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不住嘴巴的坏人

 

身体生病，便成了病人。可这次去医院治疗高血糖，却听一个病友说，住院的人都是坏人。我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他却笑曰：“身体坏了，岂不就成了坏人？”

 

是的，身体坏了，人就成了坏人了。可见，坏人有两种：一种是干坏事的人，一种是生了病的人。

 

干坏事的坏人，干的虽是坏事，却未必触犯法律。因此，他还会好好地活着，像个好人的样子。而生了病的坏人，则不能好好地活着，他要接受治疗，甚至很痛苦的治疗，而且未必能治疗得好。治疗得好，坏人就能变成好人；治疗得不好，只能继续做坏人。坏得久了，就成了死人。

 

老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则是“不做亏心事，也怕鬼敲门”。为何？因为，鬼是不会公然来敲门的。若真有鬼，他来找你，还需敲门吗？他就径直奔你的床头去了。我之所以怕，正是因为这敲门的不是鬼。是小偷吗？当然不是。小偷怎敢敲门呢？他有这个胆量吗？能敲你门的，要么是警察，要么是暴徒。

 

警察，我也不怕，不怕他们来敲门。因为一般情况下，警察不会来敲门，他们若敲了，一定是你犯了什么事在他们手上。我怕暴徒。当下，不要命的暴徒，很令百姓不寒而栗。我总是纳闷：这个社会不缺吃不缺穿，为何会有那么多亡命之徒？他们对谁不满呢？对谁不满，跟谁有仇，你找仇人报啊，干吗拿无辜的人下手？不缺吃穿的社会，应是祥和的社会。如若不那么祥和，大抵  就不是吃和穿的问题了吧？

 

不做亏心事，也怕鬼敲门，终究只是个怕字。而不做坏事，却也要成为坏人——身体的坏人，则不是怕了，而是很痛苦的事儿。

 

干坏事的坏人，会不会生病呢？不消说，他们也是会生病的，而且照我的想法，应生更重的病，病到治不好，病到一病即死。可人们却这样告诉我，说“好人不长寿，坏人过不够。”

 

我在医院呆了几天，天天有人死。死者中，各个年龄段的都有。40岁的，50岁的，60岁的，70岁的，也有80岁的。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啊！可我不明白呐：60岁往下的，在今天这个吃得饱，穿得暖的时代，他们这年岁都算不得是长寿，那么，是否意味着他们都是好人？而那些70往上的老人，难道就是坏人？

 

以这种方式来划分好人、坏人，好像也说不过去，至少，让人信服不了。

 

好人、坏人究竟有着怎样的标准呢？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呢？

 

如果坏人反而长寿，好人反而短寿，那谁还愿意做好人？好人短寿，难道是在警示我们：好事做不得？还是我们做的事，压根就算不得好事？

 

某种宗教认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可如果坏人反而比好人长寿，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报应呢？当然，他们还会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善恶必报。可坏人已经死了，而且善终，时候怎么还不到呢？也许，他们会说，坏人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受到报应。天啊！到了那个世界，谁还看得到呢。

 

如果“好人不长寿，坏人过不够”，那只能说明这个世界没有公平，没有公正，一切都没有道理可讲。而这一切，皆是造物主，亦即那个神的安排。神这样做，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呢？告诉我们他老人家对我们不满？仇恨？如果不满，仇恨，又何必造人呢？抑或告诉我们，好人做不得？

 

为什么好人做不得呢？今天这个社会终于给了我们答案：你做好事，会被人赖上。比如老年人跌倒后的“扶不起”。

 

没有了好人的社会，是否意味每个人都成了坏人？

 

都是坏人的社会也好，每个人都活不够。但现世的情境似乎并非如此。因此，我还是相信任何一个社会都有好人，即使他们少活几年。

 

我的一个病友说，有病的人都是坏人。他指的是病人的身体出了问题。

 

病人的身体出了问题，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否也有做过坏事，从而受这现世现报的惩处？如果世间有因果报应一说，如果这一说大致有那么一回事的话，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看不见的神灵让你的身体有病，有很严重的病，治不好的病，让你在痛苦呻吟中慢慢死去。这种报应，比让你一下子死去，或者遭受其他的灾难，似乎更恐怖得多。

