终有执念的人,在凡间,背负之苦,连善也虚荣。我忏悔,愿无烛无香,供奉我心。

 我们的世界可有安放灵魂的地方?

                                我走我在 我走我在    沁河即沁水,古称少水、洎水,是黄河的一级支流,发源于山西省沁源县,干流流经山西省的沁源、安泽、沁水、阳城、泽州等县,于河南省济源市的五龙口出山谷进入平原,流经河南济源市、沁阳市、博爱县、温县至武陟县汇入黄河。全长485公里,流域面积13532平方公里。

 一条宽阔的谷地间,曾经有一条河流过,如今一群羊恰似河的洪峰滚出山间,更远处四散而去。这生殖的土地,鲜花盛开,青草繁茂,正适合羊们的口粮。一切都是晴朗的光照,数丈宽的河道,下游一位年长的老汉说:“往山里走是它的源头,公家人叫它沁河源。走到我的脸前头我们喊它秋水河,因为当年秋天雨水多它的声音大便有了这个外名。”古人誉之为“沁水秋声”。有诗曰:

   滔滔沁河不停留,一色同天节到秋。银汉高连云漠漠,金风暗转韵悠悠。

   一帆风顺千波助,万簌含虚两岸幽。浪及中州勤灌溉,但叫邻省屡丰收。

 沁河,南北贯穿晋东南。我们立足的这个县就叫沁源。

 沁源,因三晋名水—沁河六出其源于山中而得名(官滩乡活凤村、景凤乡西沟、白狐窑马泉村、赤石桥乡涧崖底村、聪子峪乡水峪村、王陶乡河底村)。东部有连接屯留的老爷山与沁县交界,南部有雕巢岭和罗云山与屯留、安泽相连,北部有谒唳山(又名遥头山)分界平遥,西部有绵山、石膏山、灵空山、霍山相交于介休、灵石、霍县。四面高山的中部有云盖山、黄土岭、天池山、青龙山等山脉耸立。山间沁河的六个源头清泉喷涌,碧水成溪,汇成了绿水沁河。除了沁河的六个源头外,沁源境内还有青龙河、狼尾河、木白河分别汇入沁河,一路走来大放光明。

 它魅惑了天地两界。更主要的是魅惑了我。
   往里走,树开着白色的花朵,望远处,繁华无比。繁华之上,绿色之上,我无法判断那是什么样的香味,我只知道它洗净了我的心灵,像是要重新换发一个新的我。我知道,每一个人的出生地都会有一条河流走过,每一条河流都用它天国的乳汁喂养了它两岸的子民。我知道,河谷两岸简单的炊烟有对于日月任命的担当,视命为必然的乡亲啊,你们知否?一条河养育了你们子孙万千福分。

 看天空,把花魂揉进去的云朵给我神秘,给我引领。

 车开入河道,河卵石高低起伏着,有青草填补了它们的缝隙,黄绿交织,有繁荣,有寂灭,也有疼痛。郦道元《水经注》这样记载: “?沁水出上党。涅县谒戾山。沁水即少水也,或言出谷远县羊头山世靡谷。三源奇注,经泻一隍,又南会三山水,历落出,左右近溪,参差翼注之也。”西汉时沁源县叫谷远县,武乡县叫涅县。

  河谷两岸没有人烟。云朵让天空无限扩大,空了的村庄让我六神归位。

 这样的时候,因了空气的绝对新鲜和纯净,声音的穿透力也特别强,不知名的小鸟啁啾声声,在空旷中游走,那啁啾声便遥远了一切,透明了一切。我们奔跑而去,让景色生动起来。一条道被水漫过,人走在水道上,两行杨树形成密匝匝绿色拱道,在一个马蹄形的缺口前水流分开到两边山脚下。“源”至此而出。

 泉水清澈,冰凉清甜,东边泉眼水流湍急,西边泉眼水流平缓,两股泉水流出数十米后汇成一股,顺河谷而渗入地下。山崖璧上有大小不一的洞,能感觉到在远古那些洞都有水出,水流分散,涡流丛生该是怎样的景致!浅浅的一汪至山间流出,我把手伸进去,它的深度淹不住我的胳膊肘。水流出泉眼,慢铺开来形成小河,水面刚能把我平放的巴掌淹住。走过河对岸,鞋面不小心会被水打湿,也许是故意的,此时的我居然对水生出了敬畏之情。水面上因了阳光的感光不同,看上去呈颗粒状,有别一番模样。对岸有碑亭,新修却已经残破。是山西省人民政府在此设立下的“沁河源头纪念碑”。

 山崖上的那一朵黄花徒然间湿润了我的眼睛。它不是原来就这个样子,如今,羊群代替了它成为河道里流淌的植物。开着五朵花瓣的黄花,自在地生动着,羊群走来,放羊人撒了细盐,我听见羊舌头抹布一样擦着,像一支曲子在低声部回旋。放羊人挥着皮鞭,鞭梢带着响,羊群聚集在一起,那一只头羊昂着头,相比于那些勾着头吃草的羊,那只头羊扩大了我的视野。源头在我身后一百米远的地方,就已经看不到水了。我坐下来,粪蛋蛋落在草丛间,索性躺下,我的情绪复杂。源头的河床这么宽,那是常年流水落下的影子,我现在只能用幻觉来填补它的空缺。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用心灵与眼睛观察的习惯,快乐是持久的,痛苦则是刹那之间,而人都喜欢飞蛾扑火,为眼前的利益狂欢而死。

  明代诗人王徽诗云:“沁水河边古渡口,往来不断送行舟。”在沁河两岸的冲积平地和原有台地上,由于沁河总体水量的减少和沁河水被过度的开发利用,昔日汹涌的河水变成了今天的涓涓细流,日常流量从过去的每秒几百立方米下降到几立方米。放羊人说:“也就几年光景。”台地上的秋庄稼卷曲着叶子,旱大了。放羊人说:“看着是河的源头,却使唤不上水。”一条河的旺衰总有一定的规律可寻,领导人在社会转折关头的抉择也非常重要。资源可以爆发最激烈的战争,谁都知道。对资源无节制的开采,当一座城市变为一片废墟,一座最为繁华的都会变成一片草场,沧海变桑田,有谁知道我们少了什么?变化,只是多维世界一个很简单的动作,我们对于身边清醒事物的认识最兴奋的事情,依然是挖掘。走走走走走,汲取什么才能够让水茁壮成长?我看到薄淡轻疏的云彩,正俯视数十万烟灶的生命,并不是太久的岁月,放羊人说:“河道里的水再都不敢喊河了。”那些植物和人一样喜欢喝清水,黄花遍开,如经脉一样的腰肢风姿绰约在阳光下,放羊人甩开鞭声,羊群们奋力撂开蹄子顺着河道走往山外,放羊人的鞭声坚硬而空旷。

谁能知道眼泪是生命最后一抿唾液?

我走沁河,水在水之外活着。却是我心里的急事。

                              那一片儿十八岁春光 

戏台是一个村庄最重要的场所,在家族中,在村子里,它和我们走过的许多村子的兄弟一样,都很辉煌,很显赫地坐在村子中央。每年一度的繁华,与四周简陋的房屋形成鲜明对比,是与日常重复的劳动生活划开的区域,有许多激动的时光。很多很多的欢乐都让时间的拂尘,一下一下地拂淡了。走上戏台,我惊讶地发现,一些恍若锣鼓家伙,一派高亢的梆子腔,都被封在它的木板和廊柱的木纹里了,一起风,咿呀呀似有回放。

山里人对戏台真是太热爱了,热爱了血液里。哪一年村子里都要开台唱戏,几乎每座装扮得金碧辉煌的戏台下面都能看到喝沁河水喝老了的人,他们把唱戏看作是村庄的脸面,村庄的光荣。一年能开上两台戏,村庄里的人外出走动都得仰着脸,所以,台上锣鼓家伙,台下黑糊糊青一色核桃皮般的脸上,会漾开一片十八岁春光。

