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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扬综合征

 红瓦屋图书馆 2014-07-18

表扬综合征


  □郜元宝
  时下教育孩子,据说须以表扬为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媒体上不时有种种悲惨事例为证,有的孩子因为不被表扬,或表扬的次数少于小伙伴,就委屈、自卑、气恼、孤僻,心理压力大到不堪承受时,还会仇恨同类、老师、家长,以至于走到激情犯罪的地步。这是强者。弱者只能伤害自己,进而带累家庭与社会。
  何以至此?
  当然因为现在孩子心理脆弱。
  但现在孩子心理何以突然就脆弱起来了?
  答案很多。流行的看法,是说孩子心理脆弱,自古皆然,不自今日始,但过去生养众多,又普遍贫穷,父母和社会不得不马虎起来。当然也有不堪设想的后果,只是父母社会都忙别的了,应该设想的,就不去或无法去设想,大家浑浑噩噩。孩子们哭诉无门,只能忍着,自我消化。强者找到一切机会来发泄,比如欺辱同学,打群架,做流氓阿飞,特别脆弱的就发生心理畸形,被进化的洪流淘汰。或者谢天谢地,因为普遍遭忽略,不会有人将“施虐狂”、“受虐狂”、“迫害狂”、“厌学症”、“自闭症”、“自卑”、“膨胀”、“心理畸形”、“忧郁症”、“某某控”之类堂皇的名目加在他们头上,他们就没事似的混迹于正常儿童当中,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有的慢慢也就痊愈,“赴某地候补矣”。于是天下太平,一至于今。
  但“于今”不同了。按照国策,绝大多数夫妇只有一个小皇帝或一个小公主,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负有责任的老师和社会、媒体、专家、学者,各自送来一箩筐关心。家境稍微好点的孩子都被置于聚光灯下,偶染微恙,或稍不乐意,就被关注,继而关怀,继而实施治疗。全方位及时关注、关怀、治疗一旦形成舆论,变成风俗时尚和文化空气,凝固为教育理念和教育制度,从微恙到痼疾,就都难逃雪亮的眼睛。架不住无所不在的关心者的询问,本来无事的孩子渐渐也就似乎有事,甚至真的有事起来了,而且一旦成为病家,孩子本人就一点也清净不起来,失去了藏匿、退让、回避、偷偷自我消化、自我治疗的空间,过去不浪费任何资源而自我痊愈的功能也就逐渐弱化,乃至彻底丧失,心理上也就确乎变得异常脆弱了。这样一来,以表扬为主,自然也就不失为大家都能接受的比较稳妥的办法。
  效果如何?比起过去不闻不问或动辄疾言厉色,高压严打,孰优孰劣?目前恐怕还无从计较罢?
  余生也晚,或不早不晚,偏偏赶上“史无前例”,按鲁四老爷的说法,“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或者也确乎是一个谬种,就连心理畸形也与众不同。没有载诸医典的堂皇名号,姑名之曰“表扬综合征”。真是与众不同啊,别人唯恐不被表扬,唯恐不能出名,唯恐不被关注,唯恐“没世而名不称”,我却相反,就怕被关注,怕出名,怕被表扬,怕别人当面说我好话,怕有粉丝——至今上网,还停留在潜水阶段。
  既然到了“怕”的地步,当然就不健康,属于心理疾病,算不得“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跟“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更扯不上关系。整天担惊受怕,至少不能给自己正能量。自己无正能量,也便无益于他人。
  而且这种心理畸形不比别的,不能赢得同情倒也罢了,偶尔真诚告白,还无有例外地招来不解、怀疑、憎恶,好像看见怪物。普遍反应是,这人特虚伪。好一点的是,这人特清高。但清高也虚伪,因为清高都假——并非不想被表扬,只是不想被人用自己不喜欢的方式表扬。若表扬得恰到好处,马屁拍对了,好处捞足了,瞧着吧,还不照样美死!
