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还父亲一个真面目

 xc活人的娄子 2014-07-21
 父亲鲁迅
  

  母亲告诉我,我是她和父亲避孕失败的产物——母亲觉得当时的环境很危险、很不安定,所以一直没要孩子。母亲在1929年生我的时候,已是高龄产妇,拖了很长时间没生下来,医生问父亲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父亲回答是大人,没想到大人孩子都留了下来。
  我的名字是父亲给取的,“先取一个名字,‘海婴’吧!‘海婴’,上海生的孩子,他长大了,愿意用也可以,不愿意用再改再换都可以”。从这点来看,父亲很民主,就是这么一个婴儿,他也很尊重我将来的自主选择。
  或许是由于政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父亲的形象都被塑造为“横眉冷对”。的确,鲁迅是爱憎分明的,但不等于说鲁迅没有普通人的情感,没有他温和、慈爱的那一面。我后来也问过叔叔周建人好多次:“你有没有看见过我爸爸发脾气的样子?”他说从来没有。我又追问,他是不是很激动地跟人家辩论?他告诉我说,他平素就像学校老师一样,非常和蔼地跟人讲道理,讲不通的时候也就不讲了。过去把鲁迅误导了,应该把鲁迅归还到他自己的真面目。
  父亲跟我讲的是带绍兴口音的话,他喊我“乖姑”,有点像广东话称呼孩子的方式。70年前的上海夏天湿度非常大,那时又没空调,整天身上、背上都是湿漉漉的,每年一到夏天,我背上总要长出痱子,又红又痒,又抓挠不得。晚饭以后,跑到二楼,躺在父亲床上,那时天色已暗,但为了凉爽并未开灯。这时候父亲就准备一个小碗和海绵,把一种药水摇晃几下,用药水把海绵浸湿,轻轻涂在我胸上或背上。每搽一面,母亲用扇子扇干,因为有机会亲近父亲,可以不怕影响父亲写作而被“驱赶”,我躺在父母中间,心里无比温暖。直到天色黑尽,父亲又要开始工作了,我才恋恋不舍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这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
  
  母亲与朱安
  
  母亲跟父亲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什么名分。他们结合在一起,是很自然的状态,是爱让他们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名分是保障妇女权利的一种方式,而母亲觉得,她的权利不需要婚姻来保障。
  母亲告诉我,她后来也跟父亲提到过,想出去工作;父亲听到后,把笔放下叹了口气:“那你出去我又要过我原来的生活了……”于是母亲放弃了原来的想法。我想,虽然希望出去教书的母亲心情也很矛盾,但她觉得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父亲创作的高峰,一切付出是值得的。
  我生下来之后,父母就没带过我到北京,因此没见过祖母。但祖母总是托人写信来,她常常寄好东西给我,像北京的榛子,还有她自己腌的酱鸡酱鸭。祖母和朱安的信,都是别人代写的,后来有些人还问我:为什么说朱安不识字啊?她还给你母亲写过信,说死后要念什么经、做什么被子、棺材要怎么样、点什么灯、做什么祭拜,文笔很深,文化很高啊!他们不知道那些信其实是别人代写的,还以为我是故意贬低朱安。恰恰相反,我对朱安,还怀有尊重之情。
  父亲去世后,母亲除了我这么个病孩子之外,也负担了朱安女士的生计,生活得比较艰难。朱安也是一个善良的女性,她托人给母亲的信总是表示感激和体谅之情。
  我从来没见过朱安。不过从她与母亲往来信件看,她对我还是很关爱的。—次她给母亲写信说:“我听说海婴有病,我很记挂他。您要给他好好地保养保养。”我十五六岁后,她就直接给我写信,有一次还问我是否有同母亲的相片,给她寄来一张,“我是很想你们的”。我知道在她心里,她把我当作香火继承人一样看待。1947年朱安病故时,母亲受国民党监视不能到北京,拜托一些亲朋帮助料理了丧事。
  
  周氏三兄弟
  
  1948年,我随母亲到北京,某个冬天下午,当时住在八道湾的房客章川岛先生问我是否要到八道湾看一下。我从小就听说八道湾,心里也早有一种亲切和向往,于是跟着他去了。走进里院,只觉得空空荡荡,很寂静,西北角一个老太太坐在小凳子上晒太阳。她把章先生喊过去,大概询问来者是谁。只看到章先生礼貌地回答几句后,老太太突然站起来对我破口大骂,汉语之后又换了日语。章先生赶忙把我拉到外院,我才知道,她原来就是周作人夫人羽太信子。自此,我再没见过她,八道湾房产也在解放后被我们捐给国家。我跟周作人的后代一点联系也没有。
  周作人夫妇一直不承认我和我母亲,他们自始至终对母亲是蔑视态度,认为她是做“小”的,我不是周家正统的人。周建人也很早被赶出周作人的家里,在上海做小职员。我父亲写信给蔡元培,让他介绍工作,周建人才在上海找到工作。他在上海也找到了一个夫人,原来的那个妻子(注:羽太信子的妹妹)和他早属于无效婚姻。周建人到了上海还几次写信要她过来跟他生活,但姐姐不让她去,一直把她留在周作人家,等于做他们家的高级保姆,这个姐妹俩也在北京先后去世。
  现在想起来,祖母对父亲还是偏爱的,周作人无论多么风光,她没有住在周作人家里,哪怕是大儿子不在、在上海,她还愿住在大儿子家,朱安陪着她,说明她和周作人的关系非常冷淡。羽太信子把鲁迅赶走,把周建人赶走,把房契也改了,想独霸一方。她又诅咒鲁迅是断子绝孙,我现在出版《鲁迅家庭大相簿》,实际上也是回复很多人,告诉他们,鲁迅的后人生活得很好!
  
  身为鲁迅之子

  
  还有几个月,是父亲去世70周年纪念,而我也马上就77岁了。身为鲁迅的儿子,是我无法自己选择的命运。我始终不愿意人家说“这是鲁迅的儿子”,因为我有我的工作,我的事业。我毕业于北京大学核物理系,后来在广电部工作。我觉得不是靠父亲的光环才取得自己今天的生活,但很多时侯,大家更是冲着“鲁迅的儿子”来的,而很多情况下我也身不由己,耗了很多时间、精力。
  我早已意识到,鲁迅是世界的,父亲是一个没有隐私的人。作为鲁迅的儿子,我希望大家不仅研究他的思想、他的文学价值,更希望大家看到凡人鲁迅,生活中的鲁迅,那才是一个完整的鲁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