 戏台,拢着几千年中国的影子。纸上的东西了解得多了,对于老百姓来说总是不太踏实,过分动听的词句,往往都含有水分。一台戏,短促的热闹,闲月闹天的阶段,庄稼人看回头,看得情趣盎然才叫好。这不,天才麻麻亮,汉子就扛着板凳站位置了,落定的板凳腿要等戏唱完了才要回家。女人们傍晚等不及吃饭叽喳喳早已在戏台下风骚开了,男人允许女人在唱戏期间浪笑几天。那样的时光,是村庄人潮喧闹的季节,也是流里流气的男人绝难一逢的际遇。剧团的演员接戏箱一到,女演员就在村中央找自己的住地了。最早他们都住在空了的庙里,或腾出来的学校,地上铺着谷草,地铺就在谷草上打开。后来演员长大了对爱情开始想往,到了唱戏的台口,一部分人就懒得和大家群居了,乡下人给剧团编了四句顺口溜:“一等人睡炕铺毡,二等人支桌蹬砖,三等人满街乱蹿,四等人就地不摊。”头句是说男女一号们都住在大队院,有床,床上还有毡,第二句是说男女二号们在腾空的学校里抢先用学生的桌子合并了高出地面的床;第三句讲,既睡不上床又抢不到桌子的演员心有不甘做三流演员,只好满街蹿着想借住几天人家的空床铺;最后一句是讲跑龙套打把子,自觉低人一等,落在实处有啥只好睡啥。现在和从前有所不一样了,剧团演员都睡了钢丝折叠床。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喜欢从前。

从前的四方步,伴着梆子板眼敲打的节奏,油彩一脸似乎就穿行在了写实与象征的两重世界。人生如果是一场梦,演员演到极致便回到了自己的前世,前世演过跌宕起伏的大戏,今生却不知依旧还是戏在演绎自己。人不知舞台上萧何月下追韩信,为何要义无反顾?为何?大流氓刘邦说:“母死不能葬,乃无能也;寄居长亭,乞食漂母,乃无耻也;受胯下辱,一市皆笑,乃无勇也;仕楚三年,官止执戟,乃无用也!”有谁知,有谁知?追来的人到最后落下一段唱:“到如今一统山河富贵安享,人头会把我诓,前功尽弃被困在未央,这才是敌国破谋臣亡,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人生苦哇,若干年后,江苏淮安推出“漂母杯”文化大奖,那个奖如若不是韩信谁能知道那个无名氏“漂母?”天下事:“演朝野奇闻兴废输赢可鉴,唱古今人物是非曲直当资。”

那样的舞台上,那样的大英雄悲歌。

我看见过山西省万荣县孤山脚北宋石碑,碑上记录着民间集资建造的最早中国戏曲舞台。北宋舞亭乐楼大都市汴京还被称作勾栏瓦舍”、“乐棚”。“山乡庙会流水板整日不息,村镇戏场梆子腔至晚犹敲。这是一副来自民间旧戏台上的楹联,当今人想要和历史对话,能找到唯一的活物实际就是舞台了。其他还有什么呢?得天时之利益于一世,扬个性通达于舞台,时风时雨造就了读书人两种出路,一在庙堂,一在江湖,江湖多出编剧才子,身价不涨,只混个江湖受人追捧,那样的才子虽死犹生。

沁河岸边的古戏楼旧了,肉眼寻觅见它时,它已经失去了俗世快乐,它赤裸在天地间,曾经在黑夜里能瞥见丽日天光的地方,也是给普通人再现贵族资源的地方,我看到它时寂寞到了悲伤的程度。无人救我。只有那戏台重檐歇山顶、青灰筒瓦,正脊鸱尾艰难涌动直刺青天;只有那左右垂脊立瓦神戏文武将靠旗长枪,等待着大锣亮声好腾空远望。然而都安慰不了我,天地间只活跃着我的喘气声,我清醒得过于明白:修补是必须的,不修补就是毁灭,但往往修补就是另一种毁灭。一个注定逃不脱没有任何保护伞的边缘与岁月无奈抗衡的建筑,它生或者说它死,谁来多问几句?!

那是一座由斗拱组成放射状戏台藻井,覆斗式八卦形,盘龙圆心结顶,周边复套小八卦,并由条游龙镶嵌其间,一座富丽纤巧的舞楼改革开放后它的挑角塌落了,匠人修复时看到一条椽上写下:“比我工匠好的少上一根椽,不如我的多上一根椽,再好的工匠也有多少之差。”拆卸时是编了号的,修复时现代的工匠多上了两根椽。手艺消失得如此快速。文明的复兴是历史进程,慢是一种坚实凝聚。慢下来吧,让我们慢一些走向生命的终极。

那一片儿十八岁春光

难道像生物体的衰老那样,建筑也无可逃避?笼天罩地下,沉郁的秋,深邃明净,丈量不出的广阔与深厚,谁预支了晚秋萧瑟的悲凉。黄昏甫至,该是“余霞散成绮”的季节,为何?黯淡暮色,沉重如铅色。

宋金时期,沁河流域的神庙中,除了专门用于神仙仪典的祭台和献台以外,普遍出现了专门用于乐舞戏曲表演的乐台、舞亭和戏楼殿前的广场上,设置两座露天的方台,一座是摆设供品的献台,一座是用于乐舞戏曲表演的露台,当时在露天舞台上,表演的乐舞戏曲演员叫做露台弟子演绎到民间便有了“露水夫妻”。露台的分离意味着乐舞演出于食品供奉的分工,乐舞摆戏表演作为精神文化需要在庙会中越来越显得重要。金元之交,戏曲在乐舞摆戏的摇篮里脱颖而出。庙会期间,除了社火以外,人们更喜欢雇请专业的戏班。露台和舞亭逐渐演变为殿阁的形式戏楼和神庙之间又留出了开阔的观众场地自从杂剧出现之后,戏楼跟戏曲之间,有一个互相适应,互相磨合的过程。从沁河两岸古戏台的形式上看,有歇山顶,有单檐歇山顶,还有重檐歇山顶,还有十字歇山顶。特别是金元戏台,作为建筑的一种遗存,古戏楼本身除了演戏之外,戏楼本身又是一个综合的艺术品,从装饰上,有雕梁画栋,琉璃、砖雕、木雕,还有石雕镶嵌的戏楼。再有一个,就是他的楹联,比如:“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万马千军。四个龙套,一个主将,舞台上转一个圈从长安一下就北上进入了胡儿小国。楹联表现虚拟的虚拟性,从它本身的含义上,更是涉及到了:舞台小社会,社会大舞台。到宋金元时期,从惟有露台阙焉既有舞基,自来不曾兴盖等神庙碑文所记来看露台或舞亭已经成为当时许多神庙必备的建筑之一。舞台在不断扩建中一点一点消失,消失在人的欲望扩大下。

,舞台最活跃的是春秋二祭,即春种时来祷告许愿,祈神降雨,盼望春耕顺利,秋祭时杀猪献五谷请戏班子唱大戏。村庄对自然敬畏的象征,为酬而建神庙大都坐北朝南,正中间叫正殿,殿代表着一个礼的概念。要在那儿举行仪式,对面的戏台,代表着乐的概念,古老的礼乐礼以兴之,乐以成之。礼乐不是一种技艺,不是任何训练,是一切,是一个人从生到死与自己相关苦难的敬畏。



眼下,我们还需要敬畏什么?!敬畏,这是人体肺腑最健康的拥有,缺失在了浮躁狂妄散乱之下。许多美好被遗弃被当作历史垃圾。这些历史垃圾成为戏剧财富,成为萧何月下追韩信,成为徐策跑城,成为霸王别姬,成为杨门女将,成为贵妃醉酒,成为王宝钏守寒窑,成为岁月灰烬里,世界不再是奔跑速度而是一种慢下来的享受。

对于双脚站在大地上行走的人类来说,多么希望演好自己的大戏,也尽力保护好自己的“窝棚”。

                                  一些襟怀

1983年我考上晋东南戏剧学校,1986年戏校毕业。毕业前夕,晋城市上党梆子剧团正好去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电影《斩花堂》,需要一部分群众演员,我被选上了。在长春电影制片厂住了半年,半年后何去何从?

