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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乘卷八【白话译文】

 冷鳳 2014-09-12

             
    里乘卷八
    小卫玠
    山右卫生,世家子也。儿时颖悟过人,温其如玉。十三岁应童子试,学使者命题面试,赏其文,以为神童,拔冠一军。且谓其学校官曰:“此小卫玠(卫玠(公元286年—公元312年6月20日),字叔宝,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北)人,古代四大美男之一。五岁时,神态异于常人。其祖父卫瓘说:“这孩子与众不同,只是我年纪大了,看不到他长大成人了!”年少时乘羊车到街市去,看到他的人都以为是玉人,人们都去观看他。骠骑将军王济,是卫阶的舅舅,英俊豪爽有风度姿容,每次见到卫玠,就叹息说:“珠玉在身旁,就觉得自己形貌丑陋。”又曾对别人说:“与卫玠一同出游,就像有光亮的珠子在旁边,光彩照人。”其祖父卫瓘,晋惠帝时位至太尉,父亲卫恒,官至尚书郎,著名书法家。卫玠是魏晋之际继何晏、王弼之后的著名清谈名士和玄学家,官至太子洗马。永嘉四年(310年),卫玠迁移南方。永嘉六年(312年),卫玠去世,时年二十七岁。)也,异日当清贵,可善视之。”由是小卫玠之名,噪于一黉。遐迩皆倾慕之,愿妻以女。生益自负,择配殊不肯草草。顾幼失恃怙,而家甚寒,年将弱冠,逑好尚虚。生攻苦弥笃,自以为青紫唾手可得,但有千钟粟,何患无颜如玉也。邑郦翁者,家称素封。有女珊柯,年及笄,美而慧,女红之馀,酷嗜翰墨,翁与人酬应书札,类皆倩女代笔。翁益爱怜之,尝夸谓戚党曰:“我家有埽眉才子,若开闺阁科,何患不状元及第耶?”坐是,遴选东床,颇难如愿。一日,珊柯与嫂五台礼佛归,途中适与生遇。珊柯秋波频睨,情殊惓惓。嫂窥其意,悄谓之曰:“小姑知此人乎?此即乡里所称小卫玠者是也。渠与家兄为社友,过从甚密,故识之。小姑如有意,当使兄为执柯。”珊柯红晕于颊,笑而不答。既归,思恋綦切,饮食俱废。嫂固与珊柯善,不时省问,珊柯喟然低谓嫂曰:“我亦不解何故。他日归后,魂魄若失,似此恹恹,恐非佳兆也。”嫂戏慰之曰:“小姑得毋为小卫玠乎?果尔,得谐伉俪,的是嘉耦。当即风示渠,央吾兄来,请命于翁,无不谐也。但其人才丰境啬,家徒壁立,与相如等,未审小姑患贫不?”珊柯叹曰:“实告嫂氏,妹筹之已熟,命好,贫亦可富;不则富亦可贫。富贵在天,有命存焉,何患贫之与有。惟嫂氏图之。”嫂笑曰:“如此,易矣。小姑请自保重,不三日,必有以报命。”珊柯大喜,厥疾顿瘳。里有某公子者,父官粤东太守,卒于任,宦囊充牣,公子扶榇归,服阕。年甫十八,适聘妻某氏病卒,耳珊柯名,倩媒求婚于翁。翁慕公子门第多财,遽喜诺之。嫂闻之,知难挽回,乃备告珊柯,且婉劝之曰:“非嫂方命,奈翁已许公子,虽智如良平,亦难为计。闻公子少年才貌,亦不减小卫玠,况门第家道,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婚姻大事,自有天定,人力断不能与造化角胜。似此天作之合,未尝非福,小姑亦何必甲彼乙此,沾沾然成心不化哉!”珊柯闻之,无可如何,只得惟父命是听。亡何,吉期已届,公子亲迎,演剧宴宾,备极华侈。夜分客散,入房更衣,复出自私,突有人掩出其后,以刀洞其胸而殪之。其人疾入房,吹灭灯烛,知珊柯坐床上,入帏遽抱求欢。珊柯以为公子,骇问:“君何为者,如此卤莽?”其人低答曰“我、我非公子也,乃小、小卫玠也。感、感汝意,特、特来谢。”珊柯惊曰:“公子行且至矣!宜速去,毋使两有不便。”其人曰:“公、公子我、我已刃之矣,可请放心。”珊柯骇曰:“汝言真耶?”曰:“那、那敢相诳。”珊柯顿足失声大哭曰:“汝累我矣!奈何!”其人知不可犯,又恐人至,急摸取珊柯髻上簪,出房拔关窜去。比婢媪等闻珊柯哭声,各秉烛来问讯,见珊柯披发汗喘,惨无人色,争前问故。珊柯具告所以,众大惊,急出觅公子,果见洞胸,僵仆地下,血流遍地。须臾,合宅男妇毕集,公子两弟未及成童,抚尸大哭。平明,具状诉于邑宰。词内并牵连珊柯,保无知情。邑宰即率伍伯来验,时当暮春,见公子身着短袷,俯仆地上,果系出其不意,被刺身死。乃拘生与珊柯,分别研讯。珊柯哭称素与生漫不相识,实不知情。及至讯生,生素未登公堂,骤见有司厉声叱诘,仓猝莫知所对,情殊惶恐。邑宰信以为真,遽请褫革巾衿,备加榜虐。生不堪酷刑,遂致承服。爰书既订,直延颈以待秋决。珊柯虽不知情,以事出有因,亦不能遽释出狱。会按察某公,由牧令起家,陈臬晋省。虑囚及生,颇疑其冤,思为平反,而苦不得法。夜梦一人,持铜镜一枚掷地,碎其半而存其半,歌曰:“铜镜如月,半明即灭。先缺后圆,先圆不缺。”寤后,寻绎梦兆,味后二语,忽有所触。乃授计狱吏,净除一室,备设床帏衾枕,纵生与珊柯聚处其中,以察其情形以告。狱吏如命,并具肴酒,延二人至而告之曰:“公子一案,业已定谳。怜汝二人实一双嘉耦,生离死别,近在指日,特具不腆,聊与稍叙决绝,勿却为幸。”二人俱再三固辞,狱吏笑曰:“我不过一片哀矜之心,并无他意,请勿疑虑,决不使长官知之。”言讫,钥扉径去。初,五台途中之遇,珊柯因嫂知生,而生固不曾留意于珊柯也。自公子狱起,生以为珊柯素无仇隙,意外横遭诬陷,殊深抱恨;至珊柯虽有意于生,自遭公子之变,颇恨生凶暴,前念顿灰。兹被钥于一室,彼此相视,未免心动。珊柯见生温文尔雅,似非杀人之人;即或如此,亦因爱我起见,我幸免祸,而彼指日即正典刑,究竟与我毫无所染,徒丧厥生,情殊可悯,一种怜生之心,不觉时形于色。生虽尝耳珊柯艳声,未曾见面,即狱起,偶与对质,更不敢公然平视,今近在咫尺,细意领略,果信名不虚传。因忆狱吏之言,死期伊迩,与其徒坐虚名,不如暂图实乐,纵正典刑,死亦无憾。乃强颜向前,揖珊柯而叹曰:“小生与娘子平日并无仇隙,一旦横遭诬陷,果何故耶?”珊柯腼腆久之,叹曰:“君所作事,君自知之。妾纵不无怜君之心,然杀人者抵,有国法在,于妾何尤也!”生叹曰:“卿今日尚以为杀人者真小生耶?以卿视小生,力乏缚鸡,岂能杀人者耶?卿既苦口相坐,百喙难解。但枉被虚名,心实不甘!卿如慈悲,俾得一亲肌肤,死亦瞑目矣!”言讫,便拉珊柯求欢。珊柯闻生所言,心甚凄然,雅不欲拒,解衣并寝,曲尽绸缪。事已,珊柯问曰:“始君口吃,而狐臭之气刺鼻,今何不尔也?”生笑曰:“小生向无此疾。卿何所见而云然也?”珊柯因述曩日公子被害后,其人灭烛入帏,所闻实系如此。“然则果非君耶?”生叹曰:“事已至此,想是夙冤。今蒙卿见怜,复何尤怨!”珊柯又将五台归后,如何抱恙,如何与嫂同谋,历历为生具述一过。生不胜感激,叹曰:“小生缪承错爱,若非娘子述及,至死不知。然此中消息,得毋漏泄,俾奸人乘机假冒,致嫁祸于小生乎?”珊柯叹曰:“闺房秘语,人何由知?信如君言,果系含冤。