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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中国诗词之一:舆图换稿?麦秀之悲

 ruilul 2014-07-18
     1954年7月29日,著名翻译家傅雷的夫人朱梅馥女士在给远在国外留学的儿子傅聪的家书中写道:“等到你有什么苦闷、寂寞的时候,多多接触我们祖国的伟大诗人,可以为你遣兴解忧,给你温暖。”(《傅雷家书》22页,三联书店1994年8月第4版,1994年8月北京第11次印刷)
    既然是家书,里面自然都是母亲说给儿子的一些体己话,用不着做给别人看,由此可见,这是一段十分中肯的话。我们中国的古典诗词(按:这里所说的“诗词”泛指一切韵文)浩如烟海,不可胜数,有的写于近三千年前,时代更替,人事消磨,依旧不能减弱它们的力量,今天的人读起来仍然像朱梅馥女士所说,可以遣兴、解忧、抒怀、明志,享受一份难得的温暖。


一、舆图换稿  麦秀之悲

 

    《1949: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一书讲述了一个令人感伤的故事:“1948年的最后一天,在南京,对着滚滚而去的长江,胡适和傅斯年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背诵着陶渊明的《拟古》诗第九首: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两个人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这时候,淮海战役的隆隆炮声正在长江以北的广袤土地上响着,4个多月后,人民解放军将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江南,都曾经担任过北大校长的胡适和傅斯年痛心地看到,他们的理想随着国民党政权的败亡而幻灭了。种桑三年,枝叶茂盛,正当收获的季节,“忽值山河改”,一切的努力和理想都付之东流,他们的命运也只能随着国民党政权而“根株浮沧海”了。时代的大变革引发的个人悲怆,由这首诗深情地抒发出来,读来格外动人!这就是诗词的力量。
    悠悠三千年,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忽值山河改”的情景太多了,一夜之间“忽啦啦似大厦倾”,江山易姓,朝代更替,舆图换稿,物是人非。与此相伴的往往是个人命运的焦虑、无助和失败,国家的覆亡与个人的失败无奈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缠绵悱恻的家国情怀,使人惆怅不尽、郗歔不已,最后出之以诗。这一类诗词就是诗歌史上最为悲切动人的篇章之一,我们姑且称之为“麦秀之悲”。所谓“麦秀”,典出《史记·宋微子世家》,这又是一个感伤的故事:


    “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殷民闻之,皆为流涕。”


    《麦秀之诗》大概是最早的哀叹国家兴亡的诗歌。其作者“箕子”是殷商王族,他和另一王族“微子”屡次向商纣王进谏,希望他不要耽于淫欲,励精图治,但纣王不听,最后殷商灭亡了。商亡以后,有一次“箕子”经过殷商旧都,看到当年繁华的宫殿荡然无存,当年的歌舞场上麦苗青青,故国已不堪回首,不禁悲从中来,欲哭无泪,亡国之痛化作声声呜咽,唱出了这首《麦秀之诗》,难怪“殷民闻之,皆为流涕”。诗中所诅咒的“狡僮”就是那个不争气的商纣王。千古兴亡,就包含在这十几个字里,其中的无限感慨和悲伤足以惊心动魄。此后,亡国旧臣、前朝遗民每当怀念故国的时候,常常唱着这首歌潸然泪下!

    在这些亡国之音的作者中,最为悲苦也最让人痛心的是南唐后主李煜,这位风流才子在位十五年,成天醉心于诗词、佛法、声色之中。公元975年,宋朝大军攻陷南唐都城金陵,将他虏至开封,在软禁的日子里,他朝夕以泪洗面,最后被宋太宗毒死,葬于洛阳。 
    但是,“不幸亡故国,有幸成词宗。”“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李煜以亡国皇帝之身所作的“麦秀之诗”,因为对国破家亡有切肤之痛,所以感慨深厚、感情真挚,饱含着无限的凄凉与惆怅,哀婉动人;而且不事雕琢,宛如天成,一首首如一江春水澎湃而出,最为著名的有两首,其一是《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其二是《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他不该去当皇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女人之手,“几曾识干戈”?他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敏感脆弱、风流蕴籍,实在合适做一个太平诗人。但命运偏偏把一个国家放在他的肩上,他无力也无心治国,最后国破家亡,归为臣虏,离别的日子到了,现实的悲惨与逝去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交织在一起,他写道:“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太悲惨了!真可谓字字血泪写不完家国情怀,声声呜咽唱不尽亡国哀音!

    由此也可以看出,千古兴亡,都不是亡于“天”而是亡于“人”,这在清朝文学家孔尚任的名剧《桃花扇》中有一悲三叹的表现,他写道:“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如真;两度旁观者,天留冷眼人。”我们且看这部名剧的最后一曲《哀江南》中,那些“冷眼人”是怎样总结国家败亡的教训的:南明灭亡,“舆图换稿”,当年的旧臣死的死,亡的亡,降的降,刚烈女子李香君怀着一腔忧愤出家了,次年,她的教曲师傅苏昆生重游南京,但见金陵故地、秦淮河畔一片凄凉,兴亡之感、亡国之痛、故国哀思,统统化作滚滚江水一样的诗句奔泻而出: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景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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