“你不是唱戏的料。”这是葛来保说的。

葛来保是晋东南的剧作家,很有声望。他说此话时是在乡下演出期间,他去剧团看演出,我替一位因病不能上台的演员出演一个丫鬟,有一句唱冒了调,台下一片起哄声。卸妆后他见我第一句话就说了此话。这句话对我很有影响。假如毕业后我回到剧团再去唱戏,我一辈子就算没有出路了。因为一个“葛”字,我喊葛来保叔叔。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不是唱戏的料,就得找一块安置未来的土壤。由叔叔介绍我调进了上党戏剧研究院,几年之后地市分家,叔叔留到了长治。之后,我从晋城调入长治戏剧研究院叔叔的单位。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块料?我不能在没有用的事情上较劲,我不能抓小放大,想这些的时候我不胜苦恼。叔叔说:“你好好写剧本,将来你就做剧作家。晋东南的剧作家里还没有一个女的。”从他言外之意里明白了我在剧作家的道路离成功很近。我下了许多年功夫写剧本,其结果是每年述职考核时在单位念一遍,大家提提意见,请大家吃一次饭,一年努力就完事了。我开始自惭形秽,想:是不是太务正业了?我偷偷开始写诗歌、散文什么的借以抒怀。叔叔知道了批评我说:“小情小调的文章哪里抵得上一部大戏!”叔叔把我归到了“成材”范畴。我假装很听话不停笔写剧本,其实我偷偷开始写小说。我对遥远的未来一无所知,却依然怀揣了一颗不听话的心肠。我是一个开窍很晚的人,也是读书很晚的人。第一次看了《童年》里高尔基说:“大人都学坏了,上帝正考验他们呢,你还没有受考验,你应当照着孩子的想法生活。”这句话指明了彷徨的方向。我开始学会了不动声色撒谎,我告诉叔叔我在写剧本,我正在接近他对我期望的目标。

2004年是我生命的一个转折点。我拿着发表了的小说叫叔叔看,他几天后叫我到他办公室说:“你不是唱戏的料,也不是写剧本的料,你是写小说的料。”叔叔接着说:“不管将来写出啥名堂来,你都该明白,你爸是个烧锅炉的,你不能像有家庭背景的人那样,人家是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个位置,不拨就瞎候着、空耗着,喝茶、读报、斗心眼、说淡话、打麻将,就算人家亏着欠着,人家有家底顶着。你啥都没有,连个好文凭都没有。你得照你爸的样子做,拉煤灰,填炭,烧锅炉,水开不开泡方便面的知道,泡方便面的知道你是谁了,你这块料算成材了。”我点了点头咬着后牙槽说:“我只能没有下眼皮,不能没有上眼皮,我决不抬高了眼去巴结人。”叔叔到底熬不过日子走了。走时我和婶婶说:“让我尽一次孝,我要披麻戴孝送他到坟前。”婶婶说:“难得你有这份心。”我披麻戴孝扶棺送叔叔到他的坟前,一路上我想一些问题,棺材里躺着的这个人,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影响了我,我走到今天,是他让我明白我不是唱戏的料,他费心给我调动了工作,让我吃上了供应粮,少了后顾之忧,我扶他走阳世最后一程路,这一程太短啊,我回报不了他对我的恩情。我的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家里的乡下男人 

 我一直感觉在某一个黄昏或上午,我爸会背着一个帆布行囊远足而来,会用他憨厚的影子堵住我正门的光线,那时有一个很不能概括的念想:“我们家的乡下男人进城来了。”

 我忍不住邀想当时形貌,居然有那么几分近而远的缘由,但是,我爸是永远住在乡下了。

 每年的清明这一天,无论刮风下雨,我都要回乡上坟。说是坟,其实只是一眼废弃的窑洞,在山神凹后山的黄土崖下,十年了,我爸很安静的在等活着的我妈。老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先走的人一定要丘放在一个地方等在世的人。那一口玫红棺木横放着,我爸装殓在里面平躺着。成为一个嘎然而止、无法再继续坐起来或站起来的存在。

我爸有个绰号叫:“跑毛蛋”(意指对生活不负责的人)。是我妈嫁过来时候听凹里人穿我爸的小鞋讲下的。生米做了熟饭,我妈是自己上了驴叫我爸驮来的,有苦说不得。那时的我爸在太原西山煤矿下窑,人称下窑汉。我妈嫁过来不久,因井下塌方,俗世的我爸脑袋冒出泥地的一刹那间,决定逃生,黑炭一样逃回老家,前后走了不到一个月,我妈开始和我爸生气。

 这里我不得不说我的爷爷,爷爷是被远一些年扩军扩走的土八路,后来得益战争的最后胜利,身份转成了南下干部。正遇荒年,失去音信的奶奶无法养活我爸,作为对丈夫的报复心里,想把我爸丢在山里让狼吃了。是小爷从山里找回我爸的。我爸的一生便是依靠几位叔伯爷爷的呵护成长起来。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我爸因山性而长成“三不管”式的人物,即:小队管不住,大队管不了,公社够不上管。

 山神凹没什么风景,有山。有人住的和羊住的窑。羊住的窑比人住的窑大,因羊多而人少。羊多,族人便穿生羊毛裤,生羊毛衣。我爸因此而会织毛衣。逢年过节家穷买不起鞭炮,我爸领人到山和山的对顶上甩鞭,用牛皮辫的长鞭,长鞭一甩,因山大人少,回声也大,脆生生漫过村庄直铺天边。天边并不能看真,生生的,凝成千百年一气,鞭声滚滚滔滔跌宕过来,山里人激动得出窑,听我爸隐隐然鞭斥天宇的响彻,能把人的心吞得干干净净。这种甩鞭和赛鞭过程,要延续过正月十五,十五过后老家的山上没什么内容,赤条条地与荒漠的群山对峙。荒山沟里,我爸开始了他生长期的旺盛。

 我爸是一个高智商的人(用现代的话说)。他不太懂音乐,夏天打一条蛇,从马尾上剪一缕马尾,再从大队的仓库里偷一段竹节,三鼓捣,二鼓捣,一把二胡从他手上就流出了音乐。我爸不懂宫、商、角、徵、羽,更别说现在123了。窑中一盏豆油灯,我爸擦一把脸,憨厚地笑一下,挽起袖管,从窑墙上拿下二胡,里外弦一“扯”,就这过程已有人对我爸手头这把民族乐器投来歆羡的目光。而真正的艺术,在我爸的手上,还没有扯开弓拉出声响。

我爸的毛笔字写得不错,不是那种龙飞凤舞的,一溜儿正楷。我爸的出名好像不仅是这些,从小掏鸟蛋,大一点抓蛇,再大一点摸鳖。他一上午能摸一木桶鳖,用铁锅煮了让光棍汉们一起吃。他说,现在人吃鳖,大补,狗屁!我吃一辈子鳖,把十里河的鳖快吃完了,也没补出名堂。十里河的鳖从我爸开始吃后,渐少,与我爸关系重大。我爸玩蛇能把蛇玩出神话,让它走它才敢走。玩过的蛇,我爸从不打死。我至今不清楚这种吐纳百毒的长虫,为什么在我爸的手里如此服帖?那个年代,我爸的故事频繁。那是个没有法制的年代,强悍与苦难汇合让我爸野出了风格。我妈常说:“早知道你这样,我嫁给好人家也不来你这沟里。”我爸总是看着我和我妈说:“你带着驮油瓶上哪儿嫁好人家?来沟里就算你享福了。”

我个人认为,其实男人们都很不错,关键是派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去制服他。山神凹的人常说一句话:“成土生生叫冬棉制服了。”

我从我爸身上学到许多很达观的东西。他的诚恳和逼真和来自大自然野性的浪漫,在我身上不时起着化学反应。以致我在最痛苦的日子里,还幻想着一种痛苦的美丽。有我爸言传身教的风范。我爸多半不会在痛苦面前洒泪悲叹,寻死觅活。他的思想散漫得很阔,人生道路也铺展得很广。他像《水浒》里的一百单“九”将,该出手时比谁都出手快。路见不平,拳脚相助。在他五十五岁时,三十岁的我还得陪他到几十里之外的柿庄乡派出所交打架罚款。我爸在中年以后把兴趣逐步改向狩猎和打鱼。记得有一年夏天黄昏,我爸不知从哪里偷来一“夜壶”,趁天黑装了炸药。五更天叫我快起床,领着我骑嘉陵摩托车翻山到另一个县。一路风驰电擎后,摩托停在山脚下。我和我爸潜入就近村庄的鱼塘。见他点了雷管使了老劲抡圆了把夜壶扔进鱼池,接着冲天一声响,我看到“哗啦”一声,鱼塘掀翻了。等水花落下,鱼翻着肚皮漂满了水面。我吓坏了,我爸却高兴得喊:“发财了。”忙活着张开渔网准备要打捞了,村里的叫喊声朝着这边鱼塘来了。我爸来不及打捞拉着我的手抬脚就跑。我不敢往后看,大口喘着气,跑到摩托车跟前说不上话来,喘气声把喉咙都拉伤了。

