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栏界格”篆刻形式美之浅见
明徐上达《印法参同》云:“印有边栏,犹家之有垣墙,所以合好覆恶也。”“格眼有竖分者,有横分界者,有横竖‘+’字分界者,有横竖多为分界者。”这是较早系统论述“边栏界格”的文字,其具体表现形式为“口、曰、田”字格,亦有白文无边栏的“井”字格等。篆刻艺术的这一表现形式,不仅是章法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在形式美和气势的构成上也有它产生与审美的原由。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关于形式美有这样的论述:“一般的形式美经常是静止的、程式化、规格化和失去现实生命感、力量感的东西。‘有意味的形式’则恰恰相反,它是活生生的、流动的、富有生命暗示和表现力量的美。中国书法—线的艺术非前者而正是后者。”“与书法同类的印章也是如此,在一块极为有限的小小天地中,却以其刀笔和结构,表现出种种意趣气势,形成各种风格流派,这也是中国所独有的另一‘有意味的形式’”。“边栏界格”篆刻这种‘有意味的形式’自然有它特有的美学价值。
一.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边栏界格”秦玺之规范定式。
印章“边栏界格”在秦以前已比较广泛地得到运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安阳出土三方铜玺(图),定为殷商时代的产物,虽有不同意见,但可以肯定他们是现已知的最古印章。三玺皆为朱文,有边栏、“亚”字形边栏、“田”字形界格,文字排列讲求对称,具有图案化,线条拙朴,富于变化,已成完备的玺印形式。战国七雄割据,文字造型繁简差异不统一,可是玺印形制基本一致。官印(图)白文多加边栏,有的中间有界格,朱文(图)皆有边栏,或粗、或细;私印(图)与官印没有太大的区别,其形制更趋多样。秦始皇统一中国,命丞相李斯整理六国文字,制定了统一的规范文字“小篆”;同时设“符节令丞”一职,专管制印,规定了严格的印章制度。因此,我们从现遗存的秦玺(图)看,无论是它材质、印形、大小、钮式等都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其“边栏界格”的使用已成为秦玺的规范定式。
这种规范定式的形成,除其客观上继承了先秦古玺边栏界格的先例外,更重要的还是根基于以下二个方面。首先做为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统一者,其中央集权治理国家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这些可以从统一文字、度量衡、印章制度等等得到印证。这种强制统一的思想意识,表现在秦玺制度上,把印文强行统一在一定的“边栏界格”之内。使得一格之内文字烦简变化,一印之内互不干扰,分而治之,从而达到和谐统一的艺术效果。另一方面从审美角度讲,“边栏界格”的运用符合当时的审美价值取向。从秦统一文字“小篆”来看,在用笔上,线质浑劲圆凝,多采用匀净一律的中锋圆笔,藏头护尾,曲笔与劲健舒长的直笔交互使用;结构中正匀称,整齐划一,提高重心,强调纵势。整体突出再现了统一、严整、秩序、矩度、力量的形式美。这些正与秦代要求稳定的社会心理和严刑重法、天下一统的时代精神相合。秦玺入印文字是在小篆的基础上加以变化,已适应印章的特定需求,许慎《说文解字叙》中曰:秦书八体,五曰“摹印”。清段玉裁注:“摹、规也,规度印之大小,字之多少而刻之。”这种称之为“摹印篆”的就是秦玺的入印文字。孙光祖《篆印发微》中曰:“盖善摹印篆稍变斯篆之形,而瑾守斯篆之意。”可见摹印篆变小篆纵势而寓方势,取秦诏版、权量文字风格,虽整齐规范,但并不呆板。如“南池里印”,“池”字之“水”通常在“也”字的左侧,而此印移至“也”的左下;“印”字一改上下结构的篆法,而成左右结构,并略向左侧移位,留出右侧之空,虚实对比自然。这种不拘泥篆文笔划画,强调挪移、虚实变化,加之边栏界格的束约,互为依贴,形成了有机的整体,可以说这正是“有意味的形式”美价值的最好诠释。
二. 汲取精华,拓展创新,“边栏界格”篆刻家之探索。
