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凌鹰:第四辑  放牧流水(2)

 寒江读舟 2014-08-14
 
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的想象也可以从无知开始。
我这里说的是我对一种文字的理解。这种文字就像潇水上的一只只水鸟,她最早只是在潇水上空零零散散地飞翔,将一片片纯净的羽毛飘落到潇水河畔和潇水那些深深浅浅的漩涡里。应该说,在潇水放排撑船的水手中,是有一些人见识过这种文字水鸟的。更准确一点说,那些孤独而浪漫的水手最初是先看见那些放飞文字的女子然后才开始关注那些在潇水的水雾云烟间飞来飞去的文字的。这种文字现在已经被认定是世界瑰宝。尽管那些最早在潇水见识过那种文字水鸟的水手们绝大部分已经化作了岁月的流水,而这种叫做女书的文字却依然在潇水河畔一个叫普美村的村庄内外长一声短一声地呜咽孤鸣。
我原来只知道位于产异蛇的永州之野的江永县境内有个被考证为瑶族祖先发源地的奇绝的千家峒,却不曾知晓这方小小的地域里居然还有这么一种世界绝无仅有的、只有女人认识、只有女人才会书写的奇绝的文字!
无论在江永县的普美村亲眼看见那些女书,还是在一些有关女书的资料和书籍上见到这些文字,我都觉得这整体字形往一边倾斜的文字就是一只只正在酣睡的水鸟。这就让我惊然想到,这些文字的水鸟一定非常的疲惫非常的孤清了。因为她们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一直就在孤独无助地飞翔,她们很想飞出普美村飞出潇水,很想飞到她们应该抵达的一种境地。可是,她们毕竟是女性化的,过于轻灵过于妩媚,过于阴柔过于婉约。她们的每一笔每一画,都是用女人的一腔百折柔肠写就的,都是用女人的一缕缕情丝织就的,都是用女人的泪光和叹息凝结起来的。
这样的文字,男人怎么读得懂。
这样的文字,只有女人才能透彻地解读!
所以,我们现在来破译那些幸存的女书,已然再也看不到那些沾在女书上的泪水和叹息了,看不到女书里的那种水灵和鲜活了。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串奄奄一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文字!这些文字以水鸟求生的方式在潇水的上空历经了一个个风霜雪雨的日子,才坚韧地活到了今天。
当然,一部分女书还是无奈地死去了,在没有人给她们哪怕一点点养分的情况下,她们只能象极度饥饿极度寒冷的水鸟一样一只只地饿死在潇水的某些角落,化作我们此刻的遗憾和追问!
因为那一只只水鸟的死去,今天,遗留下来的女书文字,竟然不足三千。这些遗落和消亡的文字,只能成为我们无边的怀想。
 
在清婉绝奇的女书面前,总有一些挥之不去的画面纷纷扬扬地闪烁在我的意绪之中。
我经常看见一片片碧绿的豌豆地。
这是我们湘南永州随处可见的一种植物。
我看见一片片豌豆地里开满了洁白紫蓝、黝黑或淡红色的豌豆花。因了这些缤纷的花朵,豌豆这种质朴的植物就一下子显得空前的妩媚起来。
在这种妩媚妖娆的豌豆花丛里,我看见一个个手挎竹篮的女子,她们在豌豆地的垄沟里像一只只彩色的山鸟一样穿行。她们的身子不时地被豌豆花淹没,又不时地从豌豆花丛里钻出来,像一株株夹杂在豌豆地里的野麦苗。
这是一个个采猪草的女子。
在潇水两岸经常会有采猪草的女子从一个个村庄里走出来。她们或者在河岸上相遇,或者在山岭上的一块块豌豆地的沟垄边相会,然后结伴在一块块豌豆地里小心翼翼而又嘻嘻哈哈地来回穿行。
这些采猪草的女子,她们最默契的交流就是在姹紫嫣红的豌豆地里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种文字、一种语言叙说着只有她们才知晓的事物,这些事物包含了一个女人如潇水一样悠长深幽的心事。
在江永的上江圩,在上江圩的普美村,即使在一百年前,这里的女子都曾经像潇水上空的水鸟一样,除了她们自己,没有人能听懂其悠长的歌吟与鸣啼,也看不懂她们飞翔的心事和潇水旋涡一样的苦寂与落寞。那个宋代被选进宫里去的幸运的皇妃,天生只能喝潇水止渴,吃苞谷红薯充饥,睡瑶家竹楼木板床,她喝不惯龙涎也睡不惯牙床,所以她才那般思家心切,所以她就以世人不可理喻的聪慧,借鉴平时刺绣时的图案,用一种倾斜着书写的文字符号写了一封家书,并嘱人要父母用家乡土话阅读。几经辗转,家书终于送到其父母的手中。尽管这封怪异的家书只是一个传说,它就像潇水沿岸流传的任何一个传说一样充满了玄机和虚幻色彩,但它毕竟成了今天我们探究女书源头的一滴永不干涸的水珠。至于那些有关女书源于史前的刻划符号、源于唐宋、明代的虚虚实实的信息,不过是我们对今天女书幸存的点点滴滴的残缺臆想而已。女书的依稀残存就像一种植物的存在一样,最初都有它的第一颗种子和第一株幼苗。比如湘南的豌豆,我们又怎么样才能找到它的第一颗种子的来历呢?
所以我总是无法摆脱豌豆和豌豆花这种无边无际的美丽与臆想,无法摆脱这种质朴婉约而又柔韧的植物与女书之间的联系。因为在我看来,女书委实就充满了豌豆花的神韵。我甚至在更多的时候,总觉得那些豌豆花就是那些能读能写女书的女子们哀怨情愁的眼眸。如果她们站在这些豌豆地里用女书哼唱一曲歌谣,在潇水中放排的水手抬起头来的时候,绝对不是听懂了她们的歌唱,而是被她们水鸟鸣叫一样清纯甜美的嗓音和她们穿戴的蓝布褂红头巾所吸引。
女人最大的不幸就是她们在语言上与男人的隔膜,与世界的隔绝。
而在那么悠长的一段时光里,全世界居然没有一个男人认识就像豌豆花一样美妙的女书,居然没有一个男人听懂女人任何一种用女书发出的声音!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我相信许多男人一定看见了女人眼里的泪水,那些泪水一定像清晨的豌豆地里那些挂在豌豆花上的露珠一样晶莹圣洁,而她们的心事也无不像豌豆花一样凋谢与绽放。
 
我还经常臆想一群身穿蓝色印花衣裳的女子结伴走向一条河的码头。她们手挎竹篮,用一种类似于鸟叫一样的语言相互对话。
这是一群浣纱的女子。
她们将纱浣得雪白,也将心事浣得雪亮。
流水缓缓地漫过一层层码头,从她们洁白的脚背上流过,从她们略显粗糙的指间流过,就像她们残缺的爱情和想盼的幸福,就像她们的叹息与悲愁。
我原来总觉得男耕女织是属于离我们很远很远的那个时代的古人们的一种生活,我没想到在江永的上江圩一带,即使在民国初年和更近一些的岁月里,它都是凝结于这里的子民们心中的一种情结。
精于“女红”是这个地方的女子必修的课题。
女书也就在这样一种针线交织的手工劳作中潜滋暗长着。
用女书对话,用女声唱歌便成了一些女性浣纱织布、做鞋绣花时最生动和最凄绝的声音与歌谣。