然爰书既订,料难平反。君如屈死,妾誓相从九原,必不独生也!”二人喁喁絮语,狱吏潜听甚晰,一一转达于公。公笑曰:“得之矣。”亟密召郦翁至,问曰:“汝家侮甬来往人等,有口吃而狐臭者乎?”翁沉思久之,对曰:“平日来往人等,惟衣工金二朋者如此。”公曰:“是矣。”亟飞签拘金至。公见其气象猛鸷,料非良善,据案叱曰:“汝杀某公子,嫁名卫生,何也?”金固口吃,闻公言,顿惊失色,口中喃喃,犹欲强辩。公叱左右搜其身,果得质券一纸,赎取验之,即珊柯当日髻上簪也。公笑拈以示金曰:“赃物已得,汝犹欲辩耶?”叱令痛笞之,果吐其实。先是,金幼从师学为衣工,在翁家制衣。比长,所业甚精,翁家男妇衣,大半皆金手制。及珊柯长成,所需衣裙,非金制不着。金尝闻珊柯美,恨未一见。珊柯偶往省妗氏,金窃窥之,不禁狂喜。以珊柯衣非己制不着,谬幸于己有缘,时萌妄想。有某媪者,向在翁家服役,固与金有私。前珊柯与嫂所谋卫生一事,不料媪属垣有耳,闻之,戏述于金。金久欲图珊柯,正苦无当,闻媪言,陡生恶计:乘公子亲迎,潜入其宅,拚为孤注一掷,计杀公子,假冒生名,当可遂愿;即不然,嫁祸于生,己亦可脱然无累。至是,尽吐其实。以金坐抵,而生冤以白。公念生无罪,几陷大辟,诃责邑宰及承讯各官,使为媒,以珊柯妻生;并罚醵资助奁,资生膏火,以赎其愆。闻者无不啧啧称颂。公始悟梦兆铜镜掷碎其半者,仅存二金字也;歌词“铜镜如月,半明即灭”者,月合半明,为朋字,统合之,金二朋即灭也;后二语,谓生与珊柯当为夫妻,先有缺陷,而后团圆;然必先暂使团圆,而后乃无缺陷,故曰“先缺后圆,先圆不缺”也。公初授计狱吏,固是揣度结句而有所触,不谓果以此而获真犯也。生出狱后,喜妻珊柯,又得助醵赀,益发奋下帷,寻联捷。入词馆,秩跻清要。士林传为美谈,足征学使品藻不谬。
   里乘子曰:听讼折狱,谈何容易!圣门七十子之贤,独许仲氏,其难可知也。小卫玠之狱,邑宰颟顸锻炼,遽订爰书,使非按察某公设法平反,几何不沉冤莫白。可见天下断无难折之狱。如事关人命,尤不可草草听断;至万分疑难,亦心审慎迟回,澄思渺虑,务求水落石出,不使稍留馀憾。否则,生杀自由,视人命如草菅,漫不加意,彼苍昭昭,难保不无冥报也。某公精诚所格,见于寤寐,授计狱吏,神妙莫测,可以为法。所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观此,足证古人“田中走,东门草”之说不虚也。

    小卫玠
    山西有个姓卫的书生,本来是世家子弟。小的时候聪慧过人,文雅柔和如同良玉。十三岁参加童子试,主考官命题面试,非常赞赏他所作的文章,认为乃是神童,因而点中他为头魁。并且对他学校的官员说道:“这就是小卫玠啊,以后一定能够成为翰林,你一定要好好栽培啊。”因此卫生凭借小卫玠的美誉,名噪一时。一乡远近都很倾慕他,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为妻子。卫生更加自负,选择配偶绝不肯草草了事,而他自幼失去父母,家境贫寒,年纪已经将近二十岁,还没有成家。卫生因而刻苦攻读,自己以为福贵垂手可得,只要官禄亨通,还愁没有佳人陪伴吗?
    同乡有个姓郦的老翁,家里非常富有。有个女儿名叫珊柯,年纪已经十五岁,到了出嫁的年龄,生得美丽聪慧,平日在针线活以外,酷爱读书写字,郦翁和外人来往应酬所作书信笺札,大都让女儿捉刀代笔。老翁更加珍爱无比,经常在亲戚朋友中夸耀道:“我家中有个巾帼才子,朝廷若是开启闺阁科举,何愁考不中状元啊?”因此,挑选女婿,非常苛刻挑剔,很难有让他如愿的对象。一天,珊柯和嫂子到五台山礼佛回家,途中正巧和卫生相遇。珊柯偷偷斜眼打量卫生,内心颇为中意,嫂子看出了她的意思,悄悄对她说道:“小姑子知道这个人吗?他就是被乡里所称为小卫玠的卫生啊。他和你的兄长是同学,交情很亲密,因而认识他。小姑子若是对他有意的话,就让你的兄长为你做媒说桥。”珊柯听了满脸红晕,笑而不答。等到回家,思恋卫生不已,连寝食都荒废了。嫂子本来和珊柯亲善,不时探望问候,珊柯叹着气低声对嫂子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何缘故。那天回家以后,好像魂魄都丢失了一样,像这样病病歪歪,恐怕不是好兆头啊。”嫂子玩笑着安慰她道:“小姑子怕不是为了小卫玠得的相思病吧?果然这样,能够得到他作为配偶,真是天作之合。应当立刻暗示给他,央求你的兄长过来,向你的父亲大人请命,事情没有不成功的啊。只是小卫玠才华出众,境遇不佳,家中徒有四壁,就像当初的司马相如一样贫穷,不知道小姑子怕不怕他的贫穷啊?”珊柯叹道:“我对嫂子实言相告。我心里已经决定好了,命运好的话,贫穷也可以致富;命运不好的话,富贵也可以变为贫穷。富贵在天,这都是命运早已经决定好了的,我何愁同他在一起始终贫穷呢?只是希望嫂子为我设法策划此事。”嫂子笑道:“果然如此,事情容易了。小姑子请自己保重,不出三天,一定有好消息带给你。珊柯大喜,感觉疾病顿时痊愈了。”
    同乡有位某公子,父亲在广东担任知府,死在了任上,留下了一笔财产,公子扶着灵柩回乡,在家中守孝。年纪刚刚十八岁,正巧还没过门的妻子某氏得病死了,听到珊柯的名声,请媒人向郦翁求婚。郦翁羡慕公子家中财产富有,马上高兴地答应了。嫂子听到消息后,知道难以挽回,于是将事情详细告诉珊柯,并且婉转地对她劝慰道:“不是嫂子违背你的使命,怎奈父亲已经将你许给公子,纵然我的智谋像张良陈平一样,也难以施展计谋了啊。听说公子少年才貌,都不下于小卫玠,况且家境门第,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婚姻大事,自有天定,人力断不能和造化相抗衡取胜啊。像这样的天作之合,未尝不是福分,小姑子又何必厚此薄彼,对小卫玠恋恋不舍,痴心不化呢?”珊柯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听从父亲的命令。不久,婚嫁的吉日已到,公子亲自迎娶,大宴宾客,请戏班演戏,婚礼极其奢华隆重。夜半客人散去,公子入房更衣,又出来小解,突然有人悄悄来到他的身后,用刀子贯穿他的胸口,将他杀死。那人疾身入房,吹灭灯烛,知道珊柯坐在床上,撩起床帐抱住珊柯就要非礼亲热。珊柯以为是公子,惊骇地说道:“你这是为了什么,竟然如此地鲁莽啊?”那人低声回答道:“我,我不是公子啊。乃是小,小卫玠啊。感,感激的青睐之情,特,特来相谢。”珊柯吃惊地说道:“公子马上就要到了啊!你快快离去,不要让彼此误会而生出事端。”那人说道:“公,公子,我,我已经亲手把他杀了,你大可以放心。”珊柯惊骇道:“你说的是真话吗?”那人答道:“那,那里敢骗你啊。”珊柯顿足失声大哭道:“你连累我了啊!这可怎么办好啊!”那人知道不能相犯于她,又害怕有人前来,急忙摸索着取下珊柯头髻上的簪子,出了房间打开院门逃跑了。