我爸于1996年得病,那年的正月初九,我爸从乡下给我打来电话,说自己怕是病来了,来得不轻。一贯孩子似的作风,让我忽视了他非常时期的实际。我又以非常含糊的感觉很自然等到正月十一。那天回乡后,我看到我爸在麻将桌子上鏖战,胸口上冲着桌沿顶着一根木头,止胃疼。我想哭。我要我爸走。他坚决不走,说要把四圈打完。从我爸的态度上,我知道他输钱了。在乡人劝说下,我爸很是不情愿地离开了麻将桌。

回到城里,一连串的检查,证明我爸是胃癌,晚期。

我说不出一句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爸吃不下一口饭,一口饭也吃不下,我知道,我爸气数尽了。我告诉他是胃癌,晚期。我爸难过了一下便笑了,说:“我说嘛,不吃一口饭,雷锋还讲,人不吃饭不行,就不吃饭不行,一辈子就算完了。”我说:“以后怎么打算?”我爸说:“打算什么?父死之后见人磕头。”我说:“就女儿一人,怕忙不过来,想将来火化了。”我爸不语。三天后我爸说:“水,千好万好烧了爸爸就不好。你想想,我走了,活人的嘴脸要骂你,骂你把爸烧了,你愿意不落好名声?”我爸讲此话时一脸坏笑。

 我是三月初三开车送我爸回老家的。沿途我买好了木板,回老家后叫了木匠赶做了棺材。我在做好的棺材里躺下试了试身长。我站在我爸身边不语,我爸说:“有话要说?”我告我爸:“大小正好。”我爸说:“躺下试了?”我说:“试了。”我爸说:“把它漆成红色。”我在寿棺大头写了“寿”字。因我字写得不好,远看近看都像个草书“春”。我和我爸说:“坏事了,把“寿”字写成‘春’了。”我爸说:“还寿什么?你爸的寿已尽了。春就春,春天生,春天终。”因我爸生于1937年四月十五。

 我爸说:“死后把我放置在一个干燥的窑内,等你妈百年后一起下葬。死后多烧点冥钱,才学着打麻将,老输,那边的钱在这边可便宜买到。你写文章的人,爸爸知道你辛苦,对我这件事你千万别太寒酸,寒酸了叫那边的人笑话你写文章供不起你爸打麻将。那可就不是笑话我啊。”我哭着说:“爸,怎么两边都是笑话我呀?”爸说:“闺女呀,我死了呀。”

1996年三月初十晚,我爸拉着我的手说:“闺女,我来世做牛做马报你对我的恩情。”

我说:“爸,来生我们做亲父女。”

我爸哭不出来,从鼻孔流出一丝清鼻涕,眼睛死死盯着我:“近跟前来,跟你说句悄悄话儿。”我近到他嘴跟前,他小声说:“你能不能把你的存款都贡献出来,给爸找点不死的药?”

我闪开了哭着说:“爸,钱买不来命,毛主席都死了。”

我爸半天后说:“瞅你那哭相,难看死了。我是试探你对我有多好。我能不知道,和毛主席比我不敌人家小拇指盖大。”

我不语。泪像河一样。三月十一早810分,我看到我爸长出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没回气,我爸的眼睛就闭上了。

                        城乡间漂泊 

  我,一个蜗居在城里的乡下农妇。我常为一辈子蜗居在城里而孤独,但我却无能与城市决绝,这是我骨子里透出来的软弱。这软弱到真像是一个真的农妇。城市里有着超重的烟尘,这些颗粒状的东西从我的鼻洞深入到我的肺部,裹拥着我的情绪无从发泄。通常城市的街道上人比树多,水泥构件成为城市人散步的森林。在没有城市之前,裸露的城市原本生长着草木、爬虫、走兽和可以亲近的自然。那充满氤氲的地气,现在被城里的沥青什么的板结住了。在没有走兽之后,城里人骂城里人是爬虫走兽,城里人都喜欢说自己是草木之人。当然最糟糕的地方莫过于比如说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我听不到婉转嘤鸣的鸟语,看不到古旧厅堂的陈香,闻不到草木润泽的芳翠,有的只是一些人工几何形体的欣赏。一些过于简单的没有深度的美流行于我的周遭,让我无尽思念乡下。

  如果一冬不下雪,城市人最害怕的就是流感,而我最担心的是地里的麦子。如果一春不滴雨,我最担心的还是乡下的玉米,城里人把这种想法的人叫“老土”。城里人不知道自己最大的背景和原生摇篮就是农村,正是土地的丰厚意蕴导演了他们的种种人生,任凭他们多次迁徙也难逃那根脐带深远的牵系。不过,现在也有一部分人在追求返朴归真,完全是以个人感情的载体和对象化依据搞一些仿真的东西,就那些稀疏的麦秸、缺桩断木的篱笆,涂了清漆的木树根,这些构成了乡村的怀旧,但少了乡村的呼吸、脉搏和心跳。要知道地垄上的桑榆、村庄上空的马粪味儿,才是乡村的叹息、欢乐和秘密。我喜欢听乡下人说书、听乡下人唱大戏,那种情绪化了的演出,有乡土浓厚情感无法排遣的心理郁结在里面,一场书说过,一场戏唱罢,乡下人的笑就挂得山野到处都是绿了。我喜欢乡下,这大概是宗族先天血缘与后天环境的共同产物,几乎是来自于心理和生理的不可抗拒的本能。

  早在十八世纪,当文明进步露出它鱼肚白的曙光时,启蒙先躯卢梭就警告人类说:“文明与科技同样也会毁掉人类精神宝藏。”他进一步提出了肺腑衷言:“回到自然”的口号。但人类好像必然到了什么东西毁坏短缺的时候,才能真正想起它的金贵。这是人的劣根性。现在,人们完全处在硕大无比的水泥空间,处在电子计算机亿次/秒的速率中,无不感到一种愈来愈重的被土地和大自然悬离的空茫、焦虑、莫名噪动。乡村中的玉米地,村庄里的猪马羊驴,大堆大堆的麦秸垛,磨亮的锄把、镰刀、向日葵、粗瓷碗乃至饱满的麦粒,亦成为小小的精神寓托之所。因为它们着实代表着土地、代表着乡村一种澎湃的生命和强旺的生机。

  我也像许多城里人一样,把自己的居所装成木头小屋。我想这样肯定就像住在由树木聚合的森林里了,心中会有绿色晕染开来。可惜,聚丙烯气味浓郁,人工的木胶板特别不如木质的东西通透。我也从旧货市场买一些古旧瓷器,面对这些泥与火再生的精灵,我冥冥中感到这些瓷器与我,与我的爱人,有一种市俗,也是功利的,有悖自然人性的虚情。我的居所里,有花木、腊染、竹编、石雕,有猫、有狗、有鱼,但是真正支配我日常生活的是珠网一样的在门楣上聚结的电线。工业革命的文明气息,弥漫着我的居所。停电停水的日子里,我把我收藏的大油灯点燃挂起来,我就感觉历史回溯了几个世纪。之后,是迫切地怀念乡村。

  乡村有我高祖的坟茔,有自己绣花布鞋走过的脚印,有浴着月光听大人们讲的鬼怪故事,有河流中小巧的泥鳅和青蛙的歌喉。“月是故乡明”这一情感的命题大抵都说的是乡下,与天文学家对光的测定无关。现在的人漂泊无定,出生地大都在城市,可怜得找不到乡间泥土温润滋补,月亮的光照也不畅快,我纳闷,同样一个月亮怎么就不能在城市出效果。

如果你真的走在了乡间,你就会发现乡下保存着中国古代哲人的高智慧和传统文化的优秀部分。土地给乡下人一种沉默、隐忍和务实的品德。乡下人教他们的孩子要做朴实的、埋头苦干的人,多吃亏少张扬不要做粉妆自显的人,要做居高不临下、欺世不盗名、利己不损人的人,在这个社会上更要做一个以拙为巧的人。当然,也有乡下人,一旦做了沽名钓誉的城里人,有了乖张、放诞的性格,刹那间就变成了驴身子马头的货色。变成城里人后,脸皮子一变就变得白嫩了,变得情感奇特了,我在这些美丽的城里人面前就发现不对头了,是不是我也变成驴身子马头的货色了?

