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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札记一

 昵称14979747 2014-09-11

 

 

         读书札记——周汝昌与张伯驹篇(一)

 

诸如周汝昌先生等名士之间的往来轶事,往往会成为令人回味、咀嚼的逸闻,并且从中诞生许多名作。这是近现代文化史上的盛事佳话。

大家熟知,周汝昌先生是继胡适、俞平伯之后我国又一位红学大家,1953年出版的《红楼梦新证》被誉为“红学方面划时代著作”,毛泽东主席极为赞赏,胡适、顾随等前辈学者曾专文评述和祝贺;而且周汝昌先生是书法大家、国学大师、诗词圣手。在书法方面,周老曾三次背临《兰亭序》,启功、徐邦达、王学仲等均著长跋致贺。并有《书法艺术问答》、《永字八法》等书法理论著作,也引起了书法界的强烈反响;周老在诗词研究和创作方面也有极高的成就,年轻时就是俞平伯、顾随、张伯驹等大学者诗词唱和的小友,所笺注的《范成大诗集》等都是权威性版本。

  张伯驹是集收藏家、书画家、诗词家、戏剧家于一身的奇才,比周汝昌年长20岁,由于周汝昌诗词出众,在燕园读书时,已经和张伯驹成了诗坛知音小友,他们以文会友,后来彼此成为望年之交。1982年张伯驹先生谢世,今日,两位文人雅士往来轶事,许多人并不知晓,笔者在读书中,节选了部分文章,与网友共赏。

 

节选一

《一代名士张伯驹》之序

                             ——周汝昌

 

张伯驹先生的传记一稿,已经杀青,承作者前来索序,不禁欣慨相兼,百端交集。若论为兹传撰序,我并非堪任之人,但先生生前交契,俱叹凋零,当日拈韵倡酬、接席言笑者,今唯我在,义不容辞,因粗纪前尘,申我衷曲,岂敢曰序,亦聊寄所怀而已。

自太史公创纪传,于是中华之史,不独纪事,转重传人。传人者何?传其品,传其节,传其才德,传其神采,使其人跃跃然于纸上,令后世如目接耳亲,而不胜其追慕慨念之情,是以其人虽往,扰凛凛生气,在我左右。是所以同为不朽之胜业,而三才之中心亦于焉斯在。然欲传其人如伯驹先生者,其事实非易易。盖事可纪,言可采,岁月可罗列,而丰采神情,音容意度,则至难为力。以上之理,扰易晓喻。至于所传之人,评价如何,其历史位置如何?则更难片言居要,数语得中。此在作传与作序,皆是至难之事。

我获交于伯驹先生,一在词学,一在红学,两者交逢,不期然而有会心不远之欢,投契日深,相知遂久。其时,我在抗战胜利后重返燕园续业,先生居于展春园,相去数步。展春者,因收藏展子虔《游春图》而取名,其地实为康熙时果亲王胤礼之故园,先生得其东半(其西半为当时名人吴氏所有),景物无多,有小楼二处,回廊相接,外楼袁大公子居之,时已年迈,扰攻德文书籍,恂恂如也。内楼为大客厅,有前厦,厦前莲池,厅后植芭蕉。我从燕园循野径,过小溪,入园门,有一大过堂,穿之而达客厅。入厅则巨案数条,目中琴棋卷轴,名砚佳印之属,此外无一尘俗事物。我每日下午课余,常闲步而造园,入厅后,自寻座,宾主往往不交一言,亦无俗礼揖让之烦。我由此深知,先生为人,坦荡超逸,潇洒天真,世所罕见。他见了名人贵人,是如此;见了青矜学子,草野村氓,亦是如此。在他眼中心中,并无尊卑贫富之分,只有高下雅俗之别。这种人品性情,我只在书册中似乎依稀仿佛知之,如明末清初张宗子(岱),大略相似。我深重其为人,过于他的其他方面。

我与先生相交,始自一次展览会——先生将自藏的珍贵书画精品,在燕大中文系楼上举办了一个小型展览。其时我正致力于研求曹雪芹的家世背景,闻得此展品中竟有《楝亭图》,大喜!立时趋而就观——只见大玻璃柜展出了巨轴的一小段。墙上则悬有饮水词人纳兰性德的小照,彩色立幅,诧为异品。见其四围缓边上,名家题咏已无隙地。这当中首先是藏主张先生的《贺新郎》,词句中涉及了红学旧说贾宝玉即纳兰一义。我于是一时乘兴,步韵连和了两三首,每句下都有细注,句句是讲曹家的史迹实事。张先生看了,见我年少(我比他小20岁),以为文笔不差。他因此将刊本《丛碧词》送我一部。我拜读了,在音律上提出了七十多条拙见,先生一一从善如流。这样的事,在古人中也是难得有之的,我益发钦服他的雅量。但我们的交契扰不在一端。随后,我为词集撰有跋文一则,其中提出,如以词人之词而论(有别于诗人之词、文人之词、学人之词、杂流之词),则中国词史当以李后主为首,而以先生为殿——在他之后,恐怕不易再产生这种真正的词人之词了。由于我是从学术、文艺上从公论断,并无丝毫阿谀献颂之心,这使他非常感动。从此,更引我以为知音。他以后凡作词,没有一篇不是写与我看,听我意见的。记得一次同游大觉寺,他年事已高了,坐在玉兰花下,袖出一词稿让我看,两眼全神贯注地望着我——看我读词时的“面部表情”!这种情景,我自然是很难忘记的。