于是,更多的时候,在上江圩的普美村,和与普美村相邻的荆田村、桐口村,随时都会有一阵阵织布声像潇水的轻波浅浪和都庞岭的山风一样,犹轻犹重、犹长犹短地在时空的缝隙里低吟浅唱。这幽远的织布声与织布女子用女书的对话抑或女书的歌吟,一直响彻到今天和以后的岁月,它令我们所有热爱语言的人们不得不沉默。我们只有在沉默中倾听,才能感知到这个不大的、甚至是非常弱小的女性世界的存在,才能感知到这个弱小的语言王国无可穷尽的甜润与苦涩。
可是,除了这些村庄里的女子对这种旷世语言的无助的挽留和呵护,几乎再也没有人认真地用心去倾听过。
于是,她们只有把这种语言和文字带走。
当我们今天得知,上江圩凡是懂得女书的女人在她们临死前总要嘱咐自己的后代、亲友将记载她们一生的所有女书都要焚化或放进她们在另一个世界居住的“老屋”里时,我们可能会想到这是一种祭殿。不可否认,这的确是她们的一种初衷。但我却依然固执地认为,这更隐含了她们对这个世界唯一的一次反叛与忧怨,这更是她们对女书的另一种呵护与热爱。她们不愿让这些与她们的终生息息相关的女书在人间像秋冬的黄叶一样一片一片地飘零,她们宁愿带到身边,在世界的另一头再选择一个浣纱的码头,静心地回味和阅读……
 
还有一种旷世奇观也与女书一脉相承。
那就是千家峒。
它当然同样也在江永境内。
我听说江永的香米非常的出名,曾经是皇上的贡品,所以江永的香米现在还有“贡米”的美誉。
由香米我无法不联想到千家峒。
在都庞岭东麓群山环抱的一块盆地里,居然有那么多的瑶胞像蜜蜂迷恋花朵一样聚集于此。关于瑶族祖先的发源地虽然众说纷纭,但是,无论怎么说,千家峒都应该算得上是一册巨大的瑶族家谱,它一直就那么气贯长虹地敞开在日月星晖之下,让一个个瑶胞成群结队地走进它的每一页里。
就像女书的第一位传人那样迷离玄奥不可破译一样,走进千家峒的第一个瑶胞或者第一个瑶胞家族同样成了我们永远的疑问与想象。我们无法知晓这第一个瑶胞在最初发现这个人间仙境时的惊喜与诧异,但我们完全可以断定,他必须要经过东南方向那个破岩而成的石洞,因为这是进入千家峒的唯一通道,唯一入口。这个人或这户人家也许是用背篓背着简单的行囊,也许是赶着一辆牛车,也许只是用深蓝色的印花包袱包着几件衣裳走进千家峒的。不管这个瑶胞或这户瑶胞人家是怎么进入千家峒的,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进去之后就不想再走出来了,他们进去之后就打算把根扎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了。然后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就种出了第一片庄稼,第一片水稻,然后这块无边宁静也无边纯净的土地上就飘出了第一缕稻谷的芳香,然后这里从此就有了一缕缕的炊烟在都庞岭山脚下袅袅的飘荡,然后这里就有了一声声旷悍的牛哞和一声声悠扬的鸡鸣犬吠,然后这里就陆陆续续地涌进了越来越多的瑶胞子嗣……
再然后,我们不能不想到,在这么一个美妙绝伦的地域里耕作生息,像一册巨大的线装族谱的千家峒,它的每一页自然很快便密密麻麻地被瑶胞们精心种植的水稻和稻谷的芳香埋满了。
我们不妨再设想一下,这些生息在千家峒的瑶胞群体中,是否还有用女书抵达她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疼痛的朴素的瑶族女子呢?千家峒在盛产水稻的同时,是否还生长着一种纯粹属于女性的文字呢?
这种思绪很快就会让我们担负一种沉重,因为千家峒最后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
我们无须去谴责那两个被官府派到千家峒征收税银的清兵对千家峒的迷恋忘返。那么美的一个地方,每天都有真诚纯朴的瑶胞一家一户地轮流供奉,每天都有那么清新绝美的风光景色相伴,他们又怎么能不忘记自己征收税银的使命呢?要怪只怪千家峒的绝色美妙!
令我们痛心疾首的是,我们那些质朴善良的瑶胞们因为几乎从来没有走出过千家峒,也就从来没见过任何官吏。当这两个征收税银的清兵走进他们的家园的时候,善良好客的秉性让他们将这两个清兵当作了他们最尊贵的客人,于是便以最真诚最贵重的礼节迎奉招待。他们哪里会想到自己的家园会面临一场水洗般的劫难!
我们现在怎么也无法想象,官府在迟迟不见那两个征税的清兵而找到千家峒之后的那一场厮杀场面。对家园的捍卫促使我们的瑶胞们不得不奋起反抗,而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让满峒的稻香化作冲天的血腥,失却家园的瑶胞只能拿起他们简单的行囊化作满天的流云……
在这支繁大的逃亡队伍中,不可能没有瑶族女性。
在这些逃亡的瑶族女性中,不可能没有用女书对世界歌唱和哭泣的女子!
这些女子中,她们也许根本就来不及将写有女书的头巾、草帽、扇子、腰带、织锦和一切可以书写女书的对象悉数带走。没有带走的女书最终只有被血腥淹没销蚀。即便匆匆带走的女书,也在慌乱的逃亡奔走中像一片片羽毛一样一点一点地飘落了。至于那些江永以外的地域至今被发现的女书,是否就是那一场震世大逃亡之中的幸存物呢?这又将像女书本身一样成为一个虚幻而坚锐的追问。
 
屋    檐
 
 
我是在一个下雨的黄昏开始寻找避雨的屋檐的。
几乎每一天,我都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行走和奔跑。城市好像就是一片宽阔的稻田或麦地,我就赶着我那头疲惫不堪的水牛,扶着一把笨重而又土气的铁犁,在这片土地里翻耕,我满心指望着这种笨拙而又枯燥的劳作能为我多换回几颗稻子或麦穗。
这是我在每一次奔走中一直挥之不去的一种胡思乱想。也真是奇怪,这种不着边际的怀想却让我的奔跑一直就膨胀着一种尖锐的力量。
然而,这个下午的奔跑却并没为我换来我想要的收成。我在这个下午的奔走远远不及一个老农的劳作带给他的喜悦。一个老农赶着一头牛在地里一圈又一圈的行走,地里的泥土在泛着白光的犁铧下一瓣一瓣翻卷过来,当这些泥土像一本线装书一样一页一页被翻完之后,就意味着,只要再在上面撒下种子,这块稻田或麦地里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绿油油的一片。可是,我在这座城市用了一个老农一样的心思和力气跑得筋疲力尽,却居然一事无成。我的奔跑和行走,给我换来的只是沮丧和失望。
当然,我在这个下午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我很快就换了一种思维来看待和认识我这个没有任何收获的徒劳的下午。我想,农民在赶着牛把地犁了,把种子也撒了,还有旱灾水灾这些天灾人祸导致他们很可能会白白辛苦了一年半载结果颗粒无收呢。这样的想法让我的心态很快就平和了下来。这样的想法让我很快有了继续行走和奔跑的理由:在这座城市,谁都有可能就是一位赶着一头牛在耕地的农夫,谁都有可能辛辛苦苦把地耕了,把种子也撒了,结果却会颗粒无收!