等到婢女妈妈们听到珊柯哭声,各自拿着灯烛前来问讯,只见珊柯披散着头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面容惨无人色,争相上前询问何故。珊柯将实情详细告诉大家,众人大惊,急忙出来寻找公子,果然看到他被刀子贯穿胸口,僵直地扑倒在地,血流满地。片刻之间,合家男人妇女全都到了,公子的两个弟弟还未成年,抚着哥哥尸体大哭,到了早晨,写下状纸向县令投诉。诉状内一并牵连珊柯,并不担保她不知内情。县令立即率领仵作前来验尸,这时节正当晚春,之间公子身穿短袍,俯身扑倒在地,果然是因为出其不意,被刺杀而死。于是拘捕卫生和珊柯,分别严加讯问。珊柯哭着称向来与卫生素不相识,实在不知道内情。等到拷问卫生,卫生素来没上过公堂,突然看到法官厉声喝问,仓促之间不知所对,内心非常惶恐不安。县令更加信以为真,于是请示革除公子功名,对公子严刑相加,卫生忍受不住酷刑,于是只得承认自己是凶手。判决书已经上呈批示,就只有等待秋后问斩。珊柯虽然不知内情,但因为事出有因,也不能马上释放出狱。
    正值按察使某公,由师爷起家,巡按到山西省城。检视案宗查到了卫生的案子,非常怀疑他是被冤枉的。思索为他平反,而苦苦找不到办法。夜里梦到一人,手持铜镜一面掷在地上,摔碎了一半而存留了一半,并且作歌道:“铜镜如月,半明即灭。先缺后圆,先圆不缺。”醒来后,反复寻思梦境的征兆,回味后来的两句话,忽然有所感悟。于是对狱卒教授计谋,将一间屋子打扫干净,里面设置了床榻枕席,将卫生和珊柯关在其中让他们相聚。用来观察两人的情形详细禀告某公。狱卒领命,并且准备了酒肴,请二人来此对他们说道:“公子一案,已经定案。怜悯你们二人实在是一对天作之合,生离死别,就在这几个月了,特意准备了些不太丰盛的酒肴,聊以让你们稍稍相聚话别决绝,请你们不要推辞就很荣幸。”二人都再三坚决推辞,狱卒笑道:“我不过是一片哀怜不忍的心意,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请不要有所疑虑,此事绝不让长官知道好了。”说完,锁上房门径自离去。
    最初,五台山回途的那次相遇,珊柯因为嫂子才知道了卫生,而卫生本来不曾对珊柯留意。等到公子的案件发作,卫生因为和珊柯素来没有仇怨,意外横遭诬陷,内心不禁对她深感怨恨;而珊柯虽然对卫生有意,但自从遭遇公子之变,内心颇恨卫生凶暴,从前的情念顿时烟消云散。两人自打被关到了一个房间,彼此相视,未免心动。珊柯看到卫生温文尔雅,似乎不像是杀人的人;就算真是杀人犯,也是因为爱我而生起杀机,我幸而免于灾祸,而他指日就要被正法典刑,而最后还是和我没有丝毫情爱瓜葛,徒自丧失了大好性命,如此情状实在令人怜悯叹息,一种怜爱心痛的情绪,不觉时常流露在脸上。卫生虽然曾经耳闻珊柯美艳的名声,未曾见面,自从冤狱兴起,偶尔和她对质,更不敢公然平视她的面容,现在近在咫尺,不觉仔细端详,果然名不虚传。因为想起狱卒的话,自己的死期临近,与其徒作贪色杀人的虚名,不如暂时享受佳人在侧的艳福,纵使被正法典刑,也死亦无憾了。于是勉强打起精神,走近珊柯,对她作揖叹息道:“小生和娘子平日无冤无仇,突然横遭诬陷,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啊?”珊柯腼腆了许久,叹道:“你自己所作的事情,你自己心里知道。我纵使有怜你的心,但是杀人者抵命,有国法在此,又何必怪我呢?”卫生叹道:“你今天还以为杀人的人果真是小生吗?你现在看看我,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还能成为杀人的人吗?你既然认定是我杀了公子,我纵使有一百张口也难以辩解。但是枉自担负了贪色杀人的虚名,心里实在不甘!你如果心怀慈悲,就请让我和你享受一回肌肤之亲,就算是死了也可以瞑目了啊!”说完,便拉着珊柯想要和她亲热。珊柯听了卫生所言,心里感到十分凄然,也就不想拒绝他的心意,于是两人解衣共眠,情意缱绻,欢爱无限。成就好事之后,珊柯问他道:“开始你还口吃,并且狐臭的气味刺鼻,现在为何没有了啊?”卫生笑道:“小生向来没有这些病症。你从哪里看到我有口吃和狐臭而这样说啊?”珊柯因而叙述公子遇害之日,那人熄灭灯烛潜入床帐,自己所闻确实如此。“即然这样,那么果真不是你吗?”卫生叹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想必是前世的冤孽。今天蒙你怜爱,还有什么可怨尤的啊!”珊柯又将五台山回来后,如何得了相思病,如何与嫂子一起谋划,前后发生之事详详细细地向卫生叙述了一遍。卫生不胜感激,叹道:“小生承蒙娘子的错爱,如果不是你对我讲述这些经历,我到死都不知道一切。但是这其中的消息,是不是被泄露出去了,让小人乘机假冒,致使嫁祸于小生呢?”珊柯叹道:“闺房之中隐秘的话,外人如何得知?我相信你的所言,你真是被冤枉的。但是判决书已经批示,料难平反。你如果屈死,我发誓相从你于九泉之下,决定不会独生啊!”二人窃窃私语,狱卒暗中听得真真切切,一一转达给某公知道。某公笑道:“真相大白了啊!”急忙秘密地将郦翁召请前来,问道:“你家中仆佣来往之人中,有没有口吃而且狐臭的人啊?”郦翁沉思了很长时间,答道:“平日来往之人中,只有做衣服的工匠金二朋是这样子。”某公说道:“正是他了。”急忙签署拘捕的文书将金二朋拘押到案。某公看到他的长相凶恶狰狞,料到绝非良善之人,拍案喝叱道:“你杀害了某公子,托名嫁祸卫生,到底是为了什么?”金二朋本来就口吃,听到某公的言语,顿时大惊失色,口中喃喃自语,还想为自己勉强争辩。某公喝叱命令左右搜查他的身上,果然得到典当的抵押证明一张,到典当行赎取查验,正是珊柯当日发髻上所戴的发簪啊。某公笑着拈取簪子出示给金二朋说道:“赃物已经得到,你还想抵赖争辩吗?”喝叱着令左右痛打鞭笞他,果然吐露了实情。
    最初,金二朋年幼跟随师父学习制衣,在郦翁家里帮忙做衣服。等长大后,技艺精湛,郦翁家里男女老幼所穿的衣服,大半都是金二朋手工制作。等到珊柯长大成人,所需穿戴的衣裙不是金二朋所作就不穿。金二朋曾经听闻珊柯貌美,只恨不曾一见。珊柯偶尔前往省视舅母,金二朋私下窥见,不禁狂喜。因为珊柯所穿衣着不是自己制作就不穿,竟然荒谬地以为和自己有缘,经常萌生妄想之念。有个老妇人,一向在郦翁家中服役,本来和金二朋有私情。前日珊柯和嫂子所谋划卫生一事,不料妇人在一旁听到,玩笑着告诉了珊柯。金二朋很久就想染指珊柯,正苦于没有机会,听带妇人的言语,心里徒生歹毒的计策:乘公子迎亲之际,潜入他的宅院,拼着为此孤注一掷,设计杀害公子,假冒卫生的名义,一定可以如愿,纵令失败,嫁祸给他,自己也可以安然脱身没有牵累。由此,将奸计全部吐露招供。将金二朋坐实抵命,而卫生冤情因此昭雪。