任何事物都有它正反两重性,秦玺规范定式的形成,也有其难以回避的问题。文字彼此间的融合顾盼、礼让、关照之情受到一定的抑制。汉初仍沿袭秦制,印章多有边栏界格,后逐步改变为朱文多有边栏,而无界格,白文非仿古玺,一般未有边栏,亦少有界格。“边栏界格”这一篆刻形式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文人制印的到来,给篆刻艺术发展注入了新的强心剂。明清篆刻艺术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在继承秦汉印的基础上,取材广泛,博采众长,在章法、刀法,以及审美追求等方面都有新的突破。“边栏界格”的应用也得到了应有探索。这其中成就卓越者应首推吴昌硕、齐白石。
吴昌硕( )生活在金石学兴盛的晚清,金石碑碣的不断出土,殷虚甲骨的发掘,使他的眼界极为开阔,广收博取,尤对《石鼓文》更为醉心,并有所创获。在篆刻的入印文字方面,一改秦玺入印文字较为单一,将石鼓文、秦篆、汉碑额篆、砖瓦文字等,柔和变化,自成风貌,如图“一月安东令”、“仓石道人珍秘”二印,加之“边栏界格”的运用,于秦玺之处别具意味。吴昌硕“边栏界格”的成就,还在于他一变秦玺边栏界格的单一形式,而将印文与界格,印文与边栏有效的融合,纳入印章虚实之处理,使其成为一个整体,更丰富了篆刻艺术的表现手法,增加篆刻艺术的情趣与意境。如“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泰山残石楼“两印,前者采用“井”字界格,其字体排列参差倚斜,错落有致。“千里之”三字,向左边靠,“路扶绳”三字充满,“不可”二字左右错靠,与“千里之”三字的空白相呼应,加之粘贴得当,较好地表现了印章虚与实的关系。后者妙在于不受”田“字格的约束,给人一种破框欲出的艺术效果,巧妙地将“泰山”二字合为一格之中,“山”字略向右靠破边,与“泰”相错,并将“石楼”二字紧逼粘边框合为一体,使“残”字让出空白,与“石”字相照映,其字里行间气酣神雄,苍浑古朴。又如“仓硕”一印,看上去象是中线将两字隔开,左右一反常态未用边栏,然而通过上下用两条不等的线补空,使其合为整体,独具匠心。再如“石人子室”采用“十”字界格,外用封泥边栏之特点,通过残沥的艺术手法,使其印具有强烈的艺术张力,印文与边栏界格达到了完美融合。
齐白石( )对于边栏界格的贡献,在于印文不受前人法度束缚,力辟新径,冲破界格,将界格完美地融入章法的空白虚实之中,在吴昌硕之外更趋发展。如“老手齐白石”一印,在章法上虽有“ ”形界格,然非均匀排列,由于界格中“—”是以斜线出之,即给“手、白”字留出较大空白,“白”字重心下放,而“手”字重心上移,形成对角空白,但最后一笔,冲破界格束约,两字又有效地交融在一起,“石”字大胆地占去全部三分之一的位置,重心略下移,留出一定空白与“手、白”字空白交相呼应,“石”字左竖笔一冲到底,气势宏大,打破了下面长方形的均匀空白,形成与“老”字空白的对角呼应,全印看似随意无规矩,其实字里行间分布有情,虚实呼应得法中之法,加之一改前人的双刀法,而单刀冲刺,铁笔所至,无不生风,给人以大气磅礴之感。
三. 凝聚调和,变化通明,“边栏界格”篆刻形式美之特色
边栏之作用在于合拢空间,强调整体感,而界格则在于分割空间,增加秩序感,二者之间形成既对立又统一的矛盾体。篆刻艺术并不是将文字简单地罗列,而是篆刻家以个人思想感情、审美技巧,根据客观印面与形质的再创作,“边栏界格”的运用是一种创作元素,通过添加若干不等的线,来实现凝聚调和的效果,使印中文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情顾盼,有序呼应,化矛盾为统一,达变化与通明,这正是“边栏界格”篆刻形式美之特点所在。
综上所述,不同时期运用“边栏界格”的手法也各异,古玺多采用粗栏细文;秦印则以“曰、田”字形界格,粗细与阴文略同,有的阴文与边栏界格略嫌分割平均,有板滞之迹,然总体效果借有优长。至近现代吴昌硕、齐白石则有更新的发展,不但把“日、田、井”字形界格的运用发挥极至,做到开合有致,每格内有开有合,有结有散,纵横交错,各格间且彼此关联,形成总的起承转合,既统一而又聚结紧密,既通明而又不散乱。尤其是创造性地“二字合文”的运用,打破秦印奇数字无法使用界格的传统定律,如图“泰山残石楼”给“边栏界格”的运用创造新的空间。结合印文章法的需要,打破界格空间相同做法,以适应各格内文字笔画之繁简,凸显章法疏密开合等极尽变化之能事(如图“老手齐白石”),有虚有实,空间相互穿插通透。可以说,“边栏界格”凝聚调和,变化通明的特色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徐上达《印法参同》中说:“宜栏不宜栏,宜隔不宜隔,灼有定见,方可放心落墨。”这个“灼有定见”讲的就是要据情而定,切不能程式化,妄为添加,只有这样“边栏界格”篆刻这种“有意味的形式”之美学价值,才能更愈彰显。(赵海明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