找到了这么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后,黄昏已经降临了。城市的黄昏与乡村的黄昏最直接最明显的差别就是,城市的黄昏的每座房子一下子会跳出一片五颜六色的灯光,乡村的黄昏的屋顶上会一下子冒出一缕缕瓦蓝色的炊烟。城市与乡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黄昏景象,向我们昭示的,却是同一种意念:我们该回家了。
我就是在这天的黄昏时分正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遇上了一场暴雨的。在城市里遇上暴雨应该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因为城市的房子密密麻麻比乡下的树木还多,随便钻到哪座房子的屋檐下都可以避过这场暴雨。
可是,当我跑到一座楼房下面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座房子根本就没有屋檐。我又跑到相邻的一座楼房下,还是没有找到屋檐。
在这座城市奔跑了好几年,我居然直到这个下午才惊异地发现,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没有一个可以供我们躲雨的屋檐。这个发现比我每天东奔西跑却收效甚微还要悲伤和失落。
 
 
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一段关于屋檐的温馨往事。
那一年,以养鱼为业的父亲同几个伙计到一个叫枫石堰的小镇渔场买鱼苗。那时侯还不通车,也不通船,父亲他们几个只能将那鱼苗硬挑回去。刚从鱼卵里脱壳而出的鱼苗比针尖还细,不仔细看,鱼盆里根本看不到鱼,只能看到一盆清水。父亲他们挑着这样的“清水”小心翼翼地行走着,生怕走快了会起浪花,一起浪花那幼若针尖的鱼苗就会随水一起被泼出去。这是一种不仅仅需要体力更需要耐力的异常艰难的行走,这样的行走是几十年后他的儿子行走在别人的城市无法体会到的。父亲的行走扎实沉稳,并充满肩负使命的色彩,他儿子在别人的城市里的行走,更像一只在花丛中盘旋的花蝴蝶,漂浮而又虚幻。
以往,父亲一早从枫石堰出发,回到我的家乡晓塘冲也就天黑了。可是,这一天,父亲他们挑着“清水”走到黄昏的时候,突然乌云密布,西边那一朵朵大红大紫的晚霞就像被紧随而来的一阵大风刮走了一样,一下子就不见了。这是阳春三月的黄昏,父亲对于这种天气的突变根本没当回事,因为这个时候,父亲他们已经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一座村庄。父亲他们一路上已经穿越了无数座村庄。父亲在穿过这些古旧的老村庄时的感觉与我现在穿越在一座座城市街道上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因为父亲在讲述这段往事时对我说,只要能看到房子,心里就踏实,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心慌。而这样的心境,我在任何一座城市都不曾有过。
那场预料之中的大暴雨降临的时候,父亲和他的伙计们已经抵达了那座村庄。他们刚将鱼盆停放在一座土砖房子的屋檐下,屋里的主人就笑盈盈地给他们搬来了凳子端来了茶水。
大雨稀哩哗啦地泼洒着,屋顶上瓦槽里的雨水顺着屋檐的边缘流下来,形成了一串银白而粗大的雨帘,密密麻麻地将父亲他们罩在屋檐里。屋檐水砸在檐底下的阶基前面那条小水沟里,溅起一朵朵浪花,柔软而又清亮,像父亲当时的心情。
父亲平时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意。只有在这个下着暴雨的黄昏,当我在这座城市找不到躲雨的屋檐时,我才感到那屋檐下的浪花离城市有多遥远。
 
 
城市屋檐的逐渐消亡与瓦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在城市里,不管站在任何一座高楼的楼顶上,都很难找到一间盖瓦的房子了。
有瓦的房子就有屋檐。
在我的湘南老家,不管是土砖房红砖房还是木板房,都是必须要盖瓦的。好像这瓦片就是房子的衣裳,不穿上衣裳这房子就是裸体的。乡下盖房子是随着最后一片瓦盖在房顶上之后才算完全竣工。竣工后的房子,远远近近地一看,那从前后两面墙伸向房屋外的屋檐,就像一只大鸟的翅膀,充满飞翔的意味。
其实,有较长的一段时间,我是很讨厌这种带屋檐的房子的,我觉得它们太土气,土气得就像我常年穿在身上的那些粗布衣裳和母亲给我做的布鞋。如果说那带屋檐的房子是一只只振翅欲飞的鸟,它们在我眼里也只是一只只灰不溜秋的麻雀。我那时特别渴望看到楼房,就像特别渴望看到孔雀和凤凰一样。
我讨厌乡下房子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乡下房子的屋檐都显得既零乱又肮脏。乡下人喜欢将柴禾农具都放在屋檐下的阶基上。乡下人还喜欢将刚刚扯回来的黄豆或刚砍回来的高粱摘了叶子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地挂在屋檐下的横梁上晾晒,使本来就土气的房子更多了几分丑陋。它使我觉得,那些结满了豆荚的黄豆和穗子饱满的红高粱那么密密麻麻地挂在屋檐下,就像穿着黑布棉袄的一位大嫂在脖子上围了一条花围巾一样不伦不类。
那时,我的确就是这么看待我村庄里那些房子的。我现在也并不后悔我曾经那样讨厌过我的那些带屋檐的乡村瓦屋,我觉得我当时的想法真实而又可爱。我觉得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否定我那远逝的任何一种激情和向往。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喜欢沿着墙根行走,这可能是我在我的乡村形成的一种习惯。我那时虽然很讨厌那些像麻雀一样的乡村瓦屋,但我满村庄游走的时候,却喜欢沿着一座座房子的屋檐走过,从这座房子的屋檐绕到那座房子的屋檐下去。下雨的时候,即使我将整个村庄游走了一遍,我的身上也不会被雨水打湿,这是我在当时承认的乡下瓦屋惟一的好处。
当我现在几乎每天都走在城市的墙根下的时候,我所看到的只有两种景象,一种是沿街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店铺,另一种就是一截又一截华丽而又冷硬的城墙,我几乎看不到一片瓦也看不到一个屋檐。
《说文解字》对“檐”的解释是“房顶向外伸出的边沿”。可是,我们放目城市的楼宇,几乎已经找不到这种从房顶向外伸出一截边沿的房子了。很显然,这样的房子只属于乡村和遥远的朝代的城镇了。其实,对于城市来说,只有这样的房子才更像城市,才更有城市的现代气象,这就像一座村庄如果全是一栋栋连屋檐都没有的楼房。看起来就很不像乡村一样。
说得更客观一点,我们渴望屋檐,都是因为我们一直就在行走中,一直就在路上,是因为我们一直就没找到和一时还没找到自己的归宿。这样,我们就随时都会遇上一阵暴雨,随时都有可能要在别人的屋檐下避风躲雨,这就形成了我们对屋檐的强烈渴望和对没有屋檐的城市的惊慌与惶恐。其实,真正的城里人是不需要屋檐的,他们如果有屋檐情结他们就不是地道的城里人了。所以,很多原本是乡下来的人在城市呆久了,习惯了,也会在经意或不经意之中流露出对屋檐的厌恶和不屑,好像不具备这种心理元素,他们随时就会被真正的城里人看出他们乡下人的本色来一样。
然而,有趣的是,这些厌恶屋檐的城里人和“后城里人”却又偏偏要选定某个节假日去一些古镇古村看那些有屋檐的老街和老村。当他们走近这样的古镇古村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片房顶,房顶上是一大片灰黑的瓦,像鸟的一片片羽毛,像鱼的一片片鳞甲。然后,他们才能看到一座座带屋檐的老房子。从屋顶向两边延伸的屋檐,使这些老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只老得再也飞不动的鸟。这些古镇古村的房子,远到唐宋,最近也起码是明清的文化精华了。可我们的城里人和“后城里人” 选择这样的旅游去向,更多的人可能是出于一种对身份的界定。他们觉得只有去了那样的古镇古村,看了那些有屋檐的瓦房,才更符合一个城里人的生活标准。因此,有时候,我就会突发奇想,如果有一天让这些城里人的房子都换成这样的瓦房,他们愿不愿意住呢?当然,这只是我一些不切实际的瞬间意念。我知道我这样想是彻底违背城市文明的正常发展规律的,我知道我这种想法会让人觉得荒唐可笑。
曾听一位朋友发过这么一种感叹。他说,我总觉得,城市房子的屋檐那种最早用来栖身用来遮风挡雨的概念已逐渐淡去,房子的屋檐下所承载的温情,正在被令人眼花缭乱的奢华一点一点地消解着。
我不知道朋友的这种感觉是否准确,但他的话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我坐在乡村老屋门口看着屋檐下的雨水迷朦了我的乡村的那番景象。
后来,我就开始近乎荒诞的胡思乱想了,就觉得城市的楼宇给我的感觉更像一个个矫情的女子。她们穿着款式最流行的华丽衣裳,她们的身上挂满了华光四溢的饰品,她们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她们的嘴唇描着鲜艳的口红,她们的眼睛上点染着像星星一样泛着荧光的眼影。她们就这样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地站在一座座城市里,显得特别的雍容华贵,令人想入非非。可是,她们惟一缺失的,却是乡下女子那种温润慈善与单纯婉约。