 

医生在和我谈病情时，说我的高血糖是吃出来的，也是不注重身体锻炼的结果。为此，他在积极给我治疗的同时，还反复叮嘱我，要“管住嘴，放开腿。”

 

“管住嘴”是什么意思呢？不是要我少说话，不说话，而是要我别乱吃，别贪吃。

 

都说糖尿病是吃出来的，医生也持这样的认知。但糖尿病真的都是吃出来的吗？用他们的话说，真的都是管不住嘴的结果吗？我的理解是，不排除嘴巴的问题，也不排除锻炼的问题。但若说管得了嘴巴，便不会得糖尿病了，我是不信的。要说嘴巴问题，我实际上很算不上一个吃货。我只承认自己对锻炼身体认识不够。相当长时期内，我甚至信奉这样一个养生信念：生命在于静养。我喜欢阅读，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独自沉思。直到血糖高了，我才在医生的“胁迫”下开始运动起来。

 

然而，一切来得都太迟了。也就是说，即便我把嘴巴管好了，腿也迈开了，可高血糖这个东西，就像一条毒蛇，不但缠上了我，而且被他咬上一口，毒液已进入体内，浸散周身。我这样说，并非破罐子破摔。我的意思是，即便我现在把嘴巴管得好好的，天天迈开腿跑个不停，也休想把我的高血糖赶跑。只能说，管好嘴，迈开腿，会让血糖平稳起来，不致于忽高忽低。

 

在医生与我聊及家族史时，我提及父亲是有糖尿病的。他猛然一惊，道：“你是遗传？”我开玩笑道：“那你的意思，我不是吃出来的？”他再次肯定地说：“遗传！”

 

任何一种病症的产生，都有着多重因素。比如这糖尿病，开口闭口地说是吃出来的，并非科学。

 

但管住嘴巴，终究是有益的。而且，不只是吃。

 

如果医学上的管住嘴巴，仅仅是为了身体，那么，医学之外的管住嘴巴，则是为了你的声誉。许多人的声誉被别人的嘴巴毁了，许多人的嘴巴也毁了他（她）自己的声誉。

 

我的病，倘若属于遗传，我认命。大凡父母给的，我都认命。

 

我的病，倘若是吃出来的，我认错。不过，贪吃乃人之本性，连这一口也不好的人，世间哪有啊！之所以要认错，是希望自己知错即改，在今后的日子里——有了病的日子里不再贪吃。不再贪吃，是为了减缓自己的病，从而让自己多活几年。

 

我的病，倘若是某种报应，我既认命，又认错。认命，是我命该如此，倘使我做了坏事的话。而认错，则是试图向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不管有意无意），道个歉！也许认错已没有意义。因为，如果伤害已经发生，认错还有作用吗？但认错终究要比死不认错的人要好一些。

 

虽说每个人都是罪恶的，可我还是希望自己不要太罪恶。但世界是残酷的，人生是残酷的，不经意之中你可能就犯了罪，就作了恶。每个人都尽可能地对自己的罪恶遮遮掩掩，这是人的本能，不只是脸面。然而，我们可以遮掩，而神灵却看得清楚。有道是“离地三尺有神灵”。我这里所说的神灵，并非指造物主，造物神。天地间的神灵如果有，远不止只有他们。造物主既不公平，也不公正，更不讲道理，我对他们早已不再信仰。

 

我这里所说的神灵，也未必管用。因为，世间做了坏事而不受报应的，大大地有。那些不受报应的，想必他们有抵抗神灵的法宝，而我没有。我没有，所以我就相信，只要我做了坏事，我必受到惩罚，必遭报应。倘使我的病正是这种情形下的产物，我绝不抵赖，我会坦然面对，坦然接受。

 

我不想做圣人，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做圣人。可我还是妄想不要把自己在尘世的罪恶带至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我在这个世界是不干净的，是有罪恶的，那么，我希望自己能在另一个世界做一个干净的人，一个没有罪恶的人。

 

我现在是一个病人，依照我那个病友的说法，我是一个坏人；依照医生的说法，我是一个管不住嘴巴的人。把他们的说法相加，我就是一个管不住嘴巴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