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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月 炸

 龙首村夫 2014-07-21
                                                               ——夏日的故事
 

1956年夏天是一个炎热而又令人振奋的夏天。


前一年春节期间,我国东南沿海地区传来特大喜讯,中国人民解放军于118日凌晨发动了进攻一江山岛战役(位于东海近海,台州湾地区),仅仅只用了四、五个小时,就将盘踞在该岛的国民党军队赶出东海,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鞭炮声,锣鼓声延续了半个多月。那时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刚刚与长江特大洪水生死搏斗后的荆州人民,经过一个冬天的短暂休整,尚未解除疲惫,又在春暖花开的新年伊始,迎来了社会主义建设新高潮。


据说当时荆州地区的工作重点是整顿学校教育,调整学校布局,统一学制,改学期制为学年制。即以一年为时间单位,实行升留级制度。


我们家首当其冲。刚从省城(武汉市)湖北省教师进修学院结业的母亲,正在等待分配新的工作;已经接到东北沈阳大学聘书的父亲,尚未获得湖北省当局的首肯,去留未定,我们长期分离的一家三口,竟奇迹般地团聚在一起了。


1956年春天,父亲和母亲临时调入,刚从江陵县郝穴镇迁址荆州城内北门天主堂的,江陵初级师范学校。我们家也随之从父亲原来任教的江陵师范学校家属宿舍,搬进北门天主堂内。


一家三口虽然团聚了,但是生活的形式和内容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尽管心存芥蒂,忠诚于人民教育事业的父母,没有片刻犹豫,立即将全部精力倾注在新的学校,新的学生身上,而无暇顧及自己的独生儿子,给我留下了极大的个性空间,使我能够自由地戏嬉、阅读、交游和遐想,寻找属于自我的故事。


我特别留恋和感动在北门天主堂内居住的那段短暂的日子。那时,我正在江陵中学读初中三年级,即将升入高中,跨进人生新历程,登上成熟的阶梯。心智和情感在不断丰富,却又因在未知的世界漫游,出现了更多的不解和苦闷。我渴望理解和温暖,却又常常在孤独中忧伤,因此,留存在记忆中的印象总是十分清晰和深沉。


作为历史文化名城,荆州不乏精美、悠久的历史遗址,北门天主堂是其中佼佼者之一。这是一个由比利时人修建的,典型欧洲风格的建筑:高大的廊柱、宽阔的大厅、华丽的木质地板、中部突起的巍峨塔楼、墙面、屋顶浮饰雕刻的异国图案,将教堂的典雅、庄严,显现得淋漓尽致。


北门天主堂身世显赫,历史悠久。它创建于民国初年(1923年)。两湖(湖南、湖北)神哲学院由武昌迁址于此,又先后兴办过文萃小学和文萃中学,延绵三十余年,未曾中断。居于此,我不时地感触到它的浓郁宗教氛围,和独特神秘的欧洲文化气息。


北门天主堂占地百余亩,四周用高高的围墙圈住。围墙东北角有一个大约十多亩地大的小树林,杂树丛生,大小高低参差不齐。有落叶的,不落叶的;有开花的,不开花的;有挂果的,不挂果的;蔓藤交织,野草横陈;密密匝匝的叶和干,将阳光筛成斑驳的光点,抖落在树丛里。最令人难忘的是,这里生长着一种野生落叶藤本植物,因其果实八月成熟,成熟时即炸裂,当地人称它为“八月炸”。又因为其果实呈肾形腰状,人们又称它为“狗腰藤”。它的果实如絮状包裹黑子,白而香甜,又美称为“野香蕉”。大学毕业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查看中医药典,得知“八月炸”医学名称“预知子”,能够除烦利尿,对于肝胃气痛、赤白痢疾,子宫下垂等病症,有较好的疗效。


啊,小树林,这是一个既可享用美食,又可寻幽探秘、修复心灵、沉思遐想的好地方。少年时代的记忆在这里生根发芽,又跟随我浪迹天涯。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之际,江陵初级师范学校如期开学。全校共有师生三百多人,除了从他校合并而来的少数师生外,大部份都是随校从郝穴镇迁址而来。学校设有师范班和进修班两部份,专门培养和培训小学教师。