然而,我们更多的人却并不愿意去守侯那样一位乡村女子,我们都想远离她,都想来到城市,都想跟贵妇人一样的城市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可这样的女子又总是在极力拒绝我们。因此我们只能在她们不屑一顾的目光下自作多情诚惶诚恐地行走和奔跑。至于那个乡下女子,当我们远离她之后,当我们在城市经历了太多的风吹雨打之后,我们才会蓦然想起她来,然后才觉得她是那么的温甜可爱,然后就总想回去看看她,却又一直以种种由我们强加给自己的理由拖延下来迟迟没有回去,然后我们就只好把她装进心里,将她当作我们内心的一道屋檐,为我们的心灵遮风挡雨。
2004年10月25日写于长沙·马家冲小区
 
    天堂的碎片
 
   一
我从来不曾设想过,一座浩瀚无边的大海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气象呈现于我的视域。
这委实就是一件大海的巨型标本。
任何一件动植物的标本都是由人制作而成的。那种人为制作的标本往往都寄予着制作者的诸种目的和意愿,然后藏之深阁或展示于众,让那些曾经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或行走狂奔或穿越飞翔于荒野山水之间的生灵以静态的生命造型“活”在我们的记忆与想象中。
     惟有我视野里这座大海的标本,脱离了人类的人为操纵,而完全仰仗于宇宙的一时激动。现在,我无法臆想,四亿多年前,在某一个瞬间抑或是某一个时段,当时还鸿蒙未开的宇宙又是怎样独裁专横地将一片汪洋颠覆成一片陆地的呢?这显然是一个地质学上的巨大疑问,它将伴随着我现在所目击的这片海的残骸继续延续下去,成为人类永远无法破译的哑谜。
     因此,当我每次穿行在这片由史前的海域演绎而成的陆地时,我就仿佛穿行在一座大海的碎片里。这些碎片所呈现出来的深沉的褐红,固然可以用地质学中有关石头所包容的矿物元素来诠释,但我觉得它们所承载的,更是一种文化元素。这种文化元素不仅将史前峦荒的文明留存了下来,而且还激活了我们对于现代文明的深度拷问。
不可否认,我们也一直在为这种拷问寻求答案。可是,我们却一直又在疏忽一个事实,那就是,真正的答案其实就隐藏在那些碎片里,它们就像一串被刻意压抑了的叹息,因为得不到释放而长久堵塞在历史的咽喉里。
     要释放这种文化的叹息当然并不是件易事,它需要我们对这种文化的本质意义作出深层的认同和理解,而不是简单的旅游概念上的翻阅。对这片红色的碎片,尽管我们以一种惊叹的情怀为其冠许了一个“红石林”的美名,但这仅仅是色彩学上的一种界定。四亿多年前的一个泽国所留给我们的这片红色的碎片,当然需要我们用一个名称符号来承载它的存在,来与它对话和交流,但我们绝对不能仅仅以一种自然物质的称谓来简单界定它的存在价值,而更要触摸到它的文化源头。这就像我们对于猿人的认识一样。我们都知道,最早的猿人是一种爬行动物。但我们却始终都不会忘记,正是这种爬行动物缔造了我们伟大的人类和世界,成了我们的祖先。而“红石林”的祖先就是那座史前的大海,见证这座大海本来面目的,惟有我们当时还在树上跳来跳去的祖先。也许,我们的祖先曾经就在这片古老的大海的边缘采摘过种种我们无法知晓的野果。
     这是一座曾经与我们的祖先同在的大海。
     现在,它却以碎片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的眼底,这些碎片就像我们的祖先遗留下来的化石一样,让我们生出无限的幽思与冥想,让我们生出许多不可理喻的脉脉温情。
    而“红石林”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就不仅仅是我们对一种石林的简单命名了,而是借助这一称谓让一种海洋文化得以传承。这些红色的碎片所呈现的这种深红的色泽,其实就是一种史前大海曾经澎湃激荡的血液。
游历于这漫山遍野的史前海的红色碎片里,不断涌现的臆想使我对这片文化厚土无法不充满敬畏与虔诚。
我的种种臆想的理由更多的来自于我是一名湘西的子嗣。
众所周知,湘西是以其独有的文化魅力惊鸿于世的。
而这些红色的文化碎片正好就云集在离湘西古丈县城不足20公里的红石林村和坐苦坝村。
由此,我不能不想到,四亿多年前的湘西,其实就处在一座大海的中心和边缘地带,这其中也包括大湘西定义上的张家界。
我当然无法设想那时的张家界和凤凰是一片怎样的荒野,但是,我可以臆想到,倘若那时就有了人类,他们就很有可能聆听到这座史前大海狂野的浪涛与海啸。如果那时就有了人类,生息在那里的子民就很有可能会到这片大海里来撒网捕鱼。如果今日的沱江、酉水河在那时就已然存在的话,也许,这座史前大海曾经就很有可能承载过它们的水,容纳过它们的浪花。
尽管这是一种不能成立的设想,但它却向我们论证了一个事实:这座史前的汪洋泽国与整个大湘西是具有一种一脉相承的文化勾连的。
怀着这种臆想穿行在这片文化丛林里,便觉得这片红色的石林就像连接了四亿多年前的时光一样幽深得没有尽头,就像这座史前大海一样浩瀚得没有边际。
初冬的阳光温甜地洒在石丛里,似乎是要给这片寂寞清凉的文化丛林加温。就在我游历在这片文化丛林的时刻,恰好,《血色湘西》剧组正在这里拍摄一些湘西民众英勇抗日的片段。当有一天,人们从这部电视剧里看到了这些镜头后,也许并不知道撕杀场景中的一片片石林的文化指向和内涵。但有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些虚拟的镜头,定然会让人们认知到,这片文化厚土,曾经遭受过怎样野蛮的践踏与撕剥,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血腥捍卫与呵护,曾经飘荡过怎样的风雨与悲歌。
一阵山风向我涌来,吹散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思绪。
越过这一从丛史前大海的碎片,越过这一些被时光凝固的海的呼啸与浪花,我分明就看见了另一片海域。
海洋文化是没有国界的。
我看到的是距我十分遥远的约旦死海,这是一个遥远得不可企及的国度,但我的目光却没有因这种时空上的差异而受到任何阻碍,它顺着一种共同的文化脉络,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抵达了死海的上空。
静静地沉睡在约旦高原与犹地亚山之间的死海,比我所置身的这座史前大海似乎幸运得多,因为与之相比,它要年轻得多。在公元八世纪前,它的北岸还居住着许多约旦人,还飘荡着人间的烟火与温情。遗憾的是,由于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太低了,也不知是哪一天,水位突然上涨,海边的居民不得不舍弃自己的家园四处逃亡。再后来,有两座约旦古城也沉没海底。因为逃亡,因为两座城市的消亡,此海最终遭到遗失,再加上其海水的含盐量太高,任何植物和水中生灵都无法在此海生息存活,最终沦为一座死海。昔日的耶路撒冷,便是人们逃离死海的逃亡之路。
我的目光之所以能畅通无阻的抵达这座遥远的死海,是因为死海同样留给了世人一堆文化的碎片。
死海的文化浓缩在死海西北岸的一个洞穴里。
在这个洞穴里,几个放羊的牧童居然在不经意中发现了记载着有关死海文献的羊皮。如果没有这些羊皮,死海还将永远沉寂在时空的隧道里。正因为这些羊皮,死海才像一缕炊烟一样飘荡出一种生的气息与温热。而在湘西的古丈,在古丈的红石林村和坐苦坝村,这座史前的大海虽然并没有遗留下来任何原始的记载,可是,它散落云集在这片厚土上的这些红色碎片,就是被时空凝固的幽远的文字,它们与记载有关死海的那一卷卷羊皮,在文化的意味上,具有一种异曲同工的震撼力。
毫无疑问,死海的文化价值已然得到世人的认同。然而,同样是由一座海域演绎派生而来的红石林,在更多的人眼里,也许还仅仅被看作一种美丽而怪异的奇石而已。
我当然不能否定也不应该否定这些数亿年前遗留下来的红石在视觉与感官上的审美意趣。放眼眺望,这些红石与生俱来的造型会让你沉浮在想象的波峰浪谷里。它们有的像华丽典雅的紫禁城,有的像整齐堆放的书卷巨著,有的像行游海浪的军舰方舟,有的像戒备森严的城门古堡,有的像浮出水面的清雅莲花。在坐苦坝村的一片红石丛林里,有一红石俨然就酷似一只爬行的巨龟。也许,四亿多年前,在海水退尽的时候,这只巨龟还没来得及逃离,就被岁月缠住了四肢。
我无法非议人们对于这片“红石林”逼真的想象,它们的确蕴含着多维的美学向度。但是,这种纯视角意义上的美却并不是“红石林”存在的全部意义。它的意义应该是哲学的,一种被肢解了的海洋文化的存在哲学。就像约旦王国的死海是世界的唯一一样,由四亿多年前的史前大海派生出来的这片红色石林所蕴含的史学价值和文化深度,更是世界的唯一。
因为“唯一”是不可复制的,它的存在就是一种哲学命题上的再生与复活。
 
2006年11月26日晚写于长沙
 
湘江意识流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湘江最壮观的时期应是从铜官窑开始的。这同时也让我感到奇怪,这么一条博大幽远而又柔肠百折的河流,居然在一千多年前那个异常繁华的朝代因一种民间色彩的光芒与火焰而照亮了几乎整个中国。
这就不能不说到铜官窑了,不能不说到与湘江一脉相承的铜官驿了,不能不说到与铜官驿有着千丝万缕的文化勾连的长沙古道了。
那些用青石板铺设的古道固然早就无处寻觅,即使尚存的极少的几截古道也已然成了散落在某些村野古巷的历史碎片。但是,惟有长沙驿似乎依然能让我们臆想到它那绕湘江堤岸蜿蜒北去的绵长与不绝,依然能让我们隐约聆听到那古老牛车的轱辘声和奔驰的马蹄声。因为,尽管那个朝代的人们和车马早就离我们而去,但还有几个人却至今还留在长沙,也不知他们是太留恋湘江的流水还是不忍舍弃这一江的文化?
