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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昆山,难以拒绝还是再不回来?

 初心阅读室 201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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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些人而言,昆山是一座让他们悲伤的城市。

“现在只想我爸能活下来”

“昆山爆炸”发生一周了,王娟还没能看到父亲一眼。她知道父亲还活着,躺在医院里。但能活多久?谁都没有答案。父亲叫王建国,今年53岁,是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抛光车间的一位老工人。

王娟的家住在距昆山300公里的南京市江宁区。8月2日9点多,和往常一样,她正给两岁女儿喂早饭,妈妈突然打来电话告诉她,一个多小时前,父亲的工厂爆炸了。

王娟抱着孩子急忙赶到昆山。

8月2日下午,位于昆山市经济开发区南河路的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的门前,已经挤满了家属和围观的人,工厂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王娟在这没有打探出任何消息,她也无法确认父亲是否在爆炸车间。她跑到昆山市挨家医院打听,仍然毫无收获。

车辆穿梭在昆山市经济开发区,马路两旁全是蓝色或白色的厂房以及各种巨大的设备,厂房上喷绘的企业名称几乎全是英文的。截止到2013年,昆山共有4200多家台资企业,富士康、仁宝科技、纬创、捷安特等台湾知名大企业都这在里,相比之下,只有450名员工的中荣并不起眼。

然而,名不见经传的中荣金属背后却隐藏着一个行业巨头——全球最大的汽车铝制零部件供应商——中信戴卡。中信戴卡产品50%以上出口到国际市场,目前世界排位前十二名的汽车厂家都是由戴卡为之配套。在国内,中信戴卡的独家供货市场,包括北京奔驰、沈阳宝马、一汽奥迪、天津丰田、四川丰田。在中荣官网首页,“美国通用汽车指定供应商”的宣传标语很显眼。

2日晚上,王娟看到了由厂区传出的一份名单,上面赫然有父亲名字——王建国。名单显示,父亲曾于早上6点40分打卡进入抛光车间。王娟不停地哭。

晚上8点以后,昆山已完全为夜色笼罩。老王在昆山的家距离中荣大约要骑15分钟电动车,这是几栋在经济开发区附近的简易楼,当地人叫它“打工楼”。

楼里楼外一片漆黑,在王娟丈夫的电话指引下,我找到了王娟父母的家。30平米左右的一间屋,摆了两张低矮的、铺着竹席的双人床。床上和水泥地上堆满了杂物。这间屋子,每个月租金460块。

王建国在中荣绝对算得上老资格。1999年,他离开四川老家,从农民转型为一个产业工人。中荣在昆山建厂1年后,他就进了厂。一干就是15年,工资也由最初的几百元涨到现在每月5000元。抛光车间没有夜班,所有员工都上长白班。早上7点正式上班,工人每天都有一定的任务量,由于任务比较多,大部分员工下班时间都会在晚上9点以后。

一年350天,每天13个小时的高强度体力劳动,已经把王建国折腾得像个老人。“我爸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请一天病假还要扣上几百块钱。他一直说,等弟弟娶了媳妇就不干了。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爸爸却出了这样的事。”

过去这些年,王娟没少劝父亲离开中荣,但父亲身体不好,又没有什么技能,别的工作不好找,就一直拖着。王娟很后悔,当初自己不够坚持让父亲离开工厂。

王建国出事后,一些亲戚从外地赶来,由于没有沙发,也没有几个板凳,大家都拥挤地坐在两张床上。王娟端着一小碗面条喂女儿吃饭,女儿从小都是她带。白天她在外奔波,女儿哭闹了一天,也没有吃午饭。看着在怀里撒娇的女儿,王娟流露出少有的平静。

漫长的一夜过去了。3日一早,王娟赶到离工厂最近的一个临时接待处,在一份各医院接收伤者的名单上,欣喜地发现父亲在2号下午被转到了苏州市立医院。虽然父亲名字中间那个字写错了,但是她坚信“一定是我爸,他还活着”。