新学期的开学典礼在教堂二楼,原弥撒大厅举行。大厅内有一个很大的舞台,可供开会演出使用。开学典礼的气氛十分热烈,荆州地区文工团送来了庆贺节目,附近的群众也前来观看。演出的节目大都是歌舞说唱之类,地方色彩特别浓厚。如:江陵民歌、沔阳花鼓、洪湖渔歌、天门花棍、秧歌、汉剧等。


大幕徐徐拉开,当报幕员报告节目:“女声独唱——寄向远方,演唱者:师训班李杏花”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看来,人们不仅熟悉她的歌声,而且也熟知她的为人。


李杏花婷婷玉立地站在舞台中央,红袄蓝裤将她装扮得端庄而美丽。两条长辫自然地垂在胸前,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台下的观众,送来亲切而动人的微笑。


歌声平缓、娓娓地响起:


“窗前撒下了一片月光,

四下里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响,

放下睡着了的小婴儿,

我要写封信寄向远方……”

这是一首年青妻子思念丈夫,一位保家卫国、驻守海岛的解放军战士的歌曲。

“人们都说:大海上没有风也有三尺浪,

不知他在海岛上的生活可安康?

你走时杨柳树上刚发绿,

如今,冬去又春来好时光。

在我们挑过野菜的山岗上,

正在建设大工厂,

农业社的拖拉机也开到了我们家乡,

生活越来越好过,

这一切正如我们想像的一个样……”


歌声朴素而真挚地传达出了一个普通的乡村姑娘,对亲人的惦念,对爱情生活的甜密回忆,对家乡日新月异变化,由衷发出的热情和赞美。


“希望你,紧紧握住手中钢枪,

要让咱幸福的日子,

在和平的岁月中成长。”


我不知这首歌是否专为庆祝解放一江山岛战役胜利而写?但是它应景应时出现,足以令人浮想联翩。我的身旁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瘦高清雅的男子,大家叫他黄老师,李杏花演唱时,他神情专注,目不转睛,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兴奋。我身后坐着李杏花师训班同学。郝穴是小镇,私密空间很小,像婚丧,添丁、读书、就业等大事,几乎传颂得家喻户晓。在他们的切切私语中,透露出了李杏花的简短生平:她出生于江陵县郝穴镇,初中毕业后任郝穴镇小学教师,去年夏天被上级抽调到师训班进修。家里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已经订婚,男方也是郝穴人,在解放军东海部队当兵,刚刚参加过一江山岛战斗,负了伤,在医院治疗,对这门亲事,李杏花很不满意,目前正在闹退婚。李杏花的歌唱得十分好,在当地小有名气,据说,她想报考地区文工团,家里不同意,闹出了一些矛盾。


于是,我感到台上李杏花演唱这首歌曲的矛盾心情,一方面她以独特的热情和技巧,将歌唱得声情并茂;另一方面又在原本欢乐甜美的旋律中,不时泄露出几分矛盾和迟疑。


但是,如今我仍然十分诧异自己的记忆,为什么这样一首朴实无华,简单明晰的歌曲,会在我脑海存活半个多世纪?许多精美绝伦的文字,不该忘记的却忘记了,而这首普通平常的歌曲却随同过去的日子,一起成为永恒。


这一年,我十四岁,是一个读了一些古典诗词和中外文学名著,略识生活的懵懂少年,最易多情善感,奇思幻想,一时冲动,写下了以下诗句:


桃红柳绿杏花雨,

莺啭燕啼纯情声,

芙蓉出水去尘俗,

铅华洗尽美善真。

……


数天后,我在父亲的办公室碰到李杏花。她是师训班的学习委员兼语文课代表,使我们有了认识和接触的机会。她穿着一身当时流行的阴丹士林大襟短衫和青黑色的长裤,朴素而清雅,嘴角常驻的微笑,给人许多亲切温暖。我迫不及待地告诉李杏花,我喜欢她唱歌,把当时一时冲动写的小诗也唸给她听了。李杏花高兴地抿着嘴笑了。说:


“我喜欢唱歌,我的孩子们也喜欢听我唱歌……”


我疑惑地问道:“你的孩子?”


