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九首(其七)(1) 瞿塘嘈嘈十二滩, 人言道路古来难。(2) 长恨人心不如水, 等闲平地起波澜。(3) 【注释】 (1)竹枝词:乐府《近代曲》之一。本为巴渝(今四川东部)一带民歌,刘禹锡据以改作新词,歌咏三峡风光和男女恋情,盛行于世。后人所作也多咏当地风土或儿女柔情。其形式为七言绝句,语言通俗,音调轻快。 (2)瞿塘:指瞿塘峡。为长江三峡之首。也称夔峡。西起四川省奉节县白帝城,东至巫峡大溪。两岸悬崖壁立,江流湍急,山势险峻,号称西蜀门户。峡口有夔门和滟滪堆。嘈嘈:形容声音嘈杂。十二滩:盖言滩多。滩:江河中水浅多沙石而流急之处。 古来难:行路艰难。亦比喻处世不易。 (3)长恨:犹言遗恨千古。亦指千古之遗恨。恨:遗憾。仇恨。 等闲:无端;平白。波澜:波涛。江河湖海中的大波浪。在这里乃喻指事端。 【今译】 瞿塘滩多流急声嘈喧, 人说自古以来行路难。 永远遗憾人心不似水, 平地无端陡然波浪翻。 【蓊斋语语】 读刘禹锡的这首诗,耳畔震响痛彻肺腑的一声叹。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水之为性,在坦荡处平和,在逼仄处汹涌,遇洼陷灌注,受阻碍绕行或者翻越。唯其如此,由于瞿塘峡滩多沙石堆积,长江水流就湍急而嘈嘈有声了。 水之为路,多有风险。世路也是这样,而且古来如此。乐府杂曲歌辞有名《行路难》者,内容即多写世路艰难和离情别意。李白曾经慨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杜甫曾经吟咏:“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白居易说得更加直白:“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人情反覆无常,世路无法不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人情的反覆无常,决定于人心的变化多端。所谓“居心叵测”。所谓“空穴来风”。就此而言,同水在坦荡处波澜不惊相比,人心的无事生非以至于掀起滔天巨浪,无疑是更可怕多了。 论者或谓:刘禹锡参加永贞革新失败以后,屡受小人诬陷和权贵打击,两次被放逐,达二十三年之久,痛苦的遭遇使他深感世路维艰,凶险异常,故有此愤世嫉俗之言。 诚然是愤世嫉俗之言。不过,在我看来,不仅愤世嫉俗而已。换言之,作者所“恨”的对象,也就是抱有遗憾者,也许还包括自己在内。 据载:刘禹锡于永贞元年(公元805年),即贞元二十一年被贬为朗州司马。到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朝廷有人想起用他以及和他同时被贬的柳宗元等人。于是,他得以回到长安。肯定是心里有气,就写了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如下——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明显是讽刺当时朝廷的一班新贵。就因为这一首诗而再度被贬。十四年后,才又回到长安。想是旧事未忘,乃重游玄都观,再题二十八字如下——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前度刘郎今又来。 两首诗,作者都是以桃花喻指新贵。前者,说这些新贵都是自己被排挤后发迹的后辈小子。后者,说一切在变,曾经的新贵眼下也不在了,自己这个长期遭受排挤打击的人反倒又回来了。 这样的诗作,诚然有解气的作用。除了解气而外,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不妨设想,假如回到长安以后,他没写《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他和柳宗元等多人的处境,会不会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不写那首诗不等于放弃自己的主张,更不等于屈服,写了也仅仅是逞一时之快而已。正是从这样的意义上审视,当一切都成为过去,作者回视来路,总结人生,在解剖别人的时候也解剖自己,解剖别人多一些宽容,解剖自己多一些自责,作为以君子人格自许的儒家知识分子,并不是多难理解和没有可能的事。 顺便说及,一个事变或者事件的发生,究竟是“心不如水”致“平地起波”,还是其来有自,势所必然,由于人们的立场不同,理念有别,利益冲突,等等,看法是不一样的。譬如说,历史上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封建王朝之或血腥或狡诈的易姓换主,以及包括永贞革新在内的成功不成功的变法改革,等等,无不如此。要而言之,凡是符合历史前进方向、有利于促进社会进步和提升生民福祉的事变或者事件,不管是不是有人以“心不如水”致“平地起波”看待,都应该加以肯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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