到了苏州市立医院的大门外,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见到父亲,院方给出的解释是仍然在抢救,家属只能等消息。为了确认父亲的伤势,她甚至悄悄地跟随换药的护士混进了病房,但她不仅没有见到父亲,还被医院的工作人员拖了出去。她能做的就是每天天亮就赶去苏州,在医院外等候一天,晚上再赶回昆山。

一直到9号,她都没能看到父亲一眼,只知道父亲在这家医院。截至记者发稿,中荣爆炸已造成75人死亡,180余人受伤,其中绝大多数烧伤面积都在80%以上。尽管王娟父亲还活着,但她听人说,大面积烧伤患者后期死亡率极高,随时可能离开人世。

“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我爸能活下来。”王娟说。对于8月2日早晨中荣抛光车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没心思打听。“想想都难过,10多年来,我没有真正了解过爸爸的工作环境,也没想过会有这么大的风险。”

烧焦的工友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中荣金属的核心业务是电镀铝合金轮毂。轮毂要经过抛光、镀铜、抛铜、抛镍和抛铬等流程,此次发生爆炸的是抛光二车间。

抛光二车间是一栋两层厂房,位于工厂中部。厂房南北长60多米,东西宽15米,每层面积近1000平方米,一层和二层分别有13条和16条流水线,每条线上有8-9名工人。爆炸当天,车间内共有264名工人。

4年前,孙明娟来到中荣,从一进厂就在抛光车间做品管,主要检验流水线员工抛光后的轮毂是否合格,每个月能赚六七千块。

我在昆山市中医院13层的烧伤科病房见到了孙明娟,这时距离那场爆炸已过了将近28个小时。她戴着口罩,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躺着,没有很痛苦的表情,但看上去有些疲惫。对于8月2日的爆炸,她记得清清楚楚。她不仅当时在场,而且还是264名现场工人中受伤最轻的5个人之一。

事发当天,她和工友们像往常一样6点40分进入车间。10分钟小组会结束后,她和两个同事一起准备前一天的报表。她的工位在车间一层,这层有3个出口,其中一个用来运送轮毂,另两个是员工通道出口。从一楼到二楼则只有一个货运电梯和一个楼梯,二层再无其它出口。

孙明娟的工位距离流水线只有几米,她离一个员工出口只有三四米的距离。大约7点22分,孙明娟听到一声巨响,周围瞬间一片漆黑,车间中腾起呛鼻的烟味。孙明娟还以为是离工位不远的配电箱失火了。巨响震破了她右耳耳膜,呼吸道也被高温灼伤了。她顾不得这些,和同是品管员的雷红伟沿着墙摸到出口跑了出来。“三四米的距离,我觉着得用了半分钟才摸出来。”孙明娟回忆。

当孙明娟跑出厂房回头一看,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爆炸最严重的是二层,车间的房顶冒着浓浓的黑烟,火苗也在四处蔓延。更可怕的是,被巨大的气流弹出厂房的工友们像是一个个火球,头发和身上的衣服都被烧光,每个人都一丝不挂,火却还在烧着他们的身体。每个人身上覆盖的厚厚的铝粉,导致即便烧伤程度最轻的员工烧伤度也达到了80%以上。“就像是着火的时候身上浇了一层汽油。”一位政府公务员在和家属这样描述。

“完了!儿子、大姐的儿子、儿媳、大哥的儿媳都在二层的流水线上。”想到这,她发疯似的往车间里跑,不停地喊着儿子的名字“斌斌、斌斌”。当找到儿子时,儿子的脸、胸和大腿已经被严重烧伤,脸烧肿了,眉毛也烧掉了,焦黑焦黑的。孙明娟来不及多想,把儿子扶到工厂门口,又重新返回车间,她还需要去找其他亲属。