见我疑惑,李杏花的脸红了,转而又落落大方地说明道:


“我的学生们。我在郝穴小学教语文课和音乐课。学生们都喜欢听我唱歌”。


李杏花告诉我,她前年从郝穴初中毕业。家中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长女。父母在镇上开个小杂货铺,勉强维持生计。因为家境贫困,只好中途缀学,做小学教师,补贴家用。


她还告诉我,她痴迷地热爱音乐,喜欢给大家唱歌,感受舞台的热烈气氛,陶醉听众的热烈掌声。


“我想当个歌唱演员。不过……”她又快乐坚定地说:“我更喜欢我的学生们,教他们学知识,唱歌,做个好老师。”


当她知道我是一个应届初中毕业生时,她的神情和态度又流淌出许多亲切和信任。


谈话中,我得知她还喜欢文学,读了一些中国古典诗词和中外文学名著,常常为故事中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掉眼淚。


我们逐渐熟悉而无话不说。但是,我发现,在谈及人生、理想和生活时,她的眉宇间流露出困惑和忧伤,明净的心空似乎飘浮着一片沉重的乌云,我不敢搪突无礼地询问传言中她的私人生活,我敏感地觉察到,那是一个雷区,乌云聚集到一定程度,就可能出现闪电雷鸣。


我们相识了,以姐弟相称,成为好朋友。


终于有一天,杏花姐对我谈起了自己的婚事,原来同学中传说和议论都是真实的。一年前,在媒灼之言,父母包办下,她和镇子上一个当兵的小伙子订了亲。这是古老中国数千的传统习俗,容不得她反对,只能承续下去。虽然她抗争过,那只是大海中一粒石子的涟漪,顷刻淹没在海涛中。


谈起那个当兵的小伙子,羞涩的杏花姐,给了不少的肯定。她说:


“他也是初中毕业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通过几封信,字写得不错。年初解放一江山岛战役中,负了点轻伤,正在当地部队医院治疗恢复。”


像当时大多数的城镇姑娘一样,杏花姐也有崇敬、爱慕军人的情结。她不反感和她订亲的那个军人,只是因为这是一门包办代替的亲事,随即而至前途未卜的婚姻,将决定她的人生轨迹,终结她的理想,令她苦恼而恐惧。


她说:“外面的世界美丽而广阔,我想多看看它们,了解它们。我不想像祖辈和母亲一样,终生围着男人、锅台、孩子转,老死在乡村小镇。我想拥有自己的理想和生活,决定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利,我想退婚。可是,我也不愿意在陌生的世界,依靠他人生存。……”


“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杏花姐动人而勇敢地说:“我要努力奋斗掌握自己的命运,追求响往的生活。”


 这些话,我曾经在我国二十世纪三十年著名作家矛盾,巴全、老舍、曹禺等人的作品中读到过。二十年前,曾经振聋发聩,奋扬过一代进步青年,如今从一个乡村姑娘口中说出,令人感到热血澎涨。在古老而幽静的江汉平原农村小镇上,实属是离经叛道,蛰醒的春雷!


我想起,当前社会上正在大张起鼓地宣传,国家最近颁布的《婚姻法》来,便也激动地对李杏花说:


“杏花姐,我支持你,自己的理想和婚姻自己作主,不做封建奴隶。”


这些话出自一个十四岁的,不更事的少年之口,有些荒唐可笑,但是,当时我的确在激动着,认真思考着,因为,我即将成为高中生,随即升大学,然后迈向一个无从知晓的新世界。


我感受到了杏花的乐观、坚强,也感受到她的忧柔和傍徨。除了父母包办的婚姻外,割舍不了的是她那对音乐、舞台、掌声的响往。


数次接触后,我还隐约地感到,她那痛苦、矛盾的眼神中,不时闪着异样的光亮、藏匿着莫名的欢乐,我无由地感到,有一个神秘的力量在背后支持和鼓励着她。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初夏的阳光已有些灼人。北门天主堂内的小树林,已经绿荫葱葱草木芃芃。大家都很忙,唯独我十分悠闲。遵照教育部的指示,全国大中学校改为学年制,夏秋毕业和招生。本应即时毕业的我们,只好原地踏步,等待下届同学,一起毕业,一起参加高中升学考试。课程早已学完,任务只是复习旧教材。我是走读生,在家的时间居多。刚随父母搬进江陵初级师范学校,身边的伙伴很少,我又喜欢独处静思,因此,幽静的“小树林”,成为我经常光顾之地。