“江畔长沙驿,相逢缆客船。”这是韦迢与杜甫行舟湘江时随口发出的感叹。
“杜陵老翁秋系船,扶贫相识长沙驿。”这是杜甫送刘判官离湘时的一腔怅然。
“海鸥一为别,存亡三十秋;今来数行泪,独上驿南楼”。柳宗元的多愁善感无法不让我们为自己有过的矫情而汗颜。
这几个足可以称得上是唐代文化缩影式的人物不仅把他们的诗句和背影留在了长沙,而且还将中国的古驿道中至关重要的一座文化标签留在了长沙,他们的诗句让我们不容置疑唐代长沙的驿站——长沙驿就在滚滚东去的湘江河畔。
可以说,是长沙驿直接连接了湘江的初唐景象和盛唐繁华。
尽管自唐代以后的各朝各代的驿站就像我们现在的国道、省道一样多了起来,但那些散射在各州各府的驿站绝大多数最终还是要聚焦于长沙驿。当然,这时的长沙驿已更名叫临湘驿。“临湘”之名自然可以让我们顾名思义,它离湘江有多近。据《湘城访古录》载:“临湘驿,省志云在长沙县前五里。明置。”它让我们看到,明代的长沙还只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城,它就像一本精致的线装书一样承载着那前前后后一个个朝代的云卷云舒。
但是,有一种事实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就在长沙驿更名为临湘驿的时候,在长沙县往北方向45公里处又设置了铜官驿。铜官驿的设立,其中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里有一座没有历史文献记载的民间瓷窑。
初唐的中国已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度。而长沙铜官窑却就始于初唐,盛于中晚唐,终于五代。我们可以尽情地想像唐代的中国的那种奢糜、繁华与富丽,但我们却无法想像,唐代的长沙铜官窑那种行走中国跨洋过海的文化风光。更让我们惊心动魄的是,尽管中国在盛唐时期的瓷器和丝绸已然畅销海外,已然被外国人誉为瓷器王国,可在史籍中,唐朝仅有“类银”、“类玉”、“类冰”青白瓷的文字记载,而那种早在初唐就像仕女们的容颜盛装般粉艳华美的釉下彩瓷到底产于何地何处,却一直没有任何文字依据。这种釉下彩瓷虽然一度在唐代的达官显贵的门庭里成为一种时尚,在极少数普通百姓家中成为一种炫耀,但他们中却谁也不知道这种瓷器精品的来龙去脉。直到上个世纪的50年代末,中国考古史上才有了一个令湖南人振奋、令中国人讶然的旷世定论:那些像花朵一样绽放于唐代中国的釉下彩瓷竟然出自长沙铜官窑,中国釉下彩瓷的发源地竟然在一个近乎荒野的村庄,那些像彩云一样沿着丝绸之路飘向海外异域的中国釉下彩瓷竟然缘于一座民间窑!
然后,我们再回到唐朝。
再看看唐朝的湘江。
那江面上虽然没有力载千钧的巨轮,只有一叶叶木舟,一只只渔船,可那种千舟竞发的阵容,那种川流不息的热闹,那种渔歌号子的妙曼,却让整条湘江总是呈现出一片欢颜和喜气,却让满河的江水总是荡漾着一片文化的浪花。而这些名震中国的釉下彩瓷,就是靠窑工和民工们一担一担挑,或用马车、牛车一车一车运到长沙驿后,再从长沙驿经湘江,借满江东去的流水销往中国各地和海外异国的。
打开中国考古史长卷,我们会看到,陕西、河南、安徽、湖北、浙江、江苏、江西、河北、广东、广西……这些省地无一不有长沙铜官窑出土,而出土数量最多尤以扬州和宁波为盛。同时,在朝鲜、日本、东亚、南亚、西亚诸国的土地上,也时有中国长沙的铜官窑釉下彩瓷如清泉般喷涌而出。
长沙的铜官窑釉下彩瓷,如果没有湘江,如果没有这一江东去的湘水,它又是否还能以那样一种彩虹满天的光芒长存今朝呢?
浓墨重彩的唐朝虽然最终还是像灿烂的烟花一样燃尽了它最后的光芒而消失在历史的天空,长沙铜官窑也在那个朝代的最后一个早晨或黄昏熄灭了最后一窑火焰,但铜官窑釉下彩瓷的民间气息与文化芳华却并没因此而消散,而是永久地流淌在湘江的上空,且将继续流向我们不可知的永恒时空。
只要是经典的,就是不朽的。
这是我对某种事物与文化事实不可动摇的认知。
这样的不朽更可以归给湘江。
湘江的不朽是因为她多元的魅力。
湘江把唐朝的繁华送走了,这是湘江的一种失落和忧伤。但是,湘江边缘那座散落的小城却在一天天“长”大,最后“长”成了一座现代都市,这是给予湘江最大的抚慰。
黄河和长江喂大了一个中国。
湘江又喂大了大半个湖南。
可想,大河文化具有何等令人无法想像的能量,蕴储着何等无法穷尽的营养。
这就让我们不能不再回过头来眺望清朝的湘江了。
唐朝的湘江在历经了一段还算长久的喧嚣之后,那一江湘水流到宋代的时候,便逐渐收敛了她的那份喧嚣与张狂,而逐渐变得安静起来了。这样的一种大静,似乎是怕扰了她对岸岳麓山上突然像明月一样冒出来的岳麓书院才有的。
是创建于宋代的岳麓书院,让湘江又多了一种新的气象,这种气象就像清风一样驱走了唐五代之后的湘江短暂的萧条,而使整条湘江都飘荡着一缕缕清淡的书香。
同它一起随湘水飘荡流淌的,还有令中国人惊叹和仰望的湖湘文化。
这是潜藏在湘江最深处的文化漩涡。
在湖南,岳簏山并不是一座最高的山峰,但她却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文化高度。
在中国,湘江并不是一条最长的河流,但她却具有一种绵延无穷的文化长度。
这一山一水,构成了楚地湖南万古不灭的精神气象。
这一水一山,彰显了楚地湖南万代千秋的湖湘精华。
然后,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湘江一股浪头扑过去,就流到了清朝。
这就不能不让我们要对这个朝代的湘江仔细地观望了。
如果唐代的湖南被载入史册的只有“长沙驿”这一历史事实让我们见证了昔日湖南的湘江水道的霸道地位,而清朝湖南境内密集的驿道网络却无法不让我们领略到这方热土的神奇魅力。以长沙为焦点,湖南的驿道向各个方向辐射出五条干线,这五条干线穿越湖南的山川、田野和村村寨寨,穿越湖南各个大大小小热闹或寂寞的城镇,最终连通湖北大道、广西大道、贵州大道、广东大道、江西大道。
这就意味着湖南在清朝已经可以通达这五个省地了。
这就意味着湖南的物产和文化在清朝就可以畅通无阻地与这五个省份直接流通了。
而这五个省份又会凭它们那密集的古道驿路连通中国更多的城市与乡村。
这看起来似乎与湘江没有多大的关联。
其实,湖南境内的每一条驿道都与湘江有着紧密的内在勾连。
因为每一条驿道都通达长沙。
通达长沙就等于通达湘江。
要知道,那些负重的牛车也好马车也罢是走不了多远的,是很难走出湖南的,它们最终还得在湘江的一个个码头上卸下沉重的负荷,借湘江的流水渐行渐远。
当然,除了湘江,湖南还有资水、沅水和澧水三条河流,它们当然同样可以像湘江一样承载湖南的美丽与富有,一路欢歌抵达洞庭行走长江奔赴大海。
因为广西灵川海洋河是湘江的源头,湘江之尾在洞庭湖,洞庭湖的尽头是长江,长江的尽头是大海,所以,说到湘江的源头源尾,就断然不能不说到洞庭湖了。
这就让我又产生了一个无知的困惑,一个有关湘江之尾洞庭湖的困惑:走进洞庭湖、走进湘江的第一位文化人、第一位商人、第一位官吏、第一位武士到底又是谁呢?
