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溪游子 拾尘小记（十）都门秋思（清·黄景仁）

黄景仁（1749～1783），字仲则，江苏阳湖（今常州）人。黄仲则善诗，今人论清诗，不论个人喜好，很多会把他列入清代十大家。英年早卒，死时才35岁，后人少读了多少好诗，非常可惜。他26岁（1775年）入京，次年受到乾隆召见，做了个小官。病死在他乡，灵柩由好友洪亮吉送回故乡。一生贫苦，颠簸流离，不仅诗风，连足迹都有意追随太白。著有《两当轩集》。他和同乡洪亮吉一个学李，一个学杜，人称“洪黄”。但诗的成就应该是黄高些。喜欢歌体尤其是太白式长歌的诗友自然不能错过黄仲则，但是实际上黄的律诗写得也非常好，也时有老杜的味道。我刚刚读完了黄仲则的《两当轩集》，发现黄受李商隐，李贺，杜牧的影响也非常大，所以诗风可以说是杂采广收。

今天要品读的这首七律，算是黄仲则的一首代表作。类似杜甫秋兴，组诗总共四首。四首俱佳，尤其是第三首。诗第二首云：“四年书剑滞燕京，更值秋来百感频”。 诗写在1775年入京时。黄仲则在京城，混迹于伶人之中。《京尘杂录》称他居京师四年，“唯从伶人乞食”，而且会自己上场，“登场歌哭，谑浪笑傲，旁若无人”。

都门秋思其三

五剧车声隐若雷，北邙惟见冢千堆。

夕阳劝客登楼去，山色将秋绕郭来。

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五剧车声隐若雷，北邙惟见冢千堆。剧是交通要道的意思。五剧意思是条条大路互相交通，说明繁华。如卢照邻《长安古意》：“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首句的“隐”字非常妙，一般形容车声，都说“殷（读第三声）”若雷。这里故意用了一个同声字，意思完全都变了。隐字点明并不是真的看到五剧的车马，而是诗人自己的想象。真的看到的是什么？是“北邙惟见冢千堆”。千古兴衰，一联写尽。北邙（亦作北芒）山在洛阳，并不在京都。但两汉魏晋王公贵族多葬于此。下句其实很含蓄地用了东汉梁鸿《五噫歌》的典故，很多评论此诗的人都没有看到。梁鸿《五噫歌》：“陟彼 北芒 兮，噫！顾瞻帝京兮，噫！”本诗诗题是《都门秋思》，用《五噫歌》典故非常妥当。不知道这个典故的人仍旧能够很好地欣赏此联。这是用典的化境，比晚唐一些诗人像水獭祭鱼一样罗列出很多死人的名字，写诗成了点鬼簿，要高明很多。

夕阳劝客登楼去，山色将秋绕郭来。 这一联用拟人手法，把夕阳山色提到主语的地位加以突出。寻常景色如此描写，是大家手笔，此联历来为人称道。这一联按律诗通常体构，应当写景，如果不拟人，处理不好的话，就会提前突出了自己。

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 前二联写景，这联转写己。这一联看似简单，其实暗用了两个典故。上句用了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是唐诗三百首里的名篇，我就不多讲了。下联用了千古绝唱《古诗十九首》里的第十四首：“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其实本诗多处本《古诗十九首之十四》。所以我把原诗列在此：“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关于这一联，我实在还要多说一句。“无”字可作谓语，可作状语，此处作谓语，对“买”字没有问题。但肯定有人会说“更”对“思”不妥。现代看起来思是动词，更是副词。但古代更思都是后接动词的修饰词，且都自己带有动词的意味。如唐吴融：“無才敢更期連茹，有意兼思學採薇”。又如宋王洋：“沽水童奴思给酒，乞钱司业更传觞。”再如宋杨万里：“小憩那思去，追程得更遲。” 古诗对仗，讲究的是一个字在诗里的实际语法功能，而不是死板地按词性相对。

我观今人论诗，受清朝“肌理派”毒害不知有多深，甚至比肌理派更有过之。对仗非要形容词对形容词，动词对动词，专有名词对专有名词，食"今”不化，愚昧而不自知。须知形容词动词都是西方的概念。在汉语里，形容词动词都可做谓语，对仗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唐诗里不知多少名诗都如此。论坛里时有所谓高人指点他人，论东道西，为祸实在不小。我就不点名了，希望诗友们保持警惕，以免误入歧途。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这一联是极为人称道的。出句极拙，人云“赋到沧桑句便工”，愈拙反而愈觉工。此联堪与子美“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媲美。

像本诗这样，四联每联都佳，即使放在唐诗里，也是毫无愧色的。

诗有一个很小的缺憾，就是“声”字出现了两次，而且意思差不多。这和诗人并不以此为病有关。我读了黄仲则的其他律诗，也常常有重字这个现象。除此以外，平仄粘对非常工整。

这首诗写作后，黄仲则名声很大，“一时传遍京华”。据称，在陕西的毕沅（据记载是个非常吝啬的贪官）居然寄了五百金给黄仲则，让他火速入陕，成了诗坛一段佳话。可惜黄仲则死在途中。（清史稿：陕西巡抚毕沅奇其才，厚赀之，援例为县丞，铨有日矣，为债家所迫，抱病逾太行，道卒。亮吉持其丧归，年三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