    某公念及卫生无罪,几乎被冤枉致死,苛责县令和审讯的各位法官,命他们作为媒人,将珊柯嫁给卫生为妻;并且惩罚他们凑钱资助嫁妆,连并卫生的生活费用,用来赎取自己的罪过。听到这件事的人无不为之啧啧称颂。某公这才领悟梦中所见铜镜掷地粉碎一半的征兆,这预示着仅存“二金(两个金字旁,欠着真凶的名字)”的文字啊,歌词“铜镜如月,半明即灭”,月合半明,为“朋”字,综合起来的意思,金二朋就是灭啊;后面两句话,说的是卫生和珊柯应当结为夫妻,先有缺陷,而后团圆;但是一定要让他们暂时团圆,而后才没有缺陷,所以说“先缺后圆,先圆不缺。”啊。某公最初传授计谋给狱卒,本来是揣度结句而有所感触,没想到果然因此而查获了真凶啊。卫生出狱后,非常欢喜和珊柯结为连理,又得到了资助的金钱,更加刻苦攻读,果然考取了进士,进入翰林院,跻身显要之职。一时被读书人传为美谈,足以验证当日主考官所下的评语丝毫不差啊。
    里乘子说:“聆听诉讼,决断案情,谈何容易!孔圣人门下七十二个弟子之中的贤人美誉,独独颁赐给了子路,足以说明了品鉴一个人之难啊。小卫玠的冤狱,县令莽撞决断,仓促之间结案判决,如果不是按察使某公设法平反,那么卫生的冤情就难以昭雪。可见天下断乎没有难以决断的案情。如果事关人命,尤其不可以听任草草决断;至于万分疑难,也必须要小心谨慎迟迟再三审查,澄清思虑涤除烦恼,务必求得水落石出,绝不能留下一丝遗憾。否则,难保没有冥间的报应啊。某公精诚所至,竟然在梦寐之间获得启示,传授计谋给狱卒,神妙莫测,可以作为效法的榜样。所谓“再三思考啊,思考啊,那么鬼神都可以通达了啊。观察这件事,足以验证《太平广记》之中“谢小娥凭借神灵启示为亲人报仇的故事”一点不假啊。

    附录:《谢小娥传》
    小娥,姓谢,豫章人,她是一个贩运商的女儿。八岁时,死了母亲;后来嫁给了历阳的一个侠士段居负。居负勇武而重义气,擅于结交豪侠英杰。小娥的父亲积蓄了巨额财富,在商人中隐姓埋名,常和女婿段氏同船做生意,往来于江湖之上。到小娥十四岁,开始戴簪子的时候,她的父亲和丈夫都被强盗杀害,并且抢走全部金银绸缎。段家兄弟、谢家徒弟和侄子,再加上几十个小仆人都被沉入江中。谢小娥也伤了胸部,折断了脚,漂到水中,后来被别的船救出,几天后才活过来。接着辗转他乡,流浪乞讨来到了上元县,住在沙果寺尼姑庵净悟的房里。起初,父亲死后不久,小娥就梦见父亲对她说:“杀死我的人,是车中猴,门东草。”几天后,又梦见她的丈夫对她说:“杀死我的人是禾中走,一日夫。”小娥自己不能解出其中谜底,便常写下这几句话,广泛寻求博学多才之人为她解释,但一年过去了,竟没有一个人能解出其中真意。
    到了元和八年的春天,我辞去江西从事之职。坐扁舟东下,在建业油舟停留,登游瓦官寺亭阁。这里有个叫齐物的僧人,崇尚贤德喜欢钻研,和我很好、他告诉我说:“有个寡妇名叫谢小娥,曾来寺院,给我看一个十二个字的谜语,我没有解出。”于是我请齐公写在纸上,接着我靠在栏杆上,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这几个字,凝思默想。没有多大功夫便领悟了这几句话的意思。于是吩咐寺里的小和尚赶快叫来谢小娥,询问事情的经过。小娥呜呜咽咽地哭了很久,才说:“我父亲和丈夫,都是被盗贼杀害的。之后曾梦见父亲告诉我说:‘杀我的人,是车中猴,门东草。’又梦见丈夫对我说:‘杀我的人,是禾中走,一日夫。’一年多都无人了解其中之意。”我回答说:“如果是这样,我就知道得很清楚了。杀你父亲的是申兰,杀你丈夫的是申春。“车中猴”是说车安去掉上下各一划就是申字;又因申属猴,所以叫做“草中猴”。而草字下有门字,门字中有东字,这是兰字。又因为禾中走是穿田而过,这也是个申字。“一日夫”是指夫字上面加一划,下面又有个日字,这是春字。这就很清楚了:杀你父亲的是申兰,杀你丈夫的是申春。”小娥听完放声大哭,向我拜了两拜,写下申兰、申春四个字放入怀中,发誓要找到两个凶手并杀了他们,为亲人报仇。谢小娥又询问我的姓名、官职,然后流着泪走了。
    从此以后,谢小娥使女扮男装,到江湖上做雇工。一年后,到了浔阳郡,看见一家竹屋上帖着一张启示,上写:“召雇工”。谢小娥就到门前去应召,一问主人,就是那个申兰。于是申兰把小娥带回家。小娥心中倍加愤恨但表面上却很顺从,在申兰的左右侍候,很受他的宠爱。金银绸缎的进进出出,每次都委派小娥办理。两年多了,竟然不知小娥是个女子。
    从前,谢家的金银财宝、锦帛绸锻、衣物、器具,都被抢来放在兰家,小娥每次拿起旧物,都禁不住偷偷地哭上一阵子。申兰和申春是堂兄弟。当时申春一家住在长江北面的独树浦,与申兰交往密切而融洽。申兰和申春一同出去几个月,每次都抢夺大量财宝绸锻回来。常常留下谢小娥和申兰的妻子兰氏看守家门,不管是吃的穿的都给小娥很多。有一天,申春拿着鲤鱼和酒来到申兰家。谢小娥私下赞叹道:“李先生深切的体会和神妙的判断,都很符合梦中所说的话。这是天意启发了他的心(使他解出谜语),我报仇雪恨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当天晚上申兰和申春宴请群贼,他们个个开怀豪饮。当各凶贼刚刚离去,申春已经烂醉如泥,躺在内室之中,申兰也在庭院睡着了。小娥潜入房中把申春锁在内室,抽出短刀先砍断申兰的脑袋,然后大声呼喊叫来邻居诸人,逮住了室内的申春,申兰死在外面,抓获盗贼数人,赃物数千万。当初,申兰、申春有同伙几十人,小娥偷偷地把他们的名字记下,都被抓获并砍头。当时浔阳太守张公,很赞赏她的志气和行为,把这些事全部写在了旌表上,才使小娥免去一死。当时是元和十二年夏天。
    为父亲、丈夫复仇之后,回到家乡,拜见亲戚朋友,当地的豪门大户争相向小娥求婚,她都表白自己心迹不嫁。不久则剪掉长发,穿上粗布衣服,到牛头山求道,拜大土尼姑和精通戒律的尼姑为师。谢小娥意志坚定行为辛苦,冒着风霜舂米,顶着雨雪打柴,劳苦操作,毫不倦怠。元和十三年四月,谢小娥在泗州开元寺开始接受足戒,竟然以小娥为自己的法号,意在不忘根本。
    当年夏天,我开始回长安,途中经过泗滨,到善义寺拜见大德尼的时候,看到有几十个新来的拿着戒律的尼姑,她们个个剃光头发,身披袈裟,举止威仪端庄,列队服侍在大师左右。其中有一尼姑问大师道:“这个大官难道不是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吗?”大师回答说:“是。”然后她说:“使我得以报仇雪恨,为父亲、丈夫雪耻伸冤,是李判官的大恩大德呀。”看看我痛哭起来。我没认出她是谁,询问她到底为什么哭。谢小娥对我说:“我名叫小娥,不久前还是个要饭的寡妇。判官当时为我认出申兰、申春两个盗贼的名字,难道您不记得了?”我说:“开始没想起来,现在已经知道了。”小娥哭着,把她怎样写上申兰、申春的名字,为父夫报仇,志愿基本完成,苦心筹划的艰苦过程都告诉了我。小娥又对我说:“不多久,我当报答您的恩德。”小娥历尽艰辛、报仇雪恨并不是徒劳无功的!