一天,我照例钻进小树林,巡视我的独立王国,惊喜地发现,黄莺和八哥已经开始在树枝浓密处结巢,准备产卵孵子,“八月炸”已经结果,星星点点藏匿在肥硕的树叶之后。我躺在用树枝和藤条编织的摇椅上,惬意地翻开了随身带来的莱蒙托夫诗选。莱蒙托夫是俄国十九世纪早期著名的诗人,他的小说《当代英雄》和诗篇《帆》正在撩拨着我那颗年青、悸动、不安的心灵。


我默默地朗颂道:


“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有一片孤帆儿在闪耀着白光……

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

波涛在汹涌——海风在呼啸,

桅杆在弓起了腰轧轧地作响……

也不是逃避幸福而奔向他方!

……

下面是比蓝天清澄的碧波,

上面是金黄色的灿烂的阳光……

而它,不安地,在祈求风暴,

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安祥!……”


我想,我像诗中的那片孤帆,飘浮在汹涌的波涛之上,正在不安地寻求什么,祈求着人生风暴的到来。而杏花姐已经置身于退婚的大风浪之中,为自由理想奋争,她是否知晓,接踵而至的将是铺天盖地的耻笑,谴责和亲人的反目,她那柔弱的双肩,是否担当的起?猛然间我想起,已经十多天未见,不知事情有何新的进展?……


突然,林中传来一阵扑扑簌簌的声音,我轻轻地跳下摇椅,向树林深处走去,看见杏花姐正被一个年轻的男子抓住,那男子正在急切地表白什么,声音很清晰,穿过树林空隙传进我耳里。


“杏花,跟我一块去省城吧!我会给你幸福的。复学后,我继续进大学学习,你准备考音乐学院,直接进专业剧团也行,我大伯是省剧院的领导,他说愿意帮助我们。我们要为共同的愿望和理想奋斗,不能在农村埋没自己的才华和青春。……


那个军人不适合你。你们之间缺少共同的语言和爱好。你对他的感情只是憐悯和尊敬,那不是爱情。……”


我定睛望去,认出那个年轻男子正是在学校迎新晚会上,坐在我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杏花姐,出神地听着她唱歌的黄老师。


原来,她已经有了新的恋情!刹那间,我有些莫名的气愤,忍不住咳出声来。黄老师惊吓得松开双手,杏花扭头看见我,红了脸,不知所措地垂下头。黄老师也认出了我,欲言还休地冲出小树林。


平静后,杏花姐告诉我,黄老师也是郝穴人,原是省城师范大学物理系三年级学生,因父亲病危,休学一年在家里照顾。去年父亲去世,料理后事期间,应学校校长的恳请,临时在初级师范代课。今年九月,休学期满,马上就要回校就读。代课期间,黄老师热恋上了杏花,杏花对黄老师也怦然心动,产生许多好感。他的热情、才华、对理想的期盼,使她和黄老师之间产生许多共同语言,甚至幻化出未来美好家庭的缤纷梦想。


杏花说,黄老师是真心喜欢她,不过她还没有最后同意,她已经将与“军人未婚夫解除婚约”的决心告诉父母,开始父母坚决反对,甚至以断绝家庭关系相威胁。后来,父母得知军人小伙子,在去年的海岛战役中受伤残废,失去左腿,为了杏花今后的生计,前途和幸福,作想,酙酌再三,同意了杏花的要求,并把决定通知了男方父母,请求谅解。


“那个军人大哥和他的父母同意没有?”我问。


“他同意了,他父母不同意,他正在做他父母工作,他说:爱情和婚姻应该自愿自主。他不愿以伤残的身体拖累我的一生,更不愿以军人的荣誉和社会舆论左右我对个人问题的决定……”