                                一个人的短句 一个人的短句                                      (2012正月十四)   
     

 生命在两极中消耗——快乐和痛苦。快乐得到得快失去得也快,容易得到和容易失去本身又是两极辨证,幸福的感觉有多少就有多长,痛苦也是。当你快乐的时候就借助快乐的明亮好好享受吧,因为,快乐是非理性的,理性的痛苦却能让你懂得放松,放下,放弃自我,放掉许多事情,我认为快乐和痛苦都是人生的大幸福。

 人直,也是性直,性直是爹娘给予的,摸着鼻子说鼻子,摸着尾巴说尾巴,执着守诚,一条道走到黑,反能走出大光明。性直之人情憨,情憨不生虚妄,坐实务虚,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对伪善伪真伪情的伪崇高,深恶痛绝,在灵魂深处常常爆发革命,这样的人虽然常遭人陷害,却能赢得大爱。

 知足,固然知足长乐,可知足需有一个前提,就是无知,因为所知者少,其欲也小,欲小则易足,足则乐!知之愈多,欲求愈大,而知无涯,欲念难填矣,巧者劳知者优矣。

中国哲学讲究“人与天侔”。这里有两重意思,人应该是同环境相和谐,努力同生存的环境保持天然节拍的一致;另一重意思是,人应该和自己的天性保持本真的一致。可惜有的人始终寻找不到让其天才生根开花结果的土壤。太行山,它雄浑、苍茫、朴拙、厚重,天人合一的和谐,造成了人与自然无往而不适的大自在,在这样的家园中,我深入发现体悟到人文资源中的厚拙、沉着、朴茂苍劲的基因,我同时也希望生存在这一方土地上的人,不要辜负了这一片山水,要活得“落落大方,骨高气醇,自然朴实,生机勃勃。”

沉静内敛远胜于话语浮露,包容大度远胜于刻薄尖酸,一个人只要具备了慧黠与厚重,温情与幽默,去除了傲慢与高大,方可坦然面对头顶的灿烂天空。 

我们都是这个社会一件逼真的道具,你是我的远亲,另一件逼真的道具。牵念,映地为天色,天空作雨声!

一碗面下肚天塌下来也不会慌神,还扬起头说:“再来一碗!”面是北方人的天,是把日子快过成光景了,憋着足劲走在人前头去的精神。面是走长路的粮食,是把人安顿住了,以圆润姿态把持着每一颗或远或近的心,是诚实、稳当、知足、认死理和一好百好的德性根源,世上的山珍海味再好也抵不过实实在在的一碗面!

唯爱是尊,唯情是本。在这特别的日子里,我要把特别的爱特别的情特别的祝福特别的期望送给你!明月或许就在明日,但今夜,无言,因为天空飘雪!因为,一冬干旱!

感情上的事远非文字能穷尽,它喜性追随心灵,感情说来就来,无因而至,常给生命韵致,情调,感情上的事常常暧昧在当下,爱什么不爱什么,由不得自己,感情作为生命附属,是陪衬人去努力实现生存价值,感情不能是工具,手段,应该是真善美的质地,人改变不了感情;感情却可以改变人!

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过相逢于未来的亲人:我想象有一个人藏于书籍,藏于远方,藏于我的梦想。当你到来时,我惊讶于你的出现,很远却很近,你的出现让我的心情布满芬芳。你和你的名字,你的声名和为愿望与想象力自我延展的部分,吸引了我。我对你如同对待我的心脏,怀有崇敬与怜爱相交混的疼痛,遇见你如我的世界宽广,我无法给你更多的友爱,你如果是一个穷人,我想是你全部储存只剩下的一枚硬币,你如果是一个富人,当你得尽天下宠爱,我愿是你寂寞后天使的一滴眼泪。立春之后,天空为你而阳光明丽,春天为你而花瓣飞扬!

                                        没有期待

  一字不识的乡间老人,能讲清前朝后代、诸多帝王将相,多是靠戏曲故事的点化。我在灶火旮旯听他们讲这些故事时只是唤醒了我之外故事的期待。辨不清方向的未来,命运永远在耐心等待着,同样,让等待和经过变成了一声叹息,多么轻,又多么震惊。小学毕业考上初中那一年,县里要招收一个文艺班,目的是要成立一个青年剧团。有老师乡下来招生,我唱了一首跟我妈学的歌《绣金匾》,居然被录用了。

  一切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拽着我往前走。我突然觉得生活是生活,戏剧是戏剧,生活往往没有太多的激情,戏剧虽然是世俗生活的描摹和缩影,但与世俗生活相左.很奇怪的,我不喜欢戏,却一直喜欢闻油彩的味儿。那味儿在剧场里是耐得住闻的,让人气息幽长。文艺班结束后,我们成立了剧团。很长一段时间我羡慕那些唱主演的,他们人前人后笑脸总是灿烂。我没有笑,或者说没有人想看见我笑。世事和人生,有一天要我替一位病了的演员上台演一个丫鬟,我突然觉得很不适应,害怕、紧张、莫名其妙的怨恨。舞台上居然唱得凉腔走调,引得台下一片喝倒彩。没有人给我鼓励,舞台与我只是一个灰色的阴影。我开始惧怕舞台,它给我一种古老的沉闷的气息,是我不能习惯的气息。我写日记,写一些伤感烦闷的诗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读给自己听,我不能拒绝明天,那么,明天的明天呢?

 生活本身的意味似乎只能是这样了。记得当时给剧团做饭的宋师傅名字叫栓好,他有一只眼是玻璃花儿,这些都不妨碍他内心的善良。如果中午灶上吃肉包子的话,他总会多给我两个叫我夜戏结束后吃。那时候我们下乡演出打地铺,有时候是学校,有时候是庙里。唱主演的一般都有床,最坏也可以用三张课桌拼一张睡铺。打地铺的一般都是跑龙套的。地上铺着谷草就地打开铺盖卷儿,我常常把宋师傅送给我的夜宵藏在枕头边上。有一晚夜戏结束后,不等卸妆,我把他给我的包子拿来在院子里烧热水的火上烤,我看到包子里涌出一股黑潮。等我看清楚是蚂蚁从包子里逃生时,我四下里看着空荡荡的场地,那些板凳还横着,地上满地垃圾,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场,但是,我哭不出来,只觉得周身炸满了鸡皮。我很难受,一直看着那包子在火中烧黑,燃起火苗。我被火光晃花了眼睛,夜把我的伤感抬到了半空,火苗暗下来,我幽幽回到后台用卸妆油擦干净脸上油彩,站在舞台中央,两只眼睛里是浓黑而空洞的暗夜,遥远的星星让我好没有期待。

 也是在乡间演出,某一日午饭有丸子汤,半下午宋师傅悄悄儿送我一袋炸好的肉丸,并安顿叫我肚子饿时摸俩儿吃。记得夜戏结束后停电了,我躺在地铺上睡不着,我点燃蜡烛用蜡泪粘在墙上,看书。看着看着睡了,一本书扣在塑料袋子里的肉丸上,蜡烛不等燃尽软得掉在了书上,点燃了书,烧化了塑料袋子,又点燃了褥子里的棉花,丸子上的猪油助烧了火苗,烟气弥漫了一屋子。我被熏醒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站在了地上,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早把那些熏黑的肉丸扔进了厕所里,它们全都显眼得飘起来。明晃晃的白天,看到的人都骂,骂那个往厕所里扔丸子的人。那个人是我。

 我没有期待。唯一知道我的心跳,知道我的呼吸。一个台口又一个台口,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时间是如此牢靠,不紧不慢走着,我的前面路上没有一个人指明我的方向,台下的看客看的都是主演,卸妆后辨认的也都是主演,没有人会把眼睛睁开来向台上跑龙套的我挖一眼。我随着主演的戏进入他们的角色,我表情丰富。所有一切,没有人关注我,我在他们的时间之外,岁月之外,我与所有的人共同享受落霞如嫣的黄昏,黄昏的意绪里心境却是如此不同。我越来越变得没有期待。