    哎呀!我能辩认出两个盗贼的姓名,小娥竟然又能为父夫报仇伸冤,很明显,这是神灵的启示。小娥容貌忠厚,言语却十分深刻,聪明敏捷,性情正直而具有杰出的才能,炼指跛足,誓求得到永世不变的真理。她自从削发为尼,不穿绸锻之衣,不吃盐酪之食,非佛教戒律禅理不说。几天后,和我告辞回牛头山,荡扁扁舟泛流淮河之上,云游南方,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君子道:“抱定志愿.发奋不舍,为父亲、丈夫报仇雪恨,这是“节气”;为报仇,做佣工与他人杂居而竟然未被识破女子之身,这是“贞操”:女子的行为只有贞和节两者具全才是圣女。象谢小娥这个人的行为,足以告诫那些有背判道德,违反伦常之心的人,足以显示天下贞夫孝妇的气节。”我已经详细讲出了前面的事,创造出几个哑谜,暗中和鬼神托梦所说的话符合,是为了符合民心。知道善事不记下来,不是《春秋》的精神。所以作传以赞扬谢小娥。

    注释:《谢小娥传》是唐代传奇小说,选自《太平广记》491卷。

    婉姑
    前明世庙时,浙江绍兴某甲,少游京师,学为银工。心性慧黠,所制务出新式,极臻奇巧,一时长安良匠,佥逊谢不逮。以故都中戚畹勋贵及一切仕族,凡闺阁钗饰,非出某手不贵。缘此出入显贵之门,累资数万。甲有妹名婉姑,素所钟爱,年已及笄,姿首妍丽。幼字同里某乙,以贫故,不能至京亲迎;甲又以事繁不得送归,时以为虑。曾有中表弟某孝廉,公车北上,依甲为居停。试毕下第,将归,甲置酒祖饯。数巡后,甲以朱柈盛朱提一函列几上,前再拜致词曰:“仆有心事,思之数年,未得其人,今幸得吾弟,此愿可了。吾弟少年豪俊,且系至诚君子,倘荷允诺,乃敢毕其词。”孝廉见甲情词恳切,答曰:“我尔骨戚,如力所能任,自当如命,义何敢辞。”甲遂以婉姑相托,谓己不能躬送,“今吾弟南旋,敢请挈带归里,就便为之完姻,曷胜感幸!谨具戋戋,聊助资斧,蕲勿以不腆见却。”孝廉感其情亲谊厚,遂毅然允诺。既抵浙,孝廉即留婉姑在家小住数日,涓吉送其于归。某乙惟有老母,婉姑既嫁至乙家,翌日晨兴,见乙与其母皆为人所杀,骈死厨下。大骇喊呼,邻舍毕至,觇验猜疑,互相惊诧,因共鸣官讯究。明府某公,少年科甲,素以精刻自负。勘验毕,先后拘婉姑并孝廉至,廉得同路回籍情事,乃拍案作色厉声曰:“此案不待问,固已瞭如指掌矣!以怨女旷夫,同行数千里,且皆少年美好,旁无一人,谓一路彼此防闲,历数月之久,能始终作鲁男子,吾不信也!”命虔婆验婉姑,果非处女。某公更以自神,益得意曰:“何如?吾言固不谬也。”遽命以严刑相加,惨掠倍至。二人不任箠楚,只得诬服。狱具,论以大辟。时人亦同声称明府之神,且姗骂婉姑同孝廉人面兽心,有负某甲之托,死不为枉。某甲在京闻之,骇异懊恨,亦以二人之非人类,罪有应得。既又念婉姑自幼相依十馀年,向以礼自守,言笑跬步,不稍苟且;即孝廉为人,亦少年纯谨,边幅甚修,何遽作此蔑礼犯法之事?以此沉吟,疑信不能自决。缘离乡多年,暂将店务倩人督理,自旋展墓,藉侦访此事迹耗。甲故京师名匠,北道大店商贾多与往来。日者至一典店中,正与主人谈次,忽见店伙持金钏一股来,请于主人曰:“此钏制法精巧,因质价太昂,不敢自主,特请命以定去留。”某甲从旁见钏,大惊,泣谓主人曰:“此乃小人女弟于归时赠嫁之物,今幸无意见之,则死者之冤可白矣!”乃具为主人道其原委,请将质钏之人用计留禁。自诣辖邑,鸣鼓上状,饬役拘质钏者至,一讯而服。先是,某甲以某乙家寒,恐妹嫁去难以治生,遂广制金钏数事,约计千金,以作妆奁之资。质钏人本京师剧贼,探知此事,沿途尾婉姑、孝廉之后,直至浙江。于归日,乙家以贫故,合卺成礼后,诸亲便各自辞归。贼乘人众时,预伏厨下,乙母至厨料检什物,贼暗中突出,以刃挥而殪之;乙闻扑击声,自往烛之,贼又突出刃之,遂将乙衣履更换,秉烛进房。婉姑新至,不辨真伪。就寝后,贼以言婉姑云:“闻汝兄赠嫁有金钏数事,制法精巧,何不出以相示?”婉姑以为己夫也者,乃尽将所有出而献之。贼大喜,佯为称赞不已,又与同寝。天明,瞷婉姑睡熟,尽携所有而遁。贼之所供如此。邑令以状上大府,移知浙省,并以入告。世庙震怒,除贼寸磔外,命将该邑令———即素以精刻自负之某明府,处决论抵。承讯在事各官,自督抚以次,均严加议罚。又特旨婉姑给予旌表建坊;孝廉子给荫入监读书。恩法兼施,存殁均感。然则折狱者慎勿以精刻自负矣!
    里乘子曰:予尝谓折狱有三不可:一不可忽,二不可动气,三不可执己见。忽,则曲直是非未尽分明,便已潦草结案,倘有不实不尽,不惟有害于人,兼亦不利于己。动气,则一坐公堂,如归仇寇,不问情由,横加鞭扑,如系罪有应得,固不为过;假使波及无辜,问心亦复何忍?在乡曲良民,平日无事,见官已多恐惧骇汗,况有事拘质公堂,一见官长怒威相加,纵有十分冤情,亦觫觳不敢上达。有司更复执以己见,则箠楚之下,何求不得?虽逞一时之威福,差自快意,而鱼肉苍生,凿伤元气,恐一旦权移势夺,兴尽悲来,作业既多,报施亦复不少。某明府少年科甲,素以精刻自负,遇此大狱,遽命以严刑惨掠,诬服具狱,所谓三不可者,某明府兼而有之。厥后,世庙震怒,罚令论抵,此真罪有应得,夫复何怨?吾愿世之为民父母者,倘遇大狱,皆当以此为鉴。

    婉姑
    前明世宗的时候,浙江绍兴某甲,年少游历京城,学习银匠的技艺。心性聪慧狡黠,他所制作的工艺务求样式新颖,构思奇巧,一时之间长安的良工巧匠,都自叹弗如,因为古都之中的王族权贵以及所有的世家子弟,大凡闺阁所佩戴的发钗头饰,不是由他做工就不以为贵,因此缘故出入显贵的门第,并且积累了数万的资产。他有个妹妹名叫婉姑,素来他极钟爱,年纪已经十五岁,姿容艳丽无比。小时许配给同乡的某乙,因为贫困的缘故,不能到京城迎娶妻子;某甲又因为事务繁忙不能亲自送妹妹归乡完婚,经常为此忧虑。曾经有个中表亲戚某孝廉,北上赶考,依靠某甲暂时居住停留。不久,考试完毕落第而归,将要回乡,某甲摆设酒宴为他践行。酒过数巡之后,某甲用朱红色的盘子盛着朱提银子十五两陈列在桌子上,上前再三拜谢致词说道:“我有一桩心事,思考了数年,没有遇到这个人,今天幸而得到兄弟你,这桩心愿可以了却。兄弟你少年豪爽俊逸,并且是位至诚君子,倘若蒙你应允,才敢对你一吐心曲。”孝廉看到某甲情意深挚,言辞恳切,于是答道:“我和你骨肉至亲,只要我力所能及,自当听从您的命令,义不容辞。”某甲于是将婉姑相托付,称自己不能亲自送行,“今日兄弟你南归,恳请你带着妹妹回归故里,顺便为她完婚,不胜感激之至!我略备了区区银子,聊以充作一路的盘缠,请你务必不要见笑推却。”孝廉被他的情谊亲厚所打动,于是慨然允诺。
    等到抵达了浙江,孝廉就留婉姑在家中小住几日,选择吉期送她完婚。某乙只有老母,婉姑等嫁到了某乙家里,转天早晨,只见某乙和婆婆都被人所杀害,一起死在了厨房里面。大惊失色呼喊救命,左邻右里全都来到,勘视现场,检查死者,猜疑不定,彼此惊诧,因而共同告发官府请求稽查凶手。县令某公,少年以科甲进入仕途,素来以精明强干自负。勘验完毕,先后拘捕婉姑和孝廉到案,孝廉将得到某甲托付护送婉姑一路回乡完婚的前后情形禀告知府,知府知道后拍案作响,脸上作色,厉声说道:“这件案子不用再审了,我本来就已经了如指掌了啊!以你二人孤男寡女,同行数千里,并且都是少年俊美,旁边没有一人陪伴,居然口称一路彼此守礼防备,历经数月之久,能够始终作不生邪念的正人君子,我是绝对不相信的啊!”命令产婆验试婉姑,果然已非处女之身。某公更加认为自己神明,因而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所说的不假吧。”于是命令酷刑相加,凄惨的场景不忍目睹。二人承受不住刑罚的痛楚,只得违心招认。于是结案,处以死刑。当时之人也同声称颂知府的神明,并且诟骂婉姑和孝廉人面兽心,有负某甲所托,纵使处死也不冤枉。
