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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第一句话

 杂货店伙计 2014-09-06

余中先

近来读张洁的《无字》,小说的第一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

“尽管现在这部小说可以有一百种,甚至更多的办法开篇,但我还是用半个世纪前,也就是一九四八年那个秋天的早上,吴为经过那棵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时,决定要为叶莲子写的那部书的开篇——

“'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

无疑,一部小说可以有一百种开始的方法,但写出来之后,小说的开场白总是只有一种,而这第一句写得好不好,精彩不精彩,吸引人不吸引人,似乎也成了小说成功与否的因素之一。不过,我承认,这一因素还是微不足道的。

尽管如此,许多外国小说的第一句话,已经成为了经典,例如众所周知的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周扬译文)

我从事外国文学尤其是法国文学研究多年,对小说的第一句话,始终保持了一种比较敏感的感觉。主要是因为开始学外语的时候,水平差,词汇量不多,老得查字典,读一部小说的开头一句话,字典是查得最多的,总是想把它读明白。其实,读下去之后,后面的部分有很多读不懂的也就算了,懒得再查词典了。当然,一些小说也是读了第一句之后被扔下不读了,原因是,太难了。

第一句话,对一个初读者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可见,写好第一句还是很要紧的。

近来,又重温了一下一些外国名著小说的第一句话,觉得,其中有不少是很有意思的,内涵丰富的,但也有不少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当然,有的开场白也确实是没有什么文学滋味的。

卡夫卡的《变形记》和加缪的《局外人》应该是20世纪文学史上的名著,它们各自的第一句话,就开宗明义地道出了作品的意义所在: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变形记》,李文俊译文)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 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局外人》,郭宏安译文)

《变形记》一开头,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人变虫,直接就点明了现代社会中人格的异化。而《局外人》中主人公莫尔索对母亲之死的无所谓态度,也正是荒诞世界中荒诞人的典型。一开场,人物的性格便鲜活地呈现出来了。

而新小说作家布托尔的《变》的第一句话,则给了后来的写作者一个新的叙述角度:既非传统的全知全觉的第三人称,也不是作者主体意识极强的第一人称(我),而是第二人称的“你”:

“你把左脚踩在门槛的铜凹槽上,用右肩顶开滑动门,试图再推开一些,但无济于事。”(桂裕芳译文)

从《变》这部小说被介绍到中国之后,我就见识了好几篇小说对第二人称“你”有意识的模仿。那些作品中老是在说: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好像读者还真的从阅读领域进入了创作领域,与作者在一起进行再创作。如高行健的《灵山》,第一句是:“你坐的是长途公共汽车,那破旧的车子,城市里淘汰下来的,在保养得极差的山区公路上,路面到处坑坑洼洼,从早起颠簸了十二个小时,来到这座南方山区的小县城。”

国内原创小说中另外一个尽情模仿外国小说开场白的例子,就是一落笔便写:“多少年之后”,当主人公回想起那一次什么什么的时候,他还是怎么怎么的。这句开场白,应该来自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贡多是一个有二十户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芦苇盖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条河边。”(黄锦炎、沈国正、陈泉等人的译本)   

陈忠实的《白鹿原》的第一句在我看来就与《百年孤独》类似:“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其实,相当一些中国小说的第一句话,很有中国文化的味道。同样是农村人娶女人,浩然的《艳阳天》写得就不一般:“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有续上。”一下子,小说这就有了人物和故事的种种发展可能性,而且,在我看来很有中国特色,乡土气息特别浓郁。鳏夫得续妻啊!一个“续”字,有多少味道在其中。

当然,在我们所熟悉的外国名著中,还有一些实在算不上精彩,甚至有些太过平庸的第一句。

例如斯丹达尔的《红与黑》:

“维里叶小城可算是弗朗什-孔代地方最美丽的市镇之一了。”只是指明了故事发生的地点,没什么具体特点。

还有的作品,第一部的第一句不怎么样,但第二部的开头却不同寻常。例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第一部:“仪表堂堂、结实丰满的壮鹿马利根从楼梯口走了上来。他端着一碗肥皂水,碗上十字交叉地架着一面镜子和一把剃刀。”(金隄译)

