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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为人生的写作”

 百城主人 2014-09-10
顾先生《驼庵诗话》开篇第一句:“文学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为人生而艺术。”这一句提纲挈领,总括了顾先生的诗歌观念。顾先生讲的是古诗,但完全可以用其来检视现代汉诗。
  何谓“为人生的写作”?瓦雷里在评论雨果时说,雨果不仅长寿,更令人难忘的是他身上所迸发出的蓬勃的生命力。“在长达六十多年的时间里,这位奇人每天从五点钟工作到中午!他不停地进行语言组合,期待它们,倾听它们对他的回答。他写了十万或二十万行诗,并且从这种不间断的练习中获得了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波德莱尔则是与雨果正好相反的例子。这位短命的天才比雨果的寿命几乎短了一半,他只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来达到自己的完美,来认识个人的领域,来确定个人的风格,因此他不能像雨果那样在漫长的生命实践中自我调适,慢慢成长。他必须抄近道,少重复,迅速找到自己的风格路径并一条道走到黑。
  这两个人的写作,差可区别为两类写作:天才式写作、为人生的写作。
  为人生的写作,是以生活为底子、在漫长的生命实践中慢慢成长的写作。生活作为底子,意思是生活是写作的基础、大地,写作必须低于这个基础,深入大地,因此这种写作常常是低沉的,有重力感的,而非飞翔的。顾随先生讲诗,提出过“世法”与“诗法”的说法,一切“世法”皆“诗法”,“诗法”更离不开“世法”。也就是说,诗人不摸爬滚打在真实人世是不成的。钱穆先生亦认为,中国古人是“使语言文学化,文学人情化,一切皆以人生之真情感为主,此即是中国文化精神”。真正伟大的诗人是能调和“世法”与“诗法”的诗人,是与“世法”不隔的,比如陶渊明,“常人只认为看花饮酒是诗,岂不大错!世上困苦、艰难、丑陋、甚至卑污,皆是诗。”老杜虽不能完全调和“世法”与“诗法”,他有纠结,有苦闷彷徨,有怨气,但他又能将这种不调和写成诗,于是又消解了这种不调和。而王渔洋所谓“神韵说”,就是排除了“世法”,只剩“诗法”了,因此成为屋上架屋,空中楼阁。
  为人生的写作,是一种慢慢成长、逐渐成熟、不断变化的写作。他不会一下子就找到自己的风格,总是体现为不断变换、自我调适、离中道不远的叛离与回归。这种写作有非常明显的岁月痕迹,个体生命如雪泥鸿爪般拓印在诗里。因此,这种写作总能给人以信任感,里面不仅有一个真实的第一人称,更为关键的是,不掩饰,连缺点和错误都会原样呈现。这样的写作,大多是向内的,独语式的,不期待更多的读者。但也不封闭,柴门闲开着,避闹市而不避邻人。如顾先生最为推崇的陶潜,陶是既不出世也不入世,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有人情味,有寂寞心,将入世与出世打成一片。陶写田园诗,不是旁观者的田园诗,而是真的躬耕,真的将自己摆进去,因此,王、孟、韦、柳诸辈,只是写田园之美,而陶写田园是述农桑之事。
  为人生的写作,因取材于生活的左左右右,边边角角,因此易“俗”。俗到俗世里,倒也不怕,那不是真的俗,那是生活的原样,个人的真性情。“诗三百”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想怎样说就怎样说,因其真而免了俗。最怕的是俗到雅,“只要琴棋书画,不要柴米油盐”。雅俗才是真的俗,俗气。因此,雅不能救俗,只会害俗。什么才能救俗?顾先生说,惟力。生活里的诗,轻飘飘的,小情小绪的,雅得可疑,俗得可厌。必须有“力”灌注其中,才能辟雅避俗。比如老杜的诗,有真实沉郁的情感,有志在其中,才会有真正的生发感应之力。
  力,非蛮力,使蛮力容易成为叫嚣;更非小感知、小见解、小伤感。使蛮力,感情浓郁得化不开,是最常见的庸诗。顾先生认为诗之最高境界乃自然与无意,“无意之为意深矣”。因此他强调人之聪明在写作时不可使尽,“陶渊明十二分力量只写十分,老杜十分力量使十二分,《论语》十二分力量只使六七分,有多少话没说。”老杜虽使力,但尚有弹性,失去了弹性,就会死于句下。黄山谷的问题就是使力太过,如老吏断狱,严酷寡恩,少了些人情味。诗中最重要的是情,“一切有情,若无情便无诗了”。但不能滥情,不能被情淹了,只是个自我为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至自我消灭,这就是美,这就是诗,否则,但写风花雪月美丽字眼,仍不是诗。”小伤感最无用,如王安石所谓“文章尤忌数悲哀”,于己无补,与人无益,不说也罢。情、觉、思,以情为主,若无思,则易肤浅,流于鄙俗。知解太多往往也难成好诗,顾先生举过一个例子,“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有哲理,有知见,但不是诗,因知解太多了。诗人在诗中思,最易流于肤浅,流于俗见。顾先生认为,三个W(What.Why.How)中,诗人只对前两个W负责,后一个是留给哲人的,故诗人多懦弱无助,呼告无门。“我们读《离骚》,不要只看其伤感,要看其烦懑,此即因为没有办法,找不到出路——How,故强者感到烦懑,而弱者感到颓丧。”但诗人并非无思、无知解。真正的大知解,是一种对生活真相的发现,是“与真理的关系”,是无所谓美丑善恶的。写诗写到最后,最容易漫漶无力,以为是“老来诗篇浑漫与”,其实是思想力贫弱了,创造力低下了。要知道,老杜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还有一句“晚节渐于诗律细”。