围猎的呼啸和历史的线装书里,常常勾起我们对先祖的景仰和许多不切实际的联想。
这可能是我们必须要追认的、也是离我们最远的背影。因为他们不朽的背影上分明书写着洞庭湖的人类繁衍史,书写着洞庭人由守猎捕捞到农耕文明的漫长里程。
然后,就有更多的背影争先恐后地涌进了洞庭湖。边
我们该怎样臆想他们的行程呢?他们是来自黄河故道吗?他们那些用黄土垒起来的家园难道被决堤的黄河一口吞噬了吗?当他们骑着马或驴子走到洞庭湖畔,看到一片漫无边际的水乡,他们一定感到很奇怪,他们会想,同样是水,黄河的水为什么那么浑黄?这个大湖里的水为什么这么清澈呢?
这样的疑问很快幻化成一种诱惑,于是他们将手里那把黄土用力撒向湖心,就像将根用力扎进洞庭碧波里一样,再也不走了。
还有一些背影是谁呢?是从长江沿岸飘过来的吗?他们是徒步行走还是赶着牛车来的呢?长江通向洞庭湖的山径小道比人的头发还多,无论他们走哪一条小路,都可以抵达洞庭湖。
于是,这背影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源源不断涌入洞庭湖的背影中,身披龙袍的秦始皇惊然发现,他身边那些国色天香的美眉粉黛,在洞庭湖水影面前一个个都黯然失色了。
接踵而来的,便是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一大批中国文化巨子。被放逐汨罗江畔的屈原也不知是从哪个月夜开始起程的。他就那样一路行吟着《云中君》、《招魂》的诗句,洞庭湖风吹乱了他的长须。
李白、杜甫、孟浩然也许是驾着马车从遥远的长安抵达这片水乡泽国的吧?由于北国的严重缺水,他们一路上早就渴得口干舌燥。马车一停,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用随身携带的酒葫芦装水痛饮。然后跳进洞庭湖一边裸泳一边吟唱“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一类的诗句。因为这些绝妙诗句的滋润喂养,洞庭湖的鱼才那样膘肥体壮,洞庭湖的鸟鸣才那样清悦幽婉。
说行走在洞庭湖的背影,还不能不说到太湖,说到太湖,又不能不说到吴人。
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洞庭”只是洞庭湖的专用,实则不然。在嘉峪关东面,就有一座盛产黄金的山,既叫嘉峪山,又叫洞庭山。
叫洞庭山,与洞庭湖毕竟还有个山水之别。可是,洞庭湖的美称,绝不是湖南独有的,太湖在古代就叫洞庭。
幸好太湖早就有了一个规范的名称,其洞庭之名早已被“太湖”取代。现在的太湖洞庭之说,是指伸入太湖境内的莫厘山半岛和坐落在太湖中间的包山。莫厘山被叫作太湖东山,包山被叫作太湖西山。这样,吴地的洞庭与楚地的洞庭才算有了一个明确的区别。
然而,有趣的是,吴洞庭和楚洞庭虽然不再存在地名上的混淆,但它们两者之间在文化上却形成了一种有机的融合与勾连。
吴洞庭与楚洞庭的文化交汇与融合,最早竟缘于一种商业现象。
在中国古代“十大商帮”中,“洞庭商帮”可谓独领风骚。当时,商帮都是由数省或一省为单元划分,也有由一府或数县为单元组成的,而“洞庭商帮”却偏偏标新立异,竟然是以东山和西山两个乡组合而成。
我们可以不深究“洞庭商帮”的兴盛内幕,但我们却不能忽略一种现象,那就是东山人和西山人的从商活动有着他们各自不同的特色。东山人大多数都走进了运河沿线,而西山人却赶着他们的马车或驾着他们的商船,将他们的商业足迹踏进了荆楚之地和洞庭湖畔。他们一代一代地穿梭长江沿岸,游走沅水河畔,飘荡洞庭鱼乡,他们商船上的布匹、桐油、棉花、大米无不散发着楚地的商业气息。
一艘艘商船彩舫在水乡出没,而一种洞庭情结也渐渐凝结于心,且越拧越紧。明嘉庆年间和万历年间,他们在长沙建立了“金庭会馆”,所谓“金庭”,就是指的金色洞庭之意。这样的赞美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其时的确正是洞庭湖的鼎盛时期。
这一时期,很多吴地商人在洞庭一带长期定居了。
从吴洞庭涉水来到楚洞庭,初入楚地,难免生出离家别舍的孤寂。但是,视野里的万顷碧波又很快使他们生出诸多的亲近感,这种亲近感很快消解了他们刚刚涌起的乡愁。因为同一个湖名,他们很快认同了另一种地域的文化和风俗,直把他乡作故地。
直到太平天国为建都南京在江南的冲杀奔突搅乱了他们的故土,吴洞庭商人才开始把目光投注上海,并向上海群体迁徙。
“洞庭商帮”向上海大迁徙是在清朝末年。其时,洞庭湖的鼎盛时期已经被上海取代。
“洞庭商帮”虽然进驻上海与洋人打得火热,但他们的洞庭情结依然没有松懈。
在上海,他们又成立了“上海洞庭东山会馆”。所不同的是,这家会馆虽然依然是“洞庭商帮”力量的聚集,但他们早已少了创建“金庭会馆”时的那份以楚洞庭为本的经商情怀。
无疑,“洞庭商帮”的子嗣如今都已成了上海的正宗市民。可是,他们到底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自己的家族历史,又有多少人想过他们祖先的背影曾经照亮过这片无边的泽国呢?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祖先从黄河长江汇聚洞庭湖、汇聚湘江的文化背影与商业背影,在很大程度上大写了洞庭与湘江文化的鼎盛与辉煌呢?