如前所叙,我们友谊的一开头就包含着红学的因素在内。由于我的缘故,张先生对这个课题的兴趣也日益加深起来。事实上,他对我的研究历程是起过作用的。举例而言,我与陶心如(洙)先生结识,是由于张先生的中介,而我们三个是在胡适之先生考证红楼版本之后,廿余年无人过问的情势下,把“甲戌本”、“庚辰本”的重要重新提起,并促使“庚辰本”出世,得为燕大图书善本室所妥藏——这又一直引向了日后的古钞影印与研究的崭新时期与步调。今日的很多研红之人,花上几个钱,便也手此一编,方便无比地发表文章,却不知早年我们那种缔造艰难的经历。有一年的新正“人日”(初七),张先生兴致勃勃地来到东城无量大人胡同敞寓,探怀摸出一件宝物给我鉴赏——就是举世闻名的脂砚斋藏砚那件罕有的文物异品。又有一年的重阳节,他来信特将“三六桥本”《石头记》珍本的消息与情况写示于我,因此还各赋《风入松》新词叠韵唱和……这些往事,历历在目。由此可知张先生对红学研究进展屡有贡献,只是世人知者不多罢了。

这还都是展春园时的旧事。那时天天见面,我到先生之厅,视同家人,有时名贵书画舒卷之事,也要我动手帮忙。但满案珍宝,没有主人的话,我严守自己的戒条:不妄动一指头。这是因为当时张先生仍然被视为“凋人”,我去走动,就要避嫌。记得很清楚:《楝亭图》四大轴,有一回摆在大案上为日甚久。我原非不想一见之人,且渴望已久,但终未触动,也未启请一观——我至今真正目睹的,仍然是数十年前在燕大中文系所见的那一小段!再如,家父自津抵京,曾暂借寓于斯园,居室案上陈有柳如是女史的黄玉凤砚,紫檀匣上镂有钱牧斋的篆书铭记。主人并不害怕我们“顺手牵羊”,我们临辞也不请主人检核器物(因有男仆,每日入室收拾,假使丢了东西,岂不皂白难分……),我们宾主双方,就是这样相互信任,超脱世态,全以坦荡相待。

这种值得追怀的日子,当然是会发生变化的。我离开了燕园入蜀,先生专邀一社,请众多名家赋词惜别。别后时寄新句见怀,情见于辞。及返京,先生亦已迁居城内后海南沿。因为路远,见面就不频数了。再后来,我目坏,行动需人,于是造访先生的机会,愈见稀少。所余者,词翰诗笺,鳞鸿传字,种种情事,始终如旧也难悉记。

不知过了多久,先生遭到了一生中最为艰困的时期,他从吉林回京暂避时,也来见访,当时已非复昔年光景。因户口不在北京,口粮自成问题,因而有时在小寓留饭,粗馔劣茶,先生亦不嫌弃,仍尽主客之欢。我因无力相济,只能将所节省的粮票,邮寄先生,聊当濡沫。对此,他也还要笔札相谢。那时读了他的信,真是心中感到难过得很。但又想,如先生之为人,对国家对人民是无愧于怀的,浮云蔽日,终有清明之期,尔时快阁眺晴,联吟赋句,先生必定一如既往,霁月光风,曾何滓秽太清之可云哉。

先生酷爱中华艺术,举凡书画词章、歌弦筝柱,无不诣习。因有同好,共语易投。先生工余派须生,我亦尝为之操琴,高唱“卧龙岗散淡之人’。音容宛在,而斯人不作,后之来者,又何能尽挹其清芬乎。今幸有任凤霞女士,不辞心力之苦,多年以来,经营访察,成此良传,则先生风规不泯,足以告慰于当世与来者,岂非至幸。

我识先生晚,不足以知其万一,草草为文,莫能委曲,粗陋之笔,有余愧焉。然而中华文化所孕育之高流名士,应存典型,昭示于寰宇,故我序之,又非徒念私谊,而所怀者多且远矣。

 

(选自当代中国出版社《一代名士张伯驹》,任凤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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