  为人生的写作,可以写长诗,但大多是小令、绝句的感觉,偶为大赋,也是小我的寄托兴发,尽量往小里去写。我赞同写小诗,虽然“写小诗让人发愁”,但写小诗是常态。老杜有“三吏三别”,“秋兴八首”,但他也有“两个黄鹂鸣翠柳”,“黄四娘家花满蹊”。不要迷信“大诗”、“长诗”。中国当下的大部分长诗、大诗写作,其实是在雄心与虚荣心交相支配下的无效写作。为人生的写作,首先是诚实的写作。顾先生有个观念,诗宁可不伟大,但要立得住。可以没有《浮士德》,但要真实。“中国有的小诗绝句甚好,二十八字,不必伟大而不害其为诗,即因其真实。”事实上,小诗也可以是伟大的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小诗,但堪称伟大。顾先生更认为就纯诗而论,这两句诗可谓唐诗中的最高境界。大诗需要积累酝酿,小诗则可一触即发。但小诗不可多,多了容易重复,如放翁诗便是如此,“六十年间万首诗”,忠于自己,看到就写,一触即发,“可爱在此,不伟大也在此”。而孟浩然诗集最薄,但几乎每首都是好诗。小诗难在举重若轻,难在境界。须得在生活里历练上几回,在手艺上千锤百炼过,然后才会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妙手与偶得。比如“雨中山果落”这一句,的确是小,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学生便可懂,而大学教授未必讲得来”。但能得此句者有几人?非得有大境界者不可得。
  为人生的写作,其最终并非为安慰一个小我,如果只为小我而写作抒情一辈子,实在是酸腐可笑。顾先生讲,伟大的作品不只有小我,更应有“圣佛不度众生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精神”,这也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强调的,“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作诗有三重境界。写诗不是诗,就像唱歌老跑调,是为酸;写诗只是诗,一招一式四平八稳,不跑调也不出彩,是为腐;“写”这个动作与诗合一,诗与这个写的“人”合一,最终“不写”也是诗,活着便是诗,这才是为人生的写作。得此境界者,诗入化境,就不会差。而诗之于人,可形而下为日用起居,交游唱和,慰藉平生;亦可形而上为终极信仰,尤其是在艺术界限日渐模糊的今天,为人生的写作也可以成为一种终极化写作。
  人生诸般喜乐苦况是一种常态,因此,为人生的写作不会是一种“单纯”的写作,即便单纯也是调和后的单纯,如酒之调和苦辣香甜。“有人喝酒上瘾,没有人吃醋上瘾”,真正伟大的作品,都是调和的产物。“极不能调和的东西得到调和便是最大成功,最高艺术境界”。陶诗最为调和,调和到至为平凡,而平凡之极反而不平凡,陶诗之不朽,“不以其伟大,而以其平凡”;相反,顾先生认为曹植就有点太豪华了,“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美女篇》)“可谓千古豪华诗人之祖”,但也仅是表象,根本没有触及人生之内里。李白也豪华,但他有调和,他是“飞扬中有沉着,飞而能镇纸”;老杜早期也挣扎,后来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尝遍,虽经天宝之乱,而乱后仍能静,如“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诗人之性情禀赋不同,但过于偏向一隅便不足取。中国诗常以气、格、韵分,得其中之一便算佳品,若能调和,则是上品。如太白才气纵横,因此爱使气,好在太白是有真气,才不至虚骄、浮夸;格是在字句上下功夫,老杜“晚节渐于诗律细”,是真功夫。即如拗律,李杜都犯,但李是不知,杜是故犯,李是才气性情所致,杜是功夫学力。后来的江西诗派就过了,只讲学力,“此乃震慑人,唬人”,不肯把心坦白赤裸给人看。诗人有才而无学不成,只靠才气而无后天修养,易“贫”;用功太过也不成,容易被古人压倒,是“瘟”。诗之最高境界乃是“妙不可言”,所谓“弦外余韵”,是“先天不成,后天也不成,乃无心的,需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要想瓜熟蒂落,就必须等机缘,有余裕,有沉潜的功夫。“今日偶游公园便写牡丹诗,定好不了,需有酝酿之功夫”。酝酿就是沉下来,但又不可闲置于一旁,必须如孔子所言“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造次即匆忙之间,颠沛即困苦之中,必于是,心仍在,然后等待机缘触发。弦绷得太紧不成,但太过放松也不成。
  顾先生认为,“一切伟大的诗篇,与其说是写出来的,毋宁说是活出来的”,因此他特别推崇辛弃疾,他认为这位山东大兵有力,健,能直面生活,不逃避现实,能“在诗的字句上看出作者人格”。大多数诗人能将诗写得很美但往往逃避现实,“只有稼轩,不但承认铁的事实,没有办法去想办法,实在没办法也认了,而且还要以诗的语言表现出来”。稼轩是真能“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的,老杜与他相比,终究是个穷秀才。这便是英雄中的诗人,诗人里的英雄,“诗人多无英雄手段,而英雄可有诗人情感,曹与辛于此二者盖能兼之”。顾先生对“气弱”的诗人不待见,比如讲诗之伤感,“人要做事便当努力去做事,有理说理,有力办事,何必伤感!见花落而哭,于花无补,于人何益!”有宋一代词人,除了辛稼轩,顾先生对冯正中也颇中意,因为他沉着,有担荷,“中国人独缺此精神,而多是逃避”。顾先生曾两次讲到唐李涉的《题鹤林寺壁》:“终日错错碎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说:“诗是唐人味,但我们不该欣赏这种诗,这种境界可以有,但我们不应过这种生活。”又说:“同学们宁可不懂诗,不作诗,不要懂这种诗,作这样诗。人生没有闲,闲是临阵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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