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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二诗浅析
彭鹤濂 第一首《陈病树丈属题居无庐图》： 上岸牵船事已违，田园归计亦悠哉。 月明乌鹊无依止，日夕牛羊欲下来。 觅句生憎门莫闭，看山窃喜壁都开。 只愁流布丹青里，通老移家惹俗猜。 （杨通老移家图，见刘后村题跋） 第二首《马先之寄近刻诗存索题》： 先公宿许老门生，（君出先公之门）行谊文章异俗情。 旷世心期推栗里，（君称渊明曰千古妙无伦）胜朝宗派守桐城。（君亦为姚仲实先生弟子，撰姚先生年谱） 风怡春雨知时霁，潦尽秋潭彻底清。 把玩新编忽惆怅，卅年梦影溯诗盟。 钱钟书先生所作诗篇，一向不肯轻易示人。记得数年前《诗词集刊》主编潘佛章曾托我向钱先生索诗，钱先生婉言谢绝。并云：“拙作数百首，么弦孤张，独唱自悦，雅不欲厕时贤之列。”其自谦如此，我很想写些赏析文字；但深知钱先生不愿意被宣传的初衷（《钱钟书研究》发刊词），又想到钱先生的诗流传极少，让读者尝鼎一脔，亦未尝不可。适国华兄索稿，于是我就把钱先生寄给我的二首七律，粗浅谈自己的一些体会。 第一首《陈病树丈属题居无庐图》，这是钱先生为我师新城陈祖壬（病树）先生题图所作，陈师为义宁陈三立（散原）高第弟子，与湘潭袁思亮（伯夔）、合肥李国松（木公）同出义宁门下，以古文辞于时，世称“陈门三杰”。师晚年贫甚，久寓沪上，税屋以居，且居无定所。故取刘伶《酒德颂》之“居无室庐”以名其庐。《兼于阁诗话》亦谓“病树晚甚贫，往来沪、汉间，均不能长久”。师曾致余书，屡述及赁庑维艰，如云：“秋间为居停所迫，税屋不得，寄居斗室，狼狈万状。”又有函云：“所居小楼面西，午后戍前，几榻皆可炙手，大有涪翁宜州城楼风味。至生计之艰窘，尚余事也。”吾师虽家境清寒，却具有高贵品德。郑丈逸梅《艺林散叶》载有一则云：“海上闻人杜月笙庆寿，以重金请名流撰文，时陈病树甚窘困，却不屑为谀辞，婉谢之。”陈丈苍虬与人书述及之云：“闻病树辞杜寿文不作，极合文章之价，非多金所能贬也。”由此可知吾师之高风亮节矣。“上岸牵船事已违”，起句即点明居无庐。写陈师浮家泛宅，以船为居，但牵船上岸后，又税屋不得，事与愿违。“上岸牵船”，典出《齐书》曰：“张融，字思光，弱冠知名。世祖问融住何处，对曰：‘臣陆处无屋，舟居非水。’后日，上以问从兄绪，绪对曰：‘融近东出，未有居止，权牵小船于岸上住。’上大笑。”“田园归计亦悠哉”，陶渊明《归去来去辞》云：“田园将芜胡不归。”陈师有思归之念，然而归计亦远，难以达到。蒌、苏轼《过淮赠景山兼寄子由》：“功名真已矣，归计亦悠哉。”“月明乌鹊无依止，日夕牛羊欲下来。”颔联典故，一出于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一出于《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忽思。”前者以乌鹊之无依止，状师之居无定所；后者借牛羊之归圈，喻师之思归不得。寻常典故，信手拈来，贴切自然，有神无迹。颈联写出居无庐另一番景象：“觅句生憎门莫闭，看山窃喜壁都开。”相传陈后山每登览得句，即急归卧一榻，以被蒙首，恶闻人声。黄山谷所谓“闭门觅句陈无已”。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自述居室“环堵萧然，不蔽风日。”但“环堵”尚有壁，如师之居处，四面壁开，举目即见青山矣。无庐则无门，故门莫闭，无庐则无壁，故壁都开。憎其门闭，喜其壁开，一憎一喜，颇堪玩味。这两句语意诙谐，涉笔成趣，用典以故为新，真是夺胎换骨者。尾联照应点图，“只愁流布丹青里，通老移家惹俗猜。”陈师居本无庐，只怕写入图画里，如同杨通老之移家图，引起世人的猜疑了。除了第一句借“微”韵外，余俱押“灰”韵。纵观全诗，句句写居无庐，句句紧扣题旨，语圆气足，格高韵胜。 第二首是钱先生题马先之诗集之作。先公，指钱先生的父亲钱基博（子泉）先生。首两句说马先之（厚文）的文章行谊不同凡俗，曾得到了其师子泉先生的赞许。栗里，即陶渊明故居，这里借代渊明文章高妙。钱先生《谈艺录》指出：“当时解推渊明者，惟萧氏兄弟。”马亦推栗里，称渊明曰：“千古邈无论。”虽隔千年心犹相通，着一“推”字，仰陶之情溢于言表。桐城派，清代文学流派之一，以方苞、刘大櫆、姚鼐为代表，他们文论主张一贯，又皆桐城人。马为姚弟子，能恪守师学，故诗云：“守桐城”。钱先生写出马的为学渊源后，接着写他的诗风。吴汝纶《与姚仲实书》去：“桐城诸老，气清体洁。”诗文的澄清说，出自方苞。他在《古文约选凡例》中说：“古文气体所贵澄清无滓，澄清之极，自然而发光精，则《左传》、《史记》之瑰丽浓郁是也。”刘大櫆《论文偶记》引李翰“文章如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称“此语最形容得气好。”可见桐城派都把气体的澄清，看作是文章的高境。得气好，如春风如煦，雨润万物；得气清，中秋潭潦尽，澄沏见底。王勃《腾王阁序》有句云：“潦水尽而寒潭清。”钱先生以此来比桐城诗文的澄清，亦指写的诗风，极形象极贴切，如郢匠运斤，不见痕迹。钱先生把玩新篇之后，追溯诗盟往事，恍若梦影，因而惆怅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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