    某甲在京城听到消息,匪夷所思,惊骇懊悔,也以为二人的所作所为失去人性,罪有应得。转而又顾念妹妹婉姑自幼一起相依十余年,一向以礼义自我约束,就连说笑走路,都不敢稍稍马虎;而孝廉为人,也是少年淳朴恭谨,温文尔雅,非常顾及自己的形象,为何突然做出了这样越礼犯法的勾当?因此反复沉吟思索,半信半疑不能决断。又因为自己离乡多年,暂时将银店的事务托付好友大理处置,自己打算回乡省亲,并借此侦测查访这件案情的真相。某甲本来是京城手艺名匠,南北道上大的店铺商人和他多有往来。这一日来到一个典当行中,正和店主人商谈的时候,忽然看到店伙计手持一枝金钏前来,对主人请示道:“这件首饰制工精巧,因为典当的价钱太昂贵,我不敢自主,特意请示您的命令加以定夺。”某甲在一旁看到了金钏,大惊之下,哭着对主人说道:“这件首饰乃是小人的妹妹归乡完婚的陪嫁之物,今日幸而无意之中见到它,那么死者的冤情可以昭雪了啊!”于是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详细告诉了主人,请他将典当金钏之人设计挽留禁锢。自己到了家乡县衙,击鼓递上诉状,法官命衙役拘捕典当金钏之人到案,一经审讯就招供了。
    最初,某甲因为某乙家境贫寒,恐怕妹妹嫁过去难以维持生计,于是制作了很多金钏物事,大概价值千金,用来作为嫁妆的资助。典当金钏的人本来是京城的大盗,打探得知此事,沿途尾随婉姑、孝廉之后,一直到了浙江。在出嫁的那天,某乙因为贫穷的缘故,婚礼举行完毕后,亲戚朋友就各自告辞回家了。贼人乘着人多的时候,预先埋伏在厨房里面,某乙的母亲来到厨房做饭料理的时候,贼人暗中突然发难,用利刃将她杀害;某乙听到有人扑倒的声音,亲自举着灯烛前往探视,贼人又冷不防用利刃将他杀害,于是将某乙所穿的衣服和自己更换,冒名顶替,举着灯烛进入新房。婉姑是新过门的女子,不辨真假。两人就寝后,贼人用言语试探婉姑道:“听说你的兄长馈赠给你的嫁妆之中有几件金钏,做工精巧,为何不取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啊?”婉姑因为认定他的自己的丈夫,于是将自己的所有嫁妆取出来交给他,贼人大喜,装作赞叹不已。又和她共寝而眠。天明,窥伺婉姑熟睡的时候,将所有的嫁妆携带着逃遁而去。以上是贼人所供认的事实。
    县令将案情呈报给巡抚,后来移交到了总督手里,并且汇报到了朝廷。世宗皇帝闻知震怒,除了将贼人凌迟处死之外,命令将处理该案的县令——就是那位素来以精明强干自负的某官,处决论罪相抵。分别聆讯参与这件案情的所有官僚,自总督以下,全部严加议罪责罚。又特意颁布旨意为婉姑给予嘉奖建造贞节牌坊;孝廉的儿子蒙荫进入国子监读书。如此恩威并施,致使生者与死者均同感恩。既然如此,那么审理案情的官员千万不要以精明强干自负啊!
    里乘子说:“我经常说审理案件有三不可:“第一不可疏忽大意,二不可意气用事,三不可固执己见。一旦疏忽大意,那么是非曲直未必全都了了分明,便已经草草结案,倘若有不详尽不属实,不只是有害于人,也更加不利于己。意气用事,那么一旦坐在公堂之上,看到犯人就像是十恶不赦的仇寇,不问情由,横加鞭挞刑罚,假如确属罪有应得,还不为过;假使波及无辜,扪心自问又怎么可以忍受?每每那些乡下老实巴交的良民,平日无事,看到长官就已经多数惊恐不安,汗下如雨,况且是有事拘捕到公堂对质,一见到堂上长官怒容满面,威风凛凛,纵然有十分的冤情,也惊恐悚惕不敢向上面转达。法官如果更加固执己见,那么残酷的刑罚之下,哪里有不敢违心招认的啊?虽然法官逞了一时的威福,自己是感到了快意,可是鱼肉苍生,致干天怒,恐怕一旦失去权势,那么乐极生悲,往昔作恶积累的太多,以后的报应苦痛也就不少。某县令少年凭借科甲步入仕途,素来以精明强干自负,遇到这件大的案情,草率地下令以残酷的刑罚相加于无辜,致使屈打成招造成冤狱。我所说的三不可,某县令全都触犯了。后来,皇帝震怒,处罚他论罪相抵,这真是罪有应得,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啊?我希望世上那些为民父母的官僚们,倘若遇到大的案情,都应当以他为前车之鉴。”

    某氏子
    某氏子,频年出外贸易。家惟一母一妻,母老而且盲,赖妇贤孝,藉针黹以供甘旨,晨昏定省,不敢或亏。姑妇二人,相依为命。他日,某氏子归,母喜,命妇烹鸡食之。中夜,某氏子暴亡。邻里以为异,鸣之官。验之,果是中毒。邑令疑妇有私,倍加榜掠,妇不胜其苦,遂诬服。问:“奸夫为谁?”妇本无事,况所识素无多人,仓卒间遽以十郎对,十郎者,某氏子在服之弟也。初,某氏子出门时,嘱十郎时为省母,藉代支理家政。十郎年少诚谨,以受某氏子之托,时至其家,经理甚周,母与妇甚德之。今妇迫于严刑,不得已以十郎塞责,令签拘十郎至。十郎见妇,泣曰:“嫂氏云何?”妇亦泣曰:“叔叔,奴……”语未毕,已哽咽不能成声。令见其情状,拍案叱之曰:“奸夫淫妇,在公堂之上,犹不知耻,而靦然人面,相对嘤喔,作儿女丑态耶!”乃不容十郎置辩,横加鞭楚,死而复苏者数次。十郎无奈,亦遂诬服。狱具,论辟,行刑有日矣。巡抚某公者,公明仁恕之大君子人也。虑囚至此,心甚疑之,以问幕宾。会幕宾方与其徒围棋,正专心致志,不遑旁骛,乃漫应曰:“此狱已具,属吏不知费几许推敲,料亦无所冤曲。公又何必故意驳诘,致滋多事耶?”某公乃不复平反。妇与十郎遂均坐大辟矣。是夜,漏三下,幕宾将就寝,忽闻门外剥啄声甚厉,审是妇女声音,怪暮夜何得有妇女来此,叱令速去。闻门外厉声答曰:“而不开门,我岂不能入耶?”歘见一女从门罅入,披发喋血,怒视幕宾,戟手指而詈之曰:“而以布衣为军门上宾,不过粗识得几个之无,便谓精熟申韩,诓骗居停,坐享厚俸,以人命为草菅,毫不详慎。昨妾此案,中丞方欲平反,不耻虚怀下问,倘能迎机襄赞,或得一线生机;而但以围棋故,支吾漫应,以致妾等冤情不能昭雪。妾死固不足惜,惟弑夫恶名,心实不甘。妾已请于帝,许向而索命矣!”言讫,便欲向前扑攫。幕宾骇汗如雨,急长跪请于妇曰:“某罪诚应死,但离家年久,尚有八旬老母,能容回家一诀别不?”妇应曰:“念而孝心,姑宽贷一月。而宜速归,迟则无及矣!”言讫,恨恨而去。某见妇去,毛发竖立。诘旦,谒居停,具以实告,治任驰归,匝月果卒。中丞某公,闻而骇异,乃改装易服,诣某氏子家,见妪备审崖末。闻瞽妪泣且詈曰:“客尔何知,吾儿之惨死,不知其由;惜有司昏愦,不加详察,诬我贤妇,坐以大辟,伤哉冤也!”公佯问:“何谓也?”妪曰:“客固不知,老妇与彼,名虽姑妇,恩逾母女。终朝厮守,坐卧不离,何由有私?乃有司刑逼诬服。闻巡抚某公,公明仁恕,狱上,万一希冀或得平反。不谓亦一体瞉霿,诬正典刑,沉冤莫白。惜老妇残年向尽,又以目废,不能上叩九阍,一为申雪耳!”公又问:“十郎为谁?”妪曰:“彼乃老妇之犹子。吾儿出门时,以老妇及家政相托,少年诚谨,德反成仇。想业由前世,夫复何说!”公不胜叹息。既诘得食鸡一事,便托腹肌,出钱命代市一鸡,倩人烹好,即置于向日子所具食之处,乃一葡萄架下。公留心黠察,见热气上薰,少选,架上一丝下缒,直入碗中,非竭目力不见。公知有异,取一脔饲犬,犬毙。乃谓妪曰:“尔妇之冤,我能代申,尔姑待之可也。”妪不解所谓,但合手称谢而已。公将熟鸡裹以旋署,檄邑令及承讯在事各官至,以实告之,众喏喏相视,若不深信。公随命呼一犬至,饲以鸡一脔,果立毙,众始服罪。命人往搜架上,得一蝎,长四寸许,盖所缒之丝即是物也。公乃以实入告,自请议处,邑令以诬拟罪论抵,馀各议罚有差。又请以贤孝旌某氏妇,以义士旌十郎,各建坊以慰冤魂;妪着地方有司伏恤,以终馀年。制曰:“可。”此狱幸赖中丞之贤,卒得暴白。向使幕宾因居停来问,一经诘驳,断不致令贤妇义士抱屈九泉。观其暮夜叩门索命一节,洵属快事。可不慎欤!可不慎欤!
