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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里若没了船

 红瓦屋图书馆 2014-07-09

河里若没了船


  □赵霞
  我在江南水边长大。记忆里,水乡人家都有一两只行船。种田、割稻、交粮、卖畜,还有婚嫁、投医、走亲、出游,都靠它。农闲时,船在水岸边一溜儿排开,甚为壮观。那时自行车已略见普及,可惜这一带来往的捷径多为水路,走村穿巷只有一条小道,那“铁车”进村后,还必得轧着人家晒谷的稻地颠簸前行,行车不便,载物更是有限。
  于是就显出船的威风来。一只大船,光船舱就容得下上吨稻谷,载人承物,毫不吝啬。大船的大也有程度的区分。最大的一种,船舱豁大饱满,有时在船艄与船肚之间的隔舱上方,还用竹木和棕蓑搭出拱形的船篷,内里铺个简易的竹床。这通常是借水路讨生活的人家所备的船只,有时做活贪时,回不了家,便可在水上囫囵过夜。一般人家的大船,个头略小些,船身也完全敞开,一览无余。这种船最适合收割的季节里使用,它的船身相对纤瘦,在水上易于撑摆,又有足够的容量,船肚用来装收割的粮食,船艄用来站人,船头还摆得下一部打稻机。每年早晚稻收种的时节,水面上船只穿梭来往,招呼声不断,煞是热闹。
  有大船的人家必得备一支大橹。橹与船的待遇有些不同。停船靠岸后,只用一根系在船头的或铁或草的带头索,拴在岸边牢靠的石桩或木桩上,再不去管它。橹却有讲究。船靠岸,橹并不留在船上,而是由撑船的直接背回家。橹是船的钥匙,停船上留着橹,相当于我们今天在大街上停车走人却留着钥匙,是一件可能失财的事情。早时候,盗船的倒不多,只怕年轻人一时兴起,把船撑走,自己上岸逍遥,却任由船只随水漂流。
  橹身过长,一般不进屋,而是放在自家屋檐下或弄堂里。由于常浸在水里,年头长了,橹身易断。谁家的橹不幸断了,又急用船,就得借橹。借橹的对象,首选常来往的亲戚和交情好的朋友,都是一句话的事情。交情一般,借橹时女主人难免有些扭捏,或忍不住多叮嘱几句。借橹的也知道轻重,还回橹时,常捎带着自家田头地里出的新鲜菜蔬。这就又轮到主人家过意不去。一来二去,从借橹上,两家也能结成交情。
  也有不用橹的船,就是螺旋桨的机动船。机动船不是居家的船只,而各担了别的活计。有打水的船,专门负责给水田灌水,船主也是本地人,以此赚点零头。有行客的船,礼拜天一早从河的上游开下来,在水边的固定埠头靠岸上客,船顶有篷,船里有凳,最后的目的地是城里的埠头。居住乡下,大人们多一头扎在土地里不闻世事,我的外祖父却喜爱新鲜的生活,常带我坐船进城,每回上岸先吃一碗馄饨。去一趟城里来回要六七个钟头,那一碗馄饨让我忘却了行程的漫长。
  卖瓜的船顶热闹。这种外来船只在夏天现身,船肚里满满的绿底黑纹的大西瓜和颜色灿烂的黄金瓜。买瓜的人都背着麻袋,起码一口气买十个八个。有精明的买主,一再询问瓜好不好,卖瓜的男子便很爽快地挑个瓜,一拳下去,露出红瓤,叫买主尝。卖瓜船走后,近岸的水面上常漂浮着被砸碎的许多红瓤绿皮的瓜块。
  最神秘的是打金船。我们小孩子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某一天的傍晚,放学回家,它忽然就泊在那里了。黑黢黢的船身,从头到尾用木板封成一座方形的船屋,从船头开门处望进去,怎么也看不见里面的样子。偶尔有人打开木窗,倒出一盆水来,那水都落在河里,也留不下供我们考证的痕迹。打金船的船头放一个炉子,炉里搁一个小勺,里面咝咝地融着金色或银色的液体。打金的男人把液体倒进模子,就成了金的或银的戒指、手镯。我从没亲眼看见人们拿首饰来打,但打金船上的男人总是忙碌着。船外的人从不进到船肚时去,船里的女人也从不在外露面。不知哪里来的传闻,说这船会拐走小孩子,我们更不敢靠近。某一天,船忽然就消失了,一度神秘的埠口空荡荡的。
  有大船,就有小船。小船不及大船气派,但也有它的妙用。轻便灵活的小船,最适合在水上快速地赶路,经过河道的小弯口,一扭身便穿过去了。换成大船,就要费力得多,也容易搁浅。摘菱角一定要用小船,赶鸬鹚的也是小船。大船用橹,小船用桨。有经验的打桨者坐在船艄,压坠得船头略略翘起,舟行阻力更小,有时快如风行,羡煞大船上的行客。
  驾大船和驾小船,在水乡方言里的表达也不一样。除了机动船必定要用“开船”的说法外,一般大船对应的动作是“撑”,小船对应的动作是“划”。乡下的语法中,“撑船”与“划船”之间有鲜明的区别,绝不会错用。“撑”的是大船,“划”的是小船;撑船用橹,划船用桨;撑船立着,划船坐着。假使你撑船外出归来,人家问你怎么去的,你答划船去的,必定会遭来知情人的哄笑。假使你明明划船来回,却说成撑船,听来也怪恼人。在这里的人看来,“撑”和“划”各有技巧的讲究,但“撑船”的稳重与“划船”的轻泛,“撑船”的豪迈与“划船”的婉约,就跟大船和小船的区分一样,是不应该被混淆的。
  乡下兴起筑桥修路后,不论大船小船,派用场的机会日见稀少。有了更方便的陆路交通,水乡人家的船卖的卖,沉的沉,原本密布河沿的船桩拔除殆尽,孩子们对“船”的概念,也越来越为公园里娇滴滴的游船所取代。这与过去的“撑船”和“划船”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我最近一次回乡,见余下的几只船孤独地拴在岸边,其中也有我们家的。这些船都用不上了,每逢落大雨时,怕船沉了,还得冒雨出去舀水。父亲说,过些时日,也要把船卖了。
  一条河里若没有了船,该是多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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