葛水平论:气场美学与复调思维

              吴玉杰

葛水平从事多种文体的创作,戏剧、诗歌、散文、小说,这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是不多见的。出版散文集《心灵的行走》《今世今生》,诗歌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小说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官煤》等八部。在四种文体中,她最晚从事小说创作,然而让她享誉文坛的也正是小说。她被看成是“大器晚成”的作家,“出道”不久,便获得了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关于葛水平的研究论文一般是在2005年之后,这和葛水平在2003年至2004年的小说创作有关。2003年,她推出中篇小说《甩鞭》和《地气》,2004年小说被多家选刊选用,至此,2004年被称为“葛水平年”。2007年在她《喊山》获得鲁迅文学奖之后,研究文章逐渐增多。对葛水平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从乡土或地域的角度切入葛水平的小说创作,如“葛水平的乡土写作资源与艺术品格”[1] 、“乡村风俗的生命解读”[2]、“葛水平的乡村想象与草根文化认同”[3],“葛水平小说的地域文学特色”[4]等。

二是从性别与生命的角度分析葛水平的文学创作, 如孟繁华以男女、生死与情义三个方面概括葛水平的小说世界[5],其他有论及“乡村女性的生命悲歌”[6]、“葛水平小说的女性意识”[7]以及“葛水平小说中的女性形象”[8]等。2010年有两篇评论从守望生命的角度分析葛水平散文《心灵的行走》[9]

    三是分析葛水平小说的风格与诗性特征。白烨从风格角度分析她的雅俗[10],其它更多的研究聚焦到诗性特征上。贺绍俊认为,在葛水平的精神世界里,“充溢着乡村田园的诗意,这不是传统士大夫的诗意,而是生活在乡村土地上的一位女孩在她的想象飞升起来后获得的诗意”[11]程德培从叙述与诗的复杂关系谈葛水平小说的优长与可能性不足;李梦分析葛水平小说“残酷现实中的诗意人生”[12];肖敏、张志忠从诗性的消解与重建分析葛水平小说的乡土哲学[13]严运桂从人性、浪漫气息以及情节的洁化与细化处理等方面论及诗性[14]等。

在乡村与地域、性别与女性、风格与诗性等个性化表现方面葛水平文学创作取得了较大成绩,并得到评论界的认可。不过,透过她的文学创作,我们还可以发现她追求的是一种气场美学品质。她说,“有一种气场叫善良”[15]。在这个气场的滋养之下,她用一种复调性思维结构文本,文本呈现出一种温暖的图式,从而彰显其敬畏生命的现代伦理观念。

一、 善良气场的温暖图式

有创造性与个性的作家都有自己的小说美学品质,在卡夫卡是一种“恐惧”,在米兰·昆德拉是一种“智慧”[16],在鲁迅是一种“反抗绝望”,而对于葛水平来说则是一种“善良”。一种善良的气场在文本中建构了温暖的图式,然而这种温暖的图式又往往被现实所粉碎。富有意味的是,越是粉碎得严重,越是渴望一种温暖。所以,葛水平小说善良气场的温暖图式往往以一种悖论的方式存在。

葛水平推崇“上善若水”[17],认为“善是这个社会的终极目标”[18]。可见,善是她热情关注的高尚的生命品质,也是她极力追求的终极的人文情怀。善在她笔下是一种“生命存活的主因”,更是一种生命的可爱,“优秀的人身后都有一团气养着,那就是‘善’,善不一定能助长学历高,却能让素养好。”[19]在葛水平看来,善良是一种“气场”。气场是隐性的,然而它是不在之在的空间存在。葛水平说有一种气场叫善良,是谈善良的普泛性、吸引力与扩张力。蜗居在城市里的葛水平所说的、所要的善不在城市,而在故乡,她现实的抑或精神的故乡,她知道,“无尽的朴素与长存的良善一定在故乡”。善是山里人的本性,《喊山》写道:“山里人实诚,常常顾不上想自己的难老想别人的难,同情眼前事,恓惶落难人。”

葛水平的善良理念与气场美学影响了她文本中的人物塑造和情节安排。《空地》中的张保红一直本着这样一条原则:“帮了人家我少啥,心里还很熨帖,我要不帮人家,我几天心里都不熨帖!能帮不帮那我活的还叫一个人吗?”在张保红这里,善良是人的一种生命的本能,是人的一种原初的品性。葛水平的小说中多个人物都具有这样的本能和品性,如《守望》中的米秋水在自家生活非常窘困的情况下捡到被城市遗弃的婴儿并收养了她。耐人寻味的是,米秋水作为一个从农村到城市讨生活的人完成了葛水平的善良,营造了一种善良的气场。我们隐隐约约觉得,在葛水平的理念世界中,只有农村人、故乡的农村人才有这样的善良。

然而,善在葛水平小说中不是单向性的存在,而是一种矛盾性的存在。善良的葛水平相信人的善良本性,而恶是后天所致,她善于在善恶的互化中观照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天殇》中天性善良的上官芳说“人善被狗欺”,“她决定不亏待自己的生命,生命的这一头是望不到那一头的,她觉得报仇和活命都一样神圣”。所以走上复仇之路,做了刀客首领,然而等待她的是自我生命的毁灭。她发出去的第一颗子弹射杀了自己的二儿子。她找到仇人,却射杀了无辜的春香。春香这个疯傻的女儿在关键时刻用身体和生命救了父亲。这是一个善良的悖论,也是一个复仇的悖论。上官芳“从一个小姑娘到一个小妇人,到一个含辛茹苦的娘,再到一个刀客,生命的形式就像一条河,在等待一场雨或一场雪”。上官芳走向“恶”是因为他者的“恶”,作者把她写成是一个复仇的女神,在背离善的情境之下,她走向“恶”的“死之绝顶”。

葛水平的善良还在于对她笔下人物的描写,她并没有把“恶人”推向极端,而是在忏悔中度日,如《天殇》中的王书农骗得侄媳妇上官芳卖地,逼得她一家先后做了刀客,结果都命丧黄泉。最后,傻女儿春香因救他而死。作者一方面写了他的冷漠残酷,一方面也揭示其形成原因,他在继父家受虐待、被排挤的生活养成这样的心理。所以,作者最后让他反思自己,找回自己,忏悔自己,“有泪流下来,泪水把眼睛洗得越发亮了。”供奉着沁水无常(上官芳)的排位,把上官芳看成是“胡子神”。王书农所走的路也是一个复仇之路,他搭上了自己女儿的性命,也只有这样的代价才能让他开始反思自己。正如葛水平自己所说:“我始终相信每一种恶的背后都有善的存在。”

葛水平相信人的本性是一种向善的力,然而,善在其小说文本中却以一种悖论的方式存在。善言善行,并没有相应的善果,而是走向它的反面。《空地》中张保红好心借钱给一女人以为是给孩子买奶粉,结果那个女人雇车逃走,离家弃儿而去;张保红心疼毛伲带他玩、为他买东西,结果这个孩子吃核桃弄伤了自己的眼睛。《守望》中的米秋水收养弃儿,“处处与人为善,并不计算,也没有招谁惹谁的,整个一个与世无争的好人,总想着消灾避祸,相反,祸倒跟着自己了。”在这里,我们似乎读出宿命的味道、读出作家的困惑。

葛水平的文本体现了生活的真实性,善的矛盾存在具有一定的不可抗拒性,善的悖论性在现实中有它一定的必然性。尽管如此,葛水平还是执着地表现善,追求善,用善良之心去体味善良,用艺术之光去照亮一个温暖的世界,给人物,给自己。她笔下的人物往往为寻找温暖而努力,《比风来得早》中的吴玉亭懂得“温暖一个人的心,最基本的东西是给这个人温暖”,虽然他用心温暖的世界却是那样的“天穹和深渊”,是用金钱堆积的权力世界;没有温暖,才有《天殇》中王书农和上官芳的复仇,这无疑让他们走向了善的反面,而他们的结局正说明了背离善的代价。   