  真是有口难辩,欲哭无泪。但我的怕表扬,绝没这么复杂,只是跟幼年经历有关。现在从实招来,不奢望得到理解,只想给关心孩童成长的有识之士提供一例病案,让他们知道,虽然到了摈弃一切挫折教育、必须以表扬为主的时代,但不排除也有害怕表扬的孩子,千万不能一刀切。
  我从记事开始,身体就羸弱(这是事实,并非装蒜),三天两头缠绵病榻,但学习成绩居高不下,想差点都不行(这也是事实,绝非自我标榜)。现在想起来,之所以身体差,经常旷课,成绩反而好,道理也简单,因为那时候学校没什么可学的,没教材,没好教师,桌椅板凳都四肢不全,教室漏风漏雨,许多作业本都是香烟盒子拆散了糊起来的。至于同学少年,倒个个勇冠三军,爬树、掏鸟窝、承蝉、玩蜻蜓、玩水、摸鱼、打架,各种“犯猴”(方言调皮捣蛋),一个顶俩,这样的学校,这样的学习环境,去的越多,成绩肯定越坏,而像我这样的老病号,漏网之鱼,反而因为在家里闲得发慌,偶尔反刍一下课堂听来的,或探索一下别的渠道读到的,反而容易无师自通,至少比一帮顽童成天酱在一起,要划算得多。
  但福兮祸所伏,因为成绩好,成了异类,不做害群之马,就只能为群马所害。每次成绩发下来,遥遥领先,固然被大家侧目而视。最尴尬的却是课堂提问。我至今还能无比清晰地记得教语文的吴老师,他最喜欢提问,而每次提问,总是拿我做押阵大将。比如,从顽童一问起,明知个个都是如泥塑木雕,不可能抠出答案,还是坚持一路问到顽童九,这才自以为充分打击了嚣张气焰,于是得意洋洋,气沉丹田,用无后座迫击炮的气势,猛然叫出我的名字,给对手们以饱和性轰炸:
  “某某某!”
  这时候的我,作为屡试不爽的“某某某”,明知没好果子吃,也只得悻悻然立起,按照敬爱的吴老师的愿望,准确无误地说出答案。觉得效果好极了的吴老师,正眼也不看我,而是双目炯炯,从顽童一看到顽童九,再看到别的正在看戏的群顽童,潜台词分明就是:“看看吧,你们为什么不能像某某某?某某某就是比你们强!”
  教室里鸦雀无声,吴老师于是像得胜的将军,清除了一切障碍,又开始新的战斗。但他浑然不知,他已经成功地为“某某某”树立了至少九个敌人,一旦下课铃声响起,吴老师夹起课本离开教室,他们必定会如猛虎下山,对“某某某”实施毫不留情的集体性报复。
  我本来家里“成分高”,现在又做了“师道尊严”的帮凶,受点皮肉之苦自然应该,但报复绝不一次性完成,此恨绵绵无绝期,只要不生病,不得不上学,出门就有人冷眼相加,来回路上免不了被人脚底使绊子,或者背后不知被谁猛吃几个栗凿(上海人叫“毛栗子”)。课间休息,都疯去了,只有我被两三个“鬼头”罚做作业。不是做自己的,而是做他们几个“鬼头”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硬整出一个悲剧性人物来。主要起因,就是被表扬,你说我能不怕吗?
  那时一般小孩,总像歌里唱的,“把所有事都自己扛”,我父亲也是小学教师,在另一所学校工作,却并不知道我的苦况。每逢家里来了亲戚朋友,他总喜欢把我的画满红圈或对号的模范作业簿拿出来展览,我能说什么呢?“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后来有一次,他已退休,突然跑到十几里外的重点高中来看我。他站在教室外面,恰巧听到语文老师将我的作文当范文来评析,那时候已经没有群顽童的围剿了,但我还是浑身不自在,下课后,低着头走出教室,走廊里就遇见父亲,只见他兴奋异常,告诉我,他全听到了!
  曾经把这些小破事说给读小学的女儿听,她说老爸你真傻,你读小学时,为什么不偶尔假装回答不出来呢?这样不就跟“他们”一样了吗?跟他们一样,谁还会仇恨你?你读中学时,要想不被老师继续表扬,也很容易啊,为什么不故意把文章写得烂一点呢?
  我一时语塞。是啊,为什么不呢?
  2014/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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