    里乘子曰:某氏子之狱,巡抚某公疑问幕宾,向使幕宾闻公之言,细意重究,未尝不可覆盆得雪;乃贪恋手谈,漫应了事,致使含冤地下者暮夜前来索命。彼鬼所责之语,句句中的,幕宾虽有百喙,不能置辩。鬼念其孝心,宽贷一月,得以归正首邱,诚为侥幸之至。窃惟吾儒读书读律,出膺民社,折狱一事,切不可自恃精明,稍事疏忽。先贤曾子有言:“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是得其情者尚当哀矜,况未必尽得其情者乎!《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又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此数语与曾子之言,实可互相发明。凡司刑名者,皆当时存方寸,则子惠元元,造福无量矣!

    某氏子
    某个妇人的儿子,长年累月在外面经商贸易。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一个妻子,母亲年老而且眼瞎,幸赖妻子贤良孝顺,借着针线活聊以度日充饥,晨昏定省,不敢有一次违背。婆媳二人,相依为命。有天,儿子回来了,母亲非常高兴,命媳妇杀鸡做饭。到了半夜,儿子突然暴亡。乡里乡亲因为事出蹊跷,于是报了官。仵作勘验尸体,果然是中毒身亡。县令怀疑死者妻子另外有私通的人,对她施以残酷的刑罚,妇人承受不住痛楚,于是含冤招认。县令问道:“奸夫是谁?”妇人因为原本就没有奸情,况且所认识人的本来也不多,仓皇之间招认奸夫乃是十郎,这个十郎,是她丈夫的表弟。最初,她的丈夫出门之时,叮嘱十郎经常过来照看母亲,并请他代为支配打理家中大小事务。十郎虽然年少,但是为人诚实恭谨,因为蒙受表哥的托付,经常来到他的家里,为他们家经营筹划很是周到,母亲和妻子非常感激他。现在妇人在严刑窘迫之下,不得已将十郎搪塞充数,县令传令将十郎拘捕归案。十郎看到妇人,哭着说道:“嫂子你说什么啊?”妇人也哭着说道:“叔叔,叔……”还未说完,已经哽咽不能成声。县令看到如此情形,拍案喝斥道:“奸夫淫妇,在公堂之上,还这样的恬不知耻,竟然当着大家的面,彼此相对哭泣着软语温存,这是在作儿女的丑态吗!”于是不容十郎分辨,横加施以刑罚鞭笞,以至于令十郎死去活来好几次。十郎无可奈何,只得含冤招供。结案,判处死刑,眼看问斩的日子就到了。
    巡抚某位大人,平日里素来以公正、严明、仁德、宽恕被誉为大大的君子。巡查到了十郎的案情,心里非常疑惑,因而将案件和师爷商讨。正值师爷和他的弟子下棋,正在专心致志,无暇旁顾,于是随意答道:“这件案子已经结案,下属和官吏不知仔细推敲了多少回,料到再没有什么冤情曲折。您又何必反复盘诘问讯,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某公于是不再为了此案平反。妇人和十郎于是都被坐实了罪状判处死刑了。这天夜里,师爷将要就寝,忽然听到门外敲门的声音很大,听声音像是妇女声音,师爷奇怪大晚上怎么会有妇人来此,喝斥着令她速速离去。听到门外厉声答道:“纵使你不开门,难道我就进不来吗?”突然看到一个女子从门缝进入,披散着头发,身穿血衣,怒目瞪视着师爷,用手指着他骂道:“你凭借布衣为巡抚座上宾,不过粗略的识得几个之无这样的字,便自以为精通法家的学问,在此诓骗主人,坐享丰厚的薪俸,将人命视为稻草,丝毫不加仔细谨慎。昨天我的这桩冤案,巡抚正要为我平反,向你不耻下问,你倘若能够借此机会说几句好话,我或许就有一线生机;可是你竟然因为下棋的缘故支吾搪塞随意应对,以至于我们二人的冤情不能昭雪。我死本来没有什么可惜,只是背负着谋杀亲夫的恶名,心里实在不甘。我已经向上帝请命,他允许我向你前来索命了!”说完,便要向前扑抓师爷。师爷惊骇得汗如雨下,急忙长跪在地上向妇人请示道:“我论罪理应当死,但是离开家乡好几年,家里尚且有八旬的老母,能不能容许我回家和老母诀别啊?”妇人回答说:“念在你的一片孝心,我姑且宽贷你一个月的时间。你速去速回,迟了就来不及了啊!”说完,恨恨而去。
    师爷看到妇人离去,毛发惊悚竖立。转天早晨,和巡抚请辞,将事情经过据实相告,准备行礼回乡省亲。过了整一个月果然死去。巡抚某公,听到消息内心惊骇不已,于是改变装束,换上老百姓的衣服,亲自到中毒死去的那个人家里。看到老妇人详细地询问案件的始末,听到瞎眼的老妇人哭着骂道:“客人您哪里知道啊,我儿子的惨死,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恨官府法官昏聩,不加详查,诬陷我那贤良的媳妇,将她处死,可叹可伤啊!我真替她感到冤屈啊!”某公假装不知,问道:“您这是从哪说起啊?”老妇人说道:“客人啊,有所不知,老妇和她,名义上虽然是婆媳,感情上实在是超过了母女。我们一天到晚相依为命,坐卧不离片刻,她哪里能有什么私情啊?这是法官刑讯逼供,致使蒙冤招认。听说巡抚某公,公正、严明、仁德、宽恕,他能过问案情,万一还有希望获得平反昭雪。没想到他也和那群昏聩的官僚是一丘之貉,竟然认同罪证属实,明正典刑,致使我那媳妇沉冤莫白。可惜老妇人是快入土的人了,再加上眼瞎残疾,不能到朝堂之上为媳妇鸣冤叫屈,平反昭雪啊!”某公又问:“十郎是谁?”老妇人说道:“他是老妇人的侄子。我儿子出门的时候,将老妇人和家里大小事宜相托,他少年诚实恭谨,恩情反而成为冤仇,想必是前世的孽债,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啊!”某公不胜叹息。等询问到吃鸡这件事,便假托腹中饥饿,取出钱来命她代买一只鸡,请人烹饪好,就放在那天老妇人儿子吃饭的地方,乃是在一付葡萄架下面。某公留心戏子观察,之间热气向上升腾,片刻,葡萄架上有一缕细丝下垂,笔直进入碗中,不是仔细观察根本看不见。某公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命人牵来一只饲养的狗,喂它鸡肉,狗立刻就倒毙了。于是对老妇人说道:“你儿媳妇的冤情,我能够代她平反昭雪,你姑且敬候佳音吧!”老妇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得合掌称谢罢了。
    某公将煮熟的鸡裹携着回到官署,传命县令和承办此案的所有官员到场,将实情告诉他们,大家面面相觑,还不怎么深信。某公随即命牵来一只狗,将一块鸡肉喂它,果然立刻倒毙,大家这才开始服罪。命人前往搜查葡萄架上,得到一只蝎子,有四寸来长,大概葡萄架上所垂下的细丝就是这个东西啊。某公于是将实情上报朝廷,自己请罪处罚,县令以严刑逼供拟罪论处,其余各级官僚依照罪责大小分别处置。又为冤死的妇人申请贤孝的嘉奖,为十郎申请义士的褒奖,各自建立牌坊用来安慰冤魂;老妇人命地方官员代为抚恤,养老送终。圣上答复:“准许。”这件案子幸亏巡抚的贤明,才得以真相大白。假使那天师爷得到主人的问讯后,经过慎重思考盘诘,断乎不至于令贤良的儿媳和忠厚的义士抱屈于九泉之下。观察冤魂夜晚敲门索命这件事,确实是一大快事。由此来看,断案怎么能不慎重啊!怎么能不慎重啊!