杏花说:“我原来想,黄老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之间有着共同的理想和追求,我们已经找到了美好的爱情……可是,当我知道军人大哥为了保卫祖国,英勇作战,不畏牺牲而伤残,为了对方未来的幸福和快乐,宁愿割舍私情后,我怀疑自己的感情和行为了。我对军人大哥关心起来,心里反到放不下他。我知道他懂得爱,懂得爱祖国,爱人民,爱家乡,不要回报地爱我。这是真爱。相比之下,我和黄老师之间的感情,是否有些狭隘和自私了……”


沉吟了片刻,杏花显示出从所未有的坚定说:“我不能再犹豫了。等我把脑子里的这团乱麻理顺后,一定尽快作出决定。”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揉皱的信封对我说:“这是军人大哥最近写给我的一封信,你看后,就会理解我现在的心情了。”


杏花走后,我打开信封,信上写道:


“杏花同志:


     你好。


我支持你反对父母包办婚姻的态度。并为我的自私给你造成的痛苦而感到惭愧。请原谅!


迟迟未回信,并非有意隐瞒事实真象,拖延时间,谋图私情,只是因为思想感情一时未能平复,难以接受伤残和退婚的事实,更不愿因伤残而使你惊恐不安,影响你对我俩婚事的正确决定。


婚姻不能强求,也不能施舍,你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我不能以私情私利影响你的一生。


虽然我失去一只左腿,可是我不悲观,只要自强不息,前途一定美好。


你的歌唱得很好,希望发扬光大。衷心祝福你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爱情,幸福快乐。”


……


看完这封信,我油然升起一股崇敬的心情。我佩服这个心胸广阔的男子汉,不以私利私情占有。他是懂得真爱和大爱的男子汉。放弃他,会令人感到遗憾和失落。但是,我仍然支持杏花姐选择黄老师,他们自由相恋,有着共同的理想和追求,黄老师能为杏花提供一个未来发展的空间,我甚至感到未来美好幸福的生活正在向她召唤。


看来解除婚约的事已无障碍,我为杏花姐高兴,静候好消息的到来。


……


二天后,听父亲说,杏花请假到省城医院看望军人大哥了。五天后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神情疲惫,却满脸蘯漾着快乐。


我问:“见到军人大哥了?”


“见到了”!


“婚约解除了?”


杏花没有直接回答问题,顾左右而言他地说:


“他已经转到省城医院治疗,伤口已经痊愈,能够拄拐走路了。”


我满脸狐疑地望着杏花,她见状扑哧一笑,羞涩地红着脸高兴地说:“明年春天他复员后,我们就结婚。”


我惊愕地一连串发问:


“黄老师怎么办?”


“你确认真心喜欢军人大哥,而不是同情和怜悯?”


你愿意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在农村呆一辈子?


“你不怕伤残的军人大哥,拖累将来的生活?”


……


杏花姐的脸色渐渐凝重。她坚决而充满柔情地回答说:


“他懂得付出,而不是索取。宁愿吞咽悲伤而决不强求。他尊重我,是发自内心的真爱,我相信他的人品和感情。我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我喜欢教书,喜欢唱歌,为我的学生,为父老乡亲,为所爱的人唱一辈。


我深思很久,我是乡下人,城里的世界属于黄老师,不属于我。离开我,他会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到更好的人,得到更大的幸福。而离开农村我将枯萎凋落,不会开心的。……”


我矛盾地接受了杏花姐的选择,一面替黄老师惋惜,一面为军人大哥祝福,默默地回味和咀嚼杏花的话语,把许多问题留给以后慢慢地思索和解答。


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6月很快过去,七月初即将进行高中升学考试,我忙碌和紧张了好几天。此后,我又轻松下来。父亲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用不着小题大作,劳师动众。倒是杏花姐多次打听我的考试消息,见我自信从容的样子,也就不再多虑。


我又可以自由地回到“小树林”,沉溺于个人的小天堂中。树林的枝叶更加茂密,显示出深沉的浓郁,展示出成长的粗犷和力量。新生的黄莺和八哥已在展翅学飞,试润歌喉,清脆而优美的鸣叫给幽静的小树林,带来勃勃的生机。最醒目的是八月炸,肥硕的果实已经挂满枝头,紧绷着的身躯,仿佛随时准备绽放,将洁白,甜美、多子的果肉,奉献给人们采摘和供鸟儿啄食。