作家用善良之心设置情节,建构善良的气场和温暖的图式。《比风来得早》中吴玉亭被官场抛弃之后找到自己生活的另一半,作者是否暗含着这样的深意:为了在官场,失去个人的幸福;而离开官场,尽管是一种被官场的抛弃,但收获个人的爱与幸福。《道格拉斯》中的王广茂被日本鬼子丢向涝池的孩子并没有死亡,给了苦难中生活的人们最温暖的回报。在这个写抗日战争题材的小说中,葛水平也喜欢写普通中国人的民族情怀以及温暖的情感。她通过美国飞行员的感觉来写一种温暖,一个中国母亲唱给刚刚出生的孩子的歌,“歌声让他一度忘记自己目前岌岌可危的处境,怀想一些无序的片段,一种无名的温暖正尖锐地顶撞着他,他确实有想哭的意思。”而月月的笑、马宝贵的笑以及王广茂的笑,这些善良、朴实而真诚的中国人的“饱含这温暖而呛人的笑声”,让道格拉斯感觉“整个窑洞里的黑四下里推开了”,温暖让他疼痛的身体安宁下来。《纸鸽子》中的母亲何明儿要让儿子知道,“家是天下最好的温暖。”儿子吴所谓却试图离家出走,“这个家已经没有温暖了,温暖似风中之旗,他的温暖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是自己的,自由的……”他指的是网络中的世界。母子二人的隔绝使他们活在自我的生活假象中,那种表面的欢乐与决绝似乎到生命的绝处才能得以暂时的卸妆式的回归。母子二人最后没有生命的告别,而是在昙花绽放中品味片刻的稀罕。葛水平没有把这个故事写成悲剧,她给这个母亲的心留有期待与希望。《守望》中的麻田是米秋水童年的生活,是她一生的守望,而最后她命丧麻田。“阳光一点点升起,移到麻田的光线正好温暖了她的半边脸。”葛水平说,她“只是想给善良的人一个事后温暖。仔细想来当时的创作可能是那一时那一地的我正处于一个完全的精神状态,一个很美好的情景突然闯进来了,虽然普通,但一下子就和我的精神搅和到了一起,难舍难分。我写的人物,我便不想让他(她)再受更多的苦难,人间的生命之链,应该是美丽的、良善的,一个永远也走不到头的苦难,我希望它不在人间。我需要做的事情只是从小说中分出一点心来关注他们的存在,当我把他们的一生固定在纸面上时,我甚至想给阅读的人一个美丽的颜色——活着——总有希望。”[20]葛水平的善良营造了温暖的气场,在这一点,葛水平和鲁迅在《药》《明天》所采取的策略一致。

善良气场的温暖图式是葛水平在小说中一直试图建构的,然而,当她面对煤,面对煤与人生命的关系时,她“没有办法不写到死亡”,当她“看到或听到更多的生命倒下时,她温暖不起来。”所以她写了《官煤》。煤给人的是温暖,而现在给人带来的是巨大的灾难和彻骨的悲凉。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她的温暖图式,而越是在观照现实的悲凉时,她越渴望一种善良与温暖,并极力在文本中给予她的人物以温暖。善良与温暖在她的文本中构成一种内在的张力。

善良是葛水平的生存观念与创作理念,是她独特的个性心理结构。善良气场的温暖图式在文本中产生一种特别的气场效应,也是一种美学效应,成为她内在的精神底蕴。她在一篇《创作谈》中说:“生命的价值仅仅在于,我是否向真、向善、向美,即使目的地并未走到,但我是朝向这个目的地行走,行走得认真,摒弃了种种诱惑,走得执著。”她相信善的气场效应,善是她的目的地,她的文学创作就是一股向善的力量,或者说,她执着地行走在善的气场之中。她的善和她对佛教的理解有关,她说:“我不是正宗的佛教徒,但对佛学是崇敬的”。

    二、敬畏生命的现代伦理

    葛水平文本中善良气场的温暖图式,不仅仅表现在对人物性格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安排方面,更重要的是,因为善,她敬畏所有的生命体,不单单是人的生命。所以,在她的笔下经常出现人的动物化、动物的人化。在她看来,动物抑或自然与人同样是生命体,同样得到作家的尊重与敬仰,由此显现出作家敬畏生命的现代伦理观。

敬畏生命的伦理思想首先由施韦泽提出,他认为:“有思想的人体验到必须像敬畏自己的生命意志一样敬畏所有的生命意志,他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到其他生命。对他来说,善是保存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价值。恶则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这是思想必然的、绝对的伦理原理。”[21]敬畏生命的伦理观念从生命的角度出发,把保存和促进生命看成是善,而把对生命的毁灭和伤害看成是恶。葛水平敬畏生命的文学创作突破了传统的伦理观念而具有现代的意味。《狗狗狗》中的秋在山神凹被日本鬼子血洗之后用自己的身体暖热虎庆,她没有男女有别的羞涩,她有的是拯救生命的想法。而后来的秋更是把延续生命看成自己的使命,她帮助虎庆完成一个男人性成熟的成年仪式。“秋知道她想要做的事是有教养和有信条的人不能赞许的,然而她又无论如何无法和人说出她的仇恨,她的仇恨像一匹母马一样甘愿套上羁轭,她心甘情愿为此劳作,劳作。东洋鬼子不是要杀绝咱吗?看吧,哪有大山里的生灵能杀绝啊!” 这种仇恨与欲望的交织体现秋的生命意志与气节。如果说这里依稀可见秋的民族情感的流溢,那么《道格拉斯》中的月月则更多流露的是保存生命的简单而高贵的念头。她奶水较少,不足喂饱自己的双胞胎儿女,然而她挤下奶水给受伤的美国飞行员喝。葛水平没有从民族大义的角度主观地提升月月的形象,而多是从保存生命的角度来写月月的心理,即月月想到的更多的是,他是生命,让他能够活下去。

如果说,我们似乎能够接受这些女性对于人的生命的拯救,那么,我们似乎很难理解葛水平文本中的人对于动物生命拯救的同样一种方式。散文《驴》中写到,月子里丧子的婶婶托乳相赠小驹,为的是保存和促进小驹这个生命。在葛水平的故乡,人驴同窑而居,故乡的驴对她来说,已经成为童年的兄弟姐妹。祖父说,驴是兄弟。发生在故乡中的这一切超越了生命等级,超越了一般的伦理道德,也超出了母亲的狭义,而这一切影响了葛水平的伦理观念和创作观念,她甚至发出这样的慨叹与追问:“假如以最早出现生命的形式来向,人与驴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自然选择进化出来的东西。”“人与兽,兽与人,是否有悖于生命最初的事实?”因而在她的小说中出现了这样的情境,葛起富对待驴甚至比对待自己的孩子还要好,他跪地祈求他的儿媳用乳汁喂养小驹,脸上写满期待。儿媳喂乳,是“生命繁衍的本源之声”,这一幕是宇宙间最美丽的风景。(《灰驴儿》)对于乡下人来说,和驴在一起的日子很“踏实”,“心里装了驴,没了驴的味儿,这日子过得便没有颜色了”(《灰驴儿》)所以,驴不仅是生命,而且是和人息息相关的生命,它成为庄稼人安详的归依。因而葛水平对驴有特殊的感情,她赞美“在夕阳的驴背上又吟又醉”的李贺,“在最后生命的舞蹈中流泪而去”(《生命最后的舞蹈》)。驴在这里已经成为李贺精神的一部分,她认为这是一个“导引着他生活的的老驴”。正如施韦泽所说:“人必须要做的敬畏生命本身就包括所有这些能想象的德行:爱、奉献、同情、同乐和共同追求。”

葛水平对生命体的尊重还在于她经常从动物的角度写自然与人,就是说,人、自然与动物是一体化的。《喊山》的开头这样写道:“太行大峡谷走到这里开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从远处望去赤条条的青石头儿悬壁上下,绕着几丝儿云,像一头抽干了力气的骡子,瘦得肋骨一条条挂出来,挂了几户人家。”悬壁、似骡子的云、人家,浑融天成,又如同山水画。从这句经典性的叙述来看,对动物的熟悉和把拈已经成为葛水平生命体验最重要的部分,所以当她拿起笔进行创作的时候,动物就成了无处不在的生命本体和生命喻体。她的文本中随处可见动物作为喻体的表达:《喊山》中韩冲听说腊宏没气了,像驴一样“哥哦哥”地嚎叫,哑巴的喊山像狼一样;《所有的念想都因了夜晚》中的柴冬花“心酸得倚在门框上,眼泪像羊屎一样,扑哒哒、扑哒哒往下坠”;《黑雪球》中屋外的男人“像公鸡打鸣一样竖着脖子就着窗玻璃往里瞅”;《狗狗狗》中秋听到羊“吧嗒”声内心就涌起一阵渴望。《比风来得早》中写道:“农村人进了县城,感觉就像驴进了县城一样,嘴上吊个草料袋子,屁股上也挂个驴屎袋子,怕县城人见不得,驴就没头没尾了。”一系列形象性的比喻构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动物作为喻体,人作为本体,这些表述有一种土气,一种生活的气息,对动物的了解与熟知使她在写人的时候信手拈来这些动物。葛水平写人的时候用动物作比,绝对不是轻视人的生命意义,而是把动物看成另一个值得尊敬的生命体,有时甚至把动物看得更高贵。《喊山》中韩冲想:驴就是安分,人就不如驴,驴每天就想着转磨道,驴也想韩冲。但“人和驴就是不一样,驴不整治人,人却整治人”。《灰驴儿》中葛起富觉得,“驴除了不会张嘴和人一样说话”,什么都清楚,“比人也豁达”。