她在厂房旁边的水沟里发现了大姐的儿子二健。二健浑身上下都已经被烧伤,为了迅速灭火,他从楼上跳下,把自己泡进楼下水沟中。

孙明娟找来平常车间用来拉轮毂的平板车,和前来救援的人一起将外甥拉到了工厂的门口。再次折回厂房寻找两个儿媳的时候,她把喉咙都喊破了,也没有得到两个人的音信。

此时,爆炸后的抛光二车间已是一片狼藉。一层西面一堵厚达40厘米的墙完全坍塌在地,原本每层排列整齐的生产线也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大部分设备都已经被烧成了炭黑色,一件重型装备被强大的气流弹射到了二三十米外的空地上,车间里到处是散落的轮毂、炸坏的设备器件以及员工遗留下来的手套、手表、工作证件等物品。车间的屋顶已完全被掀开,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间,一边的扶手也已经被炸飞,车间外则是随处可见的碎玻璃渣和员工的衣服、鞋帽。

隔壁的抛铜车间的工人邹令东在15米外目睹了发生的一切。爆炸将抛铜车间的玻璃全部震碎,老邹和几个工友跑到了抛光车间外,他们看到四五个烧得黢黑的人站在二楼的窗台上。老邹和工友举着几个十多厘米厚的板子让他们跳下来,但是面对将近10米高的楼层,那几个人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后来老邹又找来铝合金的板子倚在墙上,让他们一个个滑下来。然后再用平板车将救出来的工人拉到了工厂门口。来自河南的老乡也在抛光车间,于是老邹挨个将厂门口烧焦的工人们翻了一遍,“根本就看不出来谁是谁了,不管男的女的,头发、衣服都烧光了,一丝不挂”。

由于中荣离市区较远,加上当时正在下雨,周围没有足够的车辆可以将受伤的员工送往医院。老邹和几个工友跑到马路上拦下了附近的20路、17路等多辆正在经过的公交车,用公交车将他们送到医院。

被忽略的火灾预演

中荣这一炸不是偶然事件,安全意识的匮乏使这家公司一直游走在安全隐患的边缘。

抛光车间的工作是用机器对轮毂毛坯进行打磨,在这个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铝粉。由于浓度过高,每位员工的身上都浮着了一层厚厚的铝粉,它正是爆炸的“元凶”。为了工人的安全,中荣曾每星期会给员工发一个普通口罩和一副手套,后来发3个口罩。但工人们反映那些口罩不管用,手套用两天就破了。除尘设备是车间必备,中荣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头顶的除尘罩。但效果几乎看不到,每天工作不了多久就一身的铝粉。“一天活儿干下来,只能看见两只眼睛和一嘴白牙,其它地儿都一样黑。”

车间配备了灭火器,但是一些工人都说自己不会用,也没人教过如何使用。铝粉作为易爆危险物品,明火以及吸烟行为在车间应当是被严令禁止的,但据几位中荣的工人证实,工作期间,生产线上不可以吸烟,但是可以在厂房的楼梯口或者厕所里吸烟,打火机等危险物品也可以带入车间。

新入职员工培训在中荣一直形同虚设。据多位曾经或者正在中荣工作的员工讲,入职第一天基本是这样过的:早上到厂之后,工厂会将新员工集体带到医院体检,经过极其简单的一些检查过后,中午就能够回到厂里,下午1点上班的时候这些新人就已经安排到了各自的生产线上。

在生产线上,并没有人详细地给新员工讲每一个环节的具体操作步骤和注意事项,一般都是看着老师傅操作几次,自己上上手试几次就走完了所有的培训流程。

每天早上开工之前,每条流水线的班长都会给员工开会,一般不会超过10分钟,主要内容就是布置当天的任务量,生产中需要改进的地方,但不会与安全生产相关。

培训的缺失往往会导致员工因操作不当而受伤,不少曾经在中荣工作过的员工都证实,中荣经常会发生机器轧伤手指等轻微的工伤,一般情况下,公司会直接清退员工,而且不会给相应的医疗补偿。

中荣爆炸其实已经预演过一次。今年6月,车间外的积尘罐曾出现过明火险情。积尘罐在抛光车间外,直径大约2米、高3米左右,通过一根直径约40厘米左右的除尘管道将积尘罐与车间内的每条生产线相连,当积尘罐的电动机发动后,这个巨大的“吸尘器”就开始吸纳每条生产线上产生的铝粉。