    我虽然不能说湘江承载了整个湖南,但我却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大半个湖南深深浅浅的历史足印,大半个湖南风风雨雨的岁月歌谣,都沾满了湘江的水珠与浪花。
是湘江,撑起了大半个湖南。
昔日的湘江,虽然早已注入历史的浩瀚海洋,但她留给我们的,却是一个巨大的思辩命题。她完全是一种原生态的,野性而又羞涩。河道是那么宽敞,水是那么幽深,漩涡是那么湍急,而船却又是那么瘦小,小得就像飞翔在湘江水面的那些水鸟。
还有那码头,也是那么的小巧别致,也是那么的古朴清幽。
可就是这些大不过数吨,小则如同螵虫一样的官船民船,就是这一座座用青条石或麻石砌成的码头,承载起了大半个湖南的崛起与命运。
一船一船的瓷器、木材被湘江送走了。
一船一船的大米、鲜鱼被湘江送走了。
一船一船的桐油、布匹、棉纱被湘江送走了。
一船一船的湖湘精华被湘江送走了。
然后,一船一船的希望与期待被运回了湖南。
那一只只古老的船只,就那样“运”出了一个日渐光芒四射的湖南。湖南,就这样被湘江一点一点地喂大了。
而这所有的商品,最先都要堆放在湘江沿岸的一个个码头上,等待下水,等待远行,等待放歌。
而那所有的希望与期待,最终都要从湘江登陆上岸,然后进入湖南的内心,化作激活湖南的血液。
这个时候,码头就成了托起湘江水运历史的一个坚固而又柔韧的符号。因为,它们不仅一直在守望着湘江的流水,同时也见证了湘江历朝历代的风情。
说到湘江码头,不能不说到与长沙几乎是一步之遥的湘潭。因为有一个事实告诉我们,早在明万历年间,号称“湖南第一码头”的湘潭就是湖南的商业重镇了。
明万历年间离我们有多远?似乎远得没有尽头又似乎近在眼前,近得我们仿佛抬头就可以看到那散落在湘江两岸大大小小的十多个码头。
然后再转过身,去看看清乾隆年间的湘潭,那沿江多达37处的货运码头让我无法不胡思乱想:也许那乾隆皇帝用的、吃的、玩的、看的东西中,就有从湘江的这些码头上开始涉水起航的,乾隆皇帝的手上也许就沾着湘江的水珠和气息!
码头既是存在于湘江两岸的一种具体的场景,又是一种抽象的文化指向。比如说湘潭是“湖南的第一码头”,就不仅仅是指湘潭的码头存在的历史之早、码头分布之繁堪称湖南第一,更是喻示由这些从明代留存下来、并日渐蔓延于湘江的码头群落,直接构成了这方地域的商业景象。要知道,当湘水一路奔腾流到清末的时候,湘潭境内的湘江两岸已经拥有了53座码头。
这种景象其实就是一种文化景象,一种幽远而又令人惊鸿一瞥的商业文化的华彩流韵。
有了对湘江码头的这种准确界定,我们才能更准确地触摸东流的湘水的脉博,才能读懂由湘江码头派生出来的更加多元的大河文化。
有码头就有船行,有船行就有船帮,有船帮就有脚夫。
湘江水路的大宗商货,最早都是由船行统揽,再分发给船帮运往各地的。那时的船行其实也就是现在的水运物流的雏形,是专为大大小小的商贾小贩雇船,为船主揽货,然后从中收取佣金的中介机构。按当时的清朝官府的规定:水上民船承运所有的商货都得“受成于船行”,都得先“落行”再外运。因此,所有的民船便都要编号报船行存查“调度”。而那些没有编号报船行存查的船只都被视为“黑船”、“野鸡船”,这样的船是不许承运商货的,用来打渔或装人过渡尚可。
这就让我们显然看到,开船行的和船帮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挑脚卖苦力的与船帮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这样的一种依附关系,虽然充满了权力霸气的扩张和利益的争夺算计与生存的屈从无奈,虽然充满了船行老板们凌驾于物质之上的民间水道统治者的霸权优势,和以贩运为业的船帮船夫们利益上的明争暗斗,以及靠卖苦力养家糊口的湘江脚夫的汗水与叹息,但是,正是这种浑浊的力量,把湘江的大河文化送到了我们可知和不可知的远处与异域;正是这种占主导地位的民间水运,让我们看到了湘江水运昔日的芳华与沧桑。
那些船行,那些船帮,那些脚夫,虽然早已成为湘江的一种文化沉淀,可是,我们依然有理由如是追问:当“三国”时的诸葛亮仅仅是缘于其时的战争需要而发明那种两头尖的“倒扒子船”时,他又怎么会想到,若干年后,他的这种发明竟然成了湘江水运的主流方阵,居然成了湘江沿岸的船夫们赖以生息的生存道具,居然成了沿江两岸大大小小的城市连接外界的一大载体。“三国”的战船最终演绎成为商船,这就让往昔的湘江更多了几分特色和意味。
“倒扒子,两头尖,有水上得天”。哼着这样一首被湘水打湿的民谣,我不禁又在怀想:当时在灵渠上穿行如织的,不就是这种精致小巧的民船吗?
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大地,秦朝的烽火狼烟似乎还没完全散尽,刚刚吞并六国、平定中原的秦始皇还没来得及坐在龙椅上打个盹,还没来得及走进阿房宫看一场娇媚粉黛们的俗艳歌舞,就迫不及待地发布了他的又一道平定天下的皇权御旨:北以30万大军讨伐匈奴,南调50万军马攻取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百越”之地。
英勇的秦军在黄沙疆场上本来是屡战屡胜的,可惟独在“两广”作战时,连战三年都无一战果。后来究其原由,原来是因为广西荒僻险奇的地形地貌导致军需补给供应不上。于是,秦始皇当机立断,命监察御使史禄辟山凿渠。史禄受命后,在作了精确计算后,最终选定在兴安开凿灵渠,将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经湘江连接起来。
灵渠,就在这样一种金戈铁马、战火烽烟的血腥岁月里作为军事要道,随着不可一世的秦始皇的一声令下,而成为继长城之后的又一道万古不朽的巨大战役工程。
广西兴安,我们无法想像它在两千多年前到底是一片怎样荒僻的山野。但我们不难想像,这块土地上,曾经居然聚集了数万名衣衫褴褛的民工在这里大兴土木、舍生忘死地执行和捍卫一道足可遮天的大秦皇权那壮怀激烈的场景。
更令我们难以置信的是,直接受命于秦始皇管理灵渠这一浩大的水利工程建设的,居然只有史禄一人,直接担纲这一举世罕见的水利工程的技术人员,居然只有三名石匠。
就这么几个旷世奇才,率领着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历时三年,凿通了一条长达37公里的人工运河,创造了一个世界水利神话!
这到底又是一条怎样的河流呢?
我们不得不叹服秦始皇放眼天下的雄才与霸气。
一条灵渠,激活了一场“百越”大战。
因为有了灵渠,秦始皇攻打岭南就有了一条军事通道。灵渠通航后,不仅沟通了湘江、漓江,也疏通了珠江水运航道。
因为有了灵渠,秦皇朝就可以将大批的军粮、人马源源不断地送到岭南去,让秦军不可估量的威力流水一般涌向百越沙场。
因为有了灵渠,中国才有了秦始皇百越大捷后一统天下的强国盛名。
然后,灵渠终于从战乱中回归。抗战的烽火与硝烟如暮蔼、如晨雾般一点一点地渐渐散去,灵渠又显现出她的明丽与清幽。点点渔船和渔船上的灯火与渔歌渐渐驱走战争的气息,艘艘商船从各个码头起航远行,它们通达湘水,穿越洞庭,抵达长江;它们过漓江、达湘江、走珠江,奔向唐宋,涌进明清……
因为灵渠,湘江更长,珠江更远。
因为灵渠,湘水更柔,珠水更媚。
灵渠是湘水的溶汇又是湘江的延续。
灵渠是珠水的附丽又是珠江的血液。
一条巧夺天工的灵渠,居然沟通了中国最繁忙的两大水运与水系,使湘水以魔幻般的魅力形成漓湘分派,将海洋河水三七分流,以三分入漓、七分入湘的流水神韵既拉开了湘江与漓江的距离,又一左一右地挽紧了湘江与漓江柔美丰润的臂膊,将湘江与漓江衔接起来,形成湘江流水既可注入长江又能通达珠江的自古通航壮景。
一条缘起于一场旷世战事的古代运河,居然激活了中国的三条大江,拓展、彰显、大写了中国江河文化的旷世风流。
已然流淌了2200多年的灵渠,尽管早就送走了秦始皇不可一世的争霸威力,送走了秦朝以后的中国各个朝代的纷争与喧嚣,繁盛与萧瑟,苍凉与温情,春花与秋实,真切与虚无,但是,她的存在,永远都是湘江忠贞不渝的见证与守伴。
灵渠的存在,不仅在秦朝成为中国统一的通道与保障,也因了她对湘江和珠江两大水系的沟通而化解了中原和百越之间航道水运的天然障碍,使大半个中国水道畅通有序,经纬分明。
灵渠不仅是中国最早的人工运河,更是世界人工运河的奇观。在没有任何机械设备的秦朝,我们无法想像灵渠36座陡门那巧夺天工的设计和安装建造过程。更让我们惊叹的是,直到今天,这些曾经用来提高水位的陡门,在历经2200多年的惊涛骇浪和岁月风暴的冲击刷洗后,竟然还是那么坚固依旧!