第二部:“利奥波德·布卢姆先生吃牲畜和家禽的内脏津津有味。他喜欢浓浓的鸡杂汤、有嚼头的胗儿、镶菜烤心、油炸面包肝、油炸鳕鱼卵。他最喜爱的是炙羊腰。吃到嘴里有一种特殊的微带尿骚的味道。” (金隄译)

从“下水”和“臊气”开始,布卢姆先生的平庸与寻常便可见一斑。

记得童年时,听大人讲故事,或自己读童话时,第一句话往往是这样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那时候,我就知道,接下来的第二句(或者第一句话的下半句)一定会有新的内容。读(听)故事的这一时候,我们往往会原谅第一句中前半句的俗套。

想象一下英语的童话,不也是这样开始的吗:“Long long time ago, there is an old man…“法语的开场白也是如此:“Il était un fois un bonhomme...”

但如果,一开始就来一句:“我的叔叔是个疯子”,或者“老娘病得在床上躺了五年”,那岂不是更为精彩吗。所谓是开门见山,一针见血。

总之,小说的第一句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但如果第一句写好了,还是很能抓住读者的。反正,我自己往往就是这样被抓住的。

请欣赏几篇法国小说中的第一句:

狄德罗《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他们是如何相遇的?”“像所有人那样,纯属偶然。”“他们叫什么?”“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从哪里来?”“从最近的那个地方来。”“他们要去哪里?”“谁又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们说什么了?”“主人什么都没有说;而雅克说他的上尉说过我们在这世界上遇到的一切幸与不幸全都是天上写好了的。”

点评:这当然已经不是一句话了,但可以看成是一句整话,作者的交代具有现代小说的特点。

雨果《巴黎圣母院》:“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零十九天,巴黎万钟齐鸣,旧城,大学城和新城三重城垣中的市民个个惊醒。”(施康强、张新木译文)

点评:历史小说要求有的史实的精确,在这里,雨果告诉了读者:告诉你们,这是一部历史!

钱拉·奈瓦尔《奥蕾莉娅》:“梦是一种第二生命。”

点评:真正是意识流写作的开山鼻祖。

莫泊桑《漂亮朋友》:“女收银员刚把一百苏的硬币找给他,乔治·杜洛阿就拔脚出了餐馆。”

点评:这个乔治·杜洛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恶棍以后会飞黄腾达。

科莱特《亲爱的》:“莱阿,把你的珍珠项链拿给我!”

点评:话音未落,故事已经开始了。

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多夫》:“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傅雷译文)

点评:已经有了音乐性,主人公的心声从婴儿期起,就在与命运的抗争中亮了出来。

热奈《小偷日记》:“苦役犯身穿红白相间的浅色条纹囚衣。”(杨可译文)

点评:开宗明义地点了主人公的身份,囚徒,小偷,当然,他的另一个身份同性恋者还没有显露。

罗伯-格里耶《嫉妒》:“现在,柱子的阴影将露台的西南角分割成相等的两半,这个露台是一条有顶的宽廊子,从三个方向环绕着房子,那根柱子就撑住廊顶的西南角。”(李清安译文)

点评:典型的静物描写,科学般的精确、现实,如同画面,如同电影,用文字来描述,真是罗伯-格里耶的一大特色。

萨冈《你好,忧愁》:“在这种陌生的感情面前,在这种以其温柔和烦恼搅得我不得安宁的感情面前,我踌躇良久,想为它安上一个名字,一个美丽而庄重的名字:忧愁。”

点评:尽管有些绕,主题还是从第一句话中凸显了出来。

埃什诺兹《我走了》:“我走了,费雷说,我要离开你了。”

点评:主人公离开妻子之后,经历了许多,历险、发财、失窃、侦探、爱情、背叛……小说的最后,他回到原来的家,但妻子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只得对房主人说:“我只喝一杯,然后,我就走。”作品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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