善良的气场在葛水平的文本世界中萦绕,她的善良促使她敬畏人的生命,敬畏动物的生命,敬畏所有的生命体的生命。这种敬畏生命的现代伦理观念对人、自然和动物“一视同仁”,葛水平文本中的人、自然与动物是一体化的,这是宇宙内在的和谐,也是作家创作臻于化境的最高追求。

三、复调思维的文本结构

葛水平的善良和对生命的敬畏是一种既传统又现代的伦理观念,彰显了作者的平等意识和对话意识。她的善良促使她敬畏生命,促使她尊重人物主体的意识和声音,“众多独立而互不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纷呈,由许多各有充分价值的声音(声部)组成真正的复调。”[22]人物呈现立体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与此同时,有的文本不是简单的线性叙事,而是双重叙事。所以,她是以一种复调的思维结构文本。

首先,复调思维表现在对人物主体声音的尊重。葛水平在不同的题材与文本中有不同的理念和标准。涉及到民族战争中的敌我,有明显的是非标准,武嘎(《狗狗狗》)无疑是个英雄,大义凛然,富有男子汉气概;在煤系列中,有对弱者的同情,对强权的批判,如《黑脉》等。但一旦她把视角聚焦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时,她就会自动退隐到文本的幕后,没有明显的道德上的评判,尤其是写到男女关系的时候,如《守望》中的米秋水与张相征、《空地》中张保红与代销店的秋香、《喊山》中琴花与韩冲、《狗狗狗》中的秋与武嘎、秋与虎庆等。这时文本中的人物不受控于创作主体,而是自我的主体。《喊山》写道,琴花知道韩冲喊她,是想过来“在自己的身上欢快欢快”。《狗狗狗》写道:“其实,无论山神凹还是后柳沟的人都清楚武嘎是想后柳沟拴柱的女人。也就是说,武嘎没有女人,他的女人就是拴住的女人。拴柱的女人叫秋。” 若以传统伦理的角度来看这些似乎是不道德之人,但作者在日常生活中没有道德评判。作者尊重每一个人的生活,她如实表现了生活。因而每一个人在文本中都有自己的声音,都有自己的选择。作者原生而真实的描写自然而纯净,在这一点上,似乎和沈从文相似。然而,在对人物的总体描写中葛水平又非常注重肖像的描写,似乎比沈从文小说中那些飘灵的生命更加具象化、更富人间性。

葛水平不是用善的理念规约她的人物,而正因为她的善,使她尊重她笔下的人物,人物在自己的世界里发出自己的声音,善和复调具有内在的连贯性和一致性。

其次,复调思维表现在人物多重性格的刻划。葛水平以一种复调思维方式塑造人物形象、刻划人物性格。《狗狗狗》中栓柱作为秋的丈夫,性无能,起初非常软弱。面对日本兵时说自己是良民,并供出武嘎。这可以看做是他求生的本能和对武嘎的报复。在父亲被日本鬼子杀死时,他拿鸡讨好日本人,秋心里想:“你怎么就这么轻贱,这么不值钱,这么命重而骨轻,这么的叫人不想看你!”然而栓柱“心里有细长的泪水流下来,谁也不知道只有栓柱自己知道”。有鬼子让武嘎带路找指南针,有鬼子要栓柱领路出山,栓柱对武嘎喊:“你跑吧,我给东洋鬼子带路——走不出这谷,我就死不了,走出这谷,我就死了,给我报仇啊,你跑啊——”他和武嘎之间隐含着的个人矛盾就这样消失,在民族矛盾中栓柱也像个英雄了。在这里,我们看到栓柱形象的转化,他先是一个软弱的没有民族气节的人,而后似乎又带有英雄气质,前后形象形成巨大的反差。而当作者把他放在性别文化冲突时,栓柱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一辈子的念想就是“活了个秋”。后来他见到秋时说:“你是爹用五尺土布给我买回来的,你不能不听我的话,现在谁说了算,我说了算。”这是一个站在大男子主义立场说话的男性。栓柱因为性无能,内心世界是一种旷远的寂寞,但却有对女性的渴望与占有。在每一个时空里,栓柱作为人物形象都是自我的主体,他都有自己的声音。他不是简单的软弱,也不是一味的英雄;他不会为了一辈子的念想单纯的苦苦哀求,他有效利用自己的丈夫身份彰显男性的话语霸权。《甩鞭》中的铁孩也同样是一个多重性格的人,他是甩鞭的英雄,是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一切代价的男人,同时又是一个杀人的恶魔。

葛水平尊重了文本中人物的主体意识,“作者意识不把他人意识(即主人公意识)变为客体,并且不在他们背后给他们做出最后的定论。作者的意识,感到在自己的旁边或自己的面前,存在着平等的他人意识,。”[23]葛水平没有用自我意识干预人物主体意识,人物主体在自我的意识世界里是自我的主人,他们拥有自我的声音,有自我的性格发展逻辑。在这个意义上说,复调思维是刻划多重性格和圆形人物的重要基础。

最后,复调思维表现在双线的文本结构。一是文本叙述不是单一的历时性,而是两条线索共存,整体不可分割,呈现共时性特征,如《狗狗狗》中同时讲述秋和虎庆的故事、武嘎和栓柱的故事。二是文本的未完成性特征,文本中“他人意识同作者意识一样,是没有终结,也不可能完成的。作者意识所反映和再现的不是客体的世界,而恰好是这些他人意识以及他们的世界,而且再现他们是要写出他们真正的不可完成的状态”。[24]在葛水平的文本世界中,有这样一种现象,即对人物主体心灵秘密的保留与敞开。保留,是对于文本世界中人物主体的他者而言;敞开,是对于接受主体而言。《黑雪球》中五叔被日本人祸害得失去了男人的本性,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五叔和李翠喜的故事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守望》中米秋水和张相征的故事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地气》中翠花的孩子不是和丈夫所生,是只有翠花、老师和医生知道的秘密。人物隐藏秘密,是发生在主体内心世界里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主体的另一种声音,和现实故事构成双重结构,并对应和互补。而对于接受主体来说,是另一个故事的敞开,所以这个故事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故事在文本中的悬置是对于读者的召唤结构,激起读者的回味与焦灼。对于人物主体来说,故事的“未完成”性构成了文本的复调性。

葛水平尊重每一个人物主体的声音、保守人物心灵的秘密,刻划多重性格,并在双重线索中结构文本,文本呈现一种复调性。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尊重生命的原真状态,不仅如此,她像鲁迅一样写出“灵魂的深”。

葛水平说:“有什么样的经历,就有什么样的写作气场。”她文本世界中的气场美学和复调思维和她的经历有关,她经常说,“我是一个蜗居在城里的乡下女人。”在城乡间漂泊的她,喜欢农村的“地气”,大地的丰厚与坚实孕育着澎湃的生命,但它却“被城里的沥青什么的板结住了。”(《城乡间漂泊》)山里的地气、水气以及山里人的心气、脾气等,似乎每一种生命都有气拖着,它们共同构成一个大的气场。在这个大气场中,最重要的是善。葛水平在文本世界中营造善良的气场,人物心灵的善、情节安排的善,文本呈现的是一种温暖的图式。也正是这种善,使她敬畏生命,展现现代伦理;使她尊重人物主体的声音,以复调的形式结构文本。因而,善良气场的温暖图式成为最重要的美学效应,敬畏生命与复调思维成为最重要的审美方式,这也正是葛水平文本世界的美学品质。(辽宁文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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