当时,由于电机运行时间过长,造成高温引发除尘管道内出现火苗,火苗沿着管道蔓延至车间内部的生产线,由于员工及时扑灭,火苗并未引起爆炸。但是积尘罐旁边的泡沫夹芯板发生了燃烧。据中荣的工人估计,当时积尘罐内铝粉已重达几吨。

一次被扼杀的火灾并未引起中荣的管理层和监管部门的注意。爆炸发生后,有媒体相继爆出中荣在面对上级监管部门检查时,会通过各种方式蒙混过关,比如缩短工作时间,突击打扫车间或者动用“公关手段”等等。离开昆山的前一天,我想尽办法找到了昆山市委宣传部一位工作人员的电话,拨通后,还没有说太多,就被他礼貌而又坚决地回绝了。

难以拒绝还是再不回来?

昆山开发区内的尚东商务宾馆住了许多工人家属。孙明娟的哥哥、姐姐就暂住在这里,两个月前,他们孩子都随孙明娟从老家跑到中荣金属来打工。爆炸时,他们正在抛光车间的二楼自己工位上。

孩子们生死未卜,白天等待消息时,孙家五六个人就聚在一个房间里等待。没有电视声,也没有说话声,房间地上散落着纸拖鞋、吃完的泡面桶和空矿泉水瓶。

记者进入房间时,孙家大哥站起来,朴实地笑了一下。他50岁左右,高高壮壮的。“还没有消息,他们都躺在医院呢。”记者没开口,他先说了近况。

平静的谈话进行了不到5分钟,房门被撞开,接着是孙家亲戚撕心裂肺的嚎啕和几句方言交流。孙大哥都没有来得及穿鞋就往外跑,慌乱中我被告知孙大哥家的儿媳刚刚确认已经去世。“出事前一天儿媳妇还和婆婆打了个电话,俩人聊了两个多小时。”大哥说,这么多年,婆媳二人从来没有红过脸。隔壁房间,他6岁的孙女开始哭喊着要妈妈。

8月6日上午,记者离开昆山时,收到了孙大哥发来的一条短信:“我大姐家的儿子(二健)昨天也不在了。”

躺在医院里的孙明娟一直都在自责。当初她觉得中荣的工资高,所以把自己的儿子和哥哥、姐姐家的孩子都带到了工厂。全家5口人,目前2死3伤。“都是我带过来的,要我怎么交代。”她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滑。

离开,是个回避不了的话题。孙家的哥哥、姐姐准备在去过殡仪馆后离开昆山。

工人老邹也打算离开昆山。“我老婆孩子天天给我打电话,说‘回来吧’”。老邹本不想回老家,虽然在家一天也能挣二三百块钱,“但是农村红白喜事这么多,一年到头攒不下几个钱”,在外面工作的话,挣了的钱至少一大半都可以攒下来。

爆炸的前一天,8月1日,老邹刚刚与中荣续签了合同,即将开始他在中荣的“又三年”,但是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有河南老乡消息后就抓紧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孙明娟,她还对中荣充满了希望。她甚至想到如果中荣重新开工之后还需要人手的话,她还会来这里工作。“其实外地人在昆山还是很舒适的,比在老家强。做什么没危险呢,每天200块钱的收入还是实实在在的。”昆山本地人口不到74万,但是外来暂住人口的数量已经达到了120多万。而在昆山的本地人看来,外资企业工资是还可以,但是太辛苦,尤其像中荣这种企业干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粉尘太多。

昆山的工厂就是这样,有人看到的是辛苦和风险,有人看到的是诱惑。

6日采访结束的时候,我一路打车去昆山南站,这座“全国百强县之首”的城市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发展,沿途不时掠过正在修建的高楼大厦,座座都要在二三十层以上,绿色的纱窗外到处飘着红底白字的宣传语“麻痹是最大的隐患”。

这场爆炸改变了什么?

中国企业家   李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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