那时的陡门就是现在的船闸。
巴拿马运河和伏尔加顿河运河可谓是世界上声名赫赫的两大运河了。
可灵渠的陡门却比巴拿马运河和伏尔加顿河运河的水闸还要先于上千年的历史!
所以,说灵渠的陡门是“世界船闸之父”也就名符其实当之无愧了。
就是这么一道鬼斧神工的水上枢纽工程,与湘江眉目传情两情相悦长达2000多年。他们就像一对地老天荒的情侣一样,将“百越文化”和“湖湘文化”凝成一股激荡的流水传播大半个中国。
然而,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早晨抑或黄昏,往日那从漓江唱着刘三姐的歌谣而来的渔船画舨,突然在湘江河道上销声匿迹了。
灵渠就像一位一时找不到回娘家的路途的乡村少妇,茫然而又惊恐地凝视着渐渐变浅变窄的湘江。她不明白,一向畅达的湘江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多的阻隔?
原来,切断广西船只通航湘江的,是湘江上游的一座电站。它在永州境内的萧水河段,准确地说是在永州的东安境内。
这座于1975年建于湘江上游的第一坝,因为虽然预留了船闸位置却一直没有让那个虚拟的船闸成为现实,而切断了广西船只畅行了2200多年的湘桂通航历史,将一个巨大的遗憾和叹息竖立在湘江的心脏上!
自广西灵川县海洋山发源,流经兴安灵渠而“湘漓”分派的湘桂航运,难道就这样嘎然而止了吗?
这显然是一个令湘桂两省子民困惑了多年的痛心疾首的疑虑,也是中国江河文化一道巨大的伤疤。
湘桂航运的断裂和阻隔,既是广西人的疼痛也是湖南人的疼痛更是中国人的疼痛。
湘江的这种疼痛,与那条似乎距我们很远很远的莱茵河有着很近很近的神似。
这条发源于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流经德国列支敦士登、奥地利、法国、荷兰的国际大河流,自古就是欧洲最繁忙壮观的水上通道。在荷兰发现的那些长沙铜官窑釉下彩瓷,很可能就是由湘江入海再经过这条欧洲著名的河流,而将这一中国的艺术精华送进了这样一个遥远的国度的。
湘江的全程几乎都飘荡着一种浓郁的湖湘气息。她的上游永州,是湖南境内最具有历史文化底蕴的一个地域。唐代的湘江那么妖娆富丽,而我所景仰的柳宗元却就在这个时期被发落到了这个地方,然后蹲在一个叫濒岛的湘水土坡上开始了他的寒江独钓。还有那个像疯子一样的狂草书圣怀素,也不知他用那一脑长长的头发在那些芭蕉叶上到底想渲泻、想抒发一种什么样的胸臆,以至于他的狂草最终成为任何人也无法临摹、无法效仿的书坛一绝。至于那个倡导理学的宋代大学问家周敦颐是怎样与湘江厮守缠绵的,就只有湘江上游的一河潇水知道了。因此,我们只能借助《爱莲说》来怀想周敦颐对湘江的风流情怀了。这样一个具有莲荷品质的人是不可能不恋江恋水的。
再往下走,当湘江走到她的中游时,衡阳、株洲、湘潭这三座湖南的工业重镇,就无法不让我想起莱茵河畔那些傲然屹立的古城堡和两岸浓郁的葡萄树了。那些城堡无疑彰显了莱茵河的厚重、典雅和富贵,那些葡萄树和葡萄藤上一串串绿的、蓝的、黑的、紫的葡萄,无疑让我们领略到了莱茵河的生趣与风情。作为德国葡萄酒最有名的产区,我想这里的葡萄酒毫无疑问就是从这个河段的莱茵河流向世界的。这样的商业壮景,与湘潭的钢铁借助湘江的水道走向中国、走出国门难道不同样有着河流文化的内在魅力吗?
莱茵河两岸至今尚存的城堡,不难让我们臆想到她昔日那带有几分王者之气的古典西欧风情有多浓烈和绵密。而中国的灵渠在沟通了湘粤两条大江之后那种通江达海的气势,难道就不能让我们领略到由秦始皇散发在江面上的那种平定天下的王者之气吗?
从这种视角来看,湘江与莱茵河虽然处于地球的东西两个完全不同的方位和国度,但她们那被河水淹没被时光沉淀的河床里,却蕴蓄着同等本质的社会属性与文化属性。这种属性让莱茵河和湘江早就没有了国界没有了地域上的隔阂,只有河流本身的内涵的勾连与并存。
所以,从河流的命运来审视这两条凌架于东方热土和西欧疆域的河流,她们的确有许多相似和相近之处。
莱茵河流经那么多西欧国家,其中最受益的就是德国,她在德国境内的流程是860公里。为此,德国人素来将莱茵河视为他们的“父亲河”。可是,对“父亲”伤害最深的,恰恰又是德国这帮不孝子孙。“二战”结束后的50年代末,德国在大规模的战后重建中,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在莱茵河两岸建起了一家又一家化工、能源、冶炼企业。这些企业不仅张开血盆大口向莱茵河 “吞食”工业用水,而且还要将似乎无穷无尽的废水排进莱茵河。
德国在结束野蛮和暴力的战事侵略之后,又用这种近乎战争暴力的野蛮行径发起了对莱茵河的掠夺,硬是让莱茵河沦为欧洲的“下水道”。
莱茵河不堪想象的污染虽然早已被沿河境内的几个国家共同治理,但莱茵河曾经的伤痛却无法不让我们接受一种事实:无论多么汹涌澎湃的江河流水,也抵不过人类欲望的泛滥洪流。
莱茵河的劫难就是这种事实的最好诠释。
德国人掠夺式的欲望污染了莱茵河之后,德国和沿河境内的几个国家仅为莱茵河疗伤就耗资300亿欧元。从2005年到2020年,有关治理预计还将投入100亿欧元。人类总是要在犯下了最不该犯的错误之后,又用巨资来修补这一过失。
但愿这种修补不是为了更大的掠夺与鲸吞。
从莱茵河现有的国际地位来看,我们这种担心也许纯属多余。因为莱茵河的环境治理已成为以德国为中心的几个境内国家的一种自觉行为。是这种行为,让莱茵河保持了她容光焕发、妩媚妖娆的瑰丽本色。
与莱茵河相比,湘江应该更幸运一些,尽管她也有过伤痛,但她毕竟不是像“二战”后的莱茵河那样深受全身的巨创。与湘桂水道的通航阻隔,只是她的一道被拦腰一刀的伤口。
这是一道完全可以治愈的伤口。
因为新的湘桂运河的远期规划就是为湘江“疗伤”、同时也是为湘江“美容”的一套特效方案。
灵渠虽然早已淡出了历史,但灵渠这一古代人工运河的文化脉络一直就与湘江存在着丝丝缕缕的牵绊与勾连。新的湘桂运河的开掘虽然不可能与灵渠再有任何直接的联系,但她却是古老的灵渠运河的一种替代和延伸。
那替代是纯地理概念上的。
那延伸是纯精神层面上的。
但最终,这又是一种历史与当代的接轨与契合。
远期的新湘桂运河规划将再次沟通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让全国航道联网的梦想成为现实。
改造25个梯级航电枢纽,衡阳以北将实现2000吨级航道衔接长江;衡阳以南1000吨级航道穿越漓江连接西江。
那将是何等壮观的“现代灵渠”。
那将是何等风光的湘水航运。
那将是何等激越的湘水奔流。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