    里乘子说:“老妇人儿子的这件案子,巡抚某公心存疑问和师爷商讨,假使师爷听了某公之言,仔细推敲反复研究,未尝不可以昭雪冤情;可是贪恋棋子,随意应付了事,致使含冤九泉的冤魂夜半前来索命。听那冤魂责备他的言语,每一句都切中要害,师爷虽然有一百张口,也无法辩驳。鬼魂念在他的一片孝心,宽贷他一个月的时间,得以回家探视老母,这还是他的侥幸之至啊。我私下以为像我辈儒生读贤书读法律,为民做主,断案这桩事,尤其不可以自恃精明,稍微有半点疏忽。先贤曾子说过:‘法官若审出罪犯实情,应怀哀怜之心,切莫自鸣得意。’这是指的得到真相后还应当感到哀悯慈悲,何况未必一定是获得了全部真相的法官啊!《尚书》说:‘罪行轻重有可疑时,宁可从轻处置;功劳大小有疑处,宁可从重奖赏。’又说:‘与其错杀无辜的人,宁可犯执法失误的过失。’这几句话和曾子的言论,实在可以互相启发。大凡职掌司法刑罚之人,都必须要时刻存心留意,那么则百姓受惠,造福无量了啊!”

    媚芗
    巢县富室某翁,五十无子,惟一女,名媚芗,美而慧。年十四,犹延师教之读书,诸子百家,过目辄了了。翁夫妇皆钟爱之,凡泉刀出纳,皆归经理。每晚读罢,纪纲仆鱼贯而入,屏息立左右白事毕,先后呈簿请会计,女耳听目察,口咨手画,无毫厘差谬。众咸敬畏,不敢稍欺。翁尝曰:“古云:生女虽逊男,慰情良胜无。若我媚芗,正恐男子中亦未易多觏也。”初,邻舍某秀才,有子曰恂生,长女一岁。髫龄即与女同学,齿相若,情亦极相亲,丰姿颖悟,亦甚相埒。见者皆叹为天然嘉耦,翁夫妇亦以为然,但以贫故,未之许也。一日,师饭后来塾,见女被人杀死地上,大惊,急呼翁夫妇至。验之,女下体衣褫褪私处,伤痕狼藉,血流至踝,审是强奸迫杀。翁夫妇睹此情状,恸彻于心。疑必恂生所为,遂指名讼之官,并贿求必以恂生议抵而甘心焉。邑令某公,健吏也。既受翁贿,又默自因事揣情,亦不甚径庭,遂将恂生严刑敲楚,迫勒具供,以逼奸致杀,加等坐抵。师以约束不严,失察酿祸,议流二千里。某秀才仅此一子,虽心知其冤,以家贫无力营救,况素性懦葸,但坐视其诬受大辟而已。师故邑名诸生,流至闽省,士林中怜其非罪,又仰其文名,故多乐与之游。会尚书某公予告在籍,欲延名师,以课其公子,选阅多人,都不当意。或以师荐,尚书命取平日所为制艺读之,大为赞赏。聘币相延,极称契合。师适需理发,命呼整容匠至。甫入户,瞥见师,踉跄返走。师甚诧异,以其面熟,猝难省忆,以叩公子。云:“比来待诏,乃师乡人,不知何以见师返走。”师闻为乡人,顿觉省悟,乃瞿然曰:“是矣,陷我于此者,殆即此贼也。”盖此匠本与富翁同里,幼即出入其家。彼日亦因将为师理发来塾,见惟媚芗在此作书,更无他人,不禁顿起淫心,强拉求欢。撑拒间恐女声喊,恰有一切书刀,遂按而刭之,怀刀而奔。又恐狱终及己,乃逃亡。转徙至闽,不图忽与师遇,深虑行踪败露,故心虚情怯,猝见师,急欲回避。师初固料不及此,今见其形迹可疑,因忆此狱初兴时,彼便无故亡去,安知非畏罪而遁?爰以情告尚书,拘送有司,果一械尽吐其实。闽抚以师无罪,具文咨准开复。并将整容匠槛解回籍,讯质定罪。此狱已越六七年,某秀才正以恸子卧病,忽师归,述知此事,大喜,沉疴顿减。谋与师联名上控,务求昭雪。时前邑令已荐擢郡守,奉准公文,情知错误,又闻师与秀才将谋上控,恐不利于己,乃倩人关说,以重资啖二人,求罢控。初固不许,既念死者不能复生,又贪重资,遂不复控。惟将整容匠瘐死狱中。
    里乘子曰:向闻此县令由翰林出膺民社,素号健吏,此狱以贿故,不肯详察,锻炼坐抵,致使无辜儒童含冤地下,可谓憯极。然天道之巧,其师议流,不于他处而在闽省,俾与真犯相遇,事越六七年,卒使覆盆得雪,诚属快事。惟师与某秀才,但贪重资,不肯联名上控,不然县令虽擢郡守,焉能逃罪哉!

    媚芗
    巢县富户某翁,到了五十岁还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媚芗,生得聪慧而美丽。已经十四岁,还请了家庭教师教她读书认字,诸子百家,只要看过一眼就能记诵明了。某翁夫妇两口都把她当做珍宝一样钟爱,举凡生意出纳,都让她经营管理。每晚读书完毕,经纪人都按顺序鱼贯进来,屏住呼吸站立在左右禀白业务完毕,先后呈上经营簿册请示会计核查,媚芗耳听目察,开口询问用手指示,竟没有毫厘的错漏差误。大家全都敬畏不已,不敢对她稍加欺瞒。某翁曾说:“故人云:生了女孩虽然比起儿子稍差,但是女儿是娘亲的贴身小棉袄,安慰体贴父母真是细心周到。像我家媚芗,就算在男子的行列中也是不多见的啊。”最初,邻居家的某个秀才,有个儿子叫做恂生,比媚芗年长一岁,在五六岁的时候和她就在一起读书,因为年龄相若,感情也很亲厚,也生得俊秀灵透,