父母的工作也尘埃落定,省城的领导不同意父亲到沈阳大学任教,将父母亲调到新成立的湖北省荆门师范工作,领导许愿,将任命父亲为荆门师范学校副校长,以示组织上重视、难以割舍、挽留之意。


我们高中录取通知单也颁发下来,我将顺理成章地首次离开父母,成为高中住宿生,独立生活。


我突然感到,今年夏天的故事真多,眼花瞭乱,接踵而至,迫使我思索和选择:杏花姐婚事的跌宕变化,给我这个懵懂少年打开了爱情的神秘大门,体会到人格和情爱的美丽;而在父母多次调动工作中,我则品味到生活的沧桑和艰辛。最令人兴奋的是,我将跨进标志着人生成熟的第一扇大门,成为独立生活的高中住宿生。我感觉到未来的召唤:一所神秘的大学、一个陌生的异乡、无数未知的经历将会纷沓而来,使我忐忑不安。但是,我无所畏惧。我知道,像“八月炸”那样,成熟就要绽放。我是莱蒙托夫诗中的那叶白帆,希冀着风暴和骇浪,勇敢地驶向遥远的彼岸。


由于搬迁新址,调整教育计划等各种原因,江陵初级师范学校延期到八月初放假。杏花姐忙于学业,已多日未见。我采摘了一大包“八月炸”准备送给她,祝贺她师训班结业,祝福她和军人大哥生活幸福美满。


八月八日,初师如期放假。师范班的毕业典礼和师训班的结业典礼,当晚同时召开。杏花是学校王牌歌星,免不了她的演唱。晚会上她一共演唱了两首歌,一首叫《小女婿》,另一首是春天迎新晚会上演唱过的《寄向远方》。《小女婿》是首江陵地方民歌,揭露了旧社会陋习——童养媳的悲惨生活,表达了她们对新生活的追求和响往:


“老鸦子哇两哇,

喜鹊子喳两喳,

人家的女婿那么大,

我的女婿一滴嘎。

躺在床板上,

没有两尺长,

我要把他拖出去喂豺狼,

他吓得像鬼……


杏花幽默风趣的演唱,不时激起全场的欢笑和掌声。舞台上她穿着一身大襟的,绿色的演出服,上身罩着大红的围裙,两条长辫双双盘在脑后,一付村姑出嫁的装扮,显得格外美丽,昭示着她对新生活的信心和快乐。


“睡到半夜里,

扯起一泡尿,

把我的花卧单屙显了,

我从黑哭到明。

喜鹊叫,

桃花开,

国家颁布《婚姻法》,

广大妇女心里乐开了花,

幸福千万家。


杏花姐在舞台上甜美地笑着,满脸洋溢的幸福,流淌进听众的心田。


《寄向远方》是杏花的成名歌,已为大家熟悉,与上次演唱不同,她仿佛在用心灵歌唱,用自己的情感经历诠释着生命和爱情的意义。


晚会上,我用目光仔细搜索,没有发现黄老师,可能杏花已将最后的决定告诉他,他正沉浸在痛苦中……。


第二天,初师的同学们纷纷离校,我将杏花送到校门口,意外地见到神色黯然的黄老师,扛着行李,返回复学的省城。杏花真诚地给他打了个招呼,他欲言又止地垂着头走开了。


我将预先准备好的“八月炸”送给杏花。彼此都没有说什么话,祝福和思念的话语已经说得太多,相识相知的朋友用不着重复。


分别时,杏花姐用手拍着我的肩头说:“今后多保重自己”,说着,眼圈已红了。


回到家中,父母正在收拾行囊,准备奔赴新的工作岗位。我帮不上忙,又溜进了小树林。成熟的“八月炸”已经裂开,迎接小鸟儿上下翻飞地停歇在枝条上啄食,我想我不是也经历过一次成熟的体验么?应该敞开胸怀,勇敢地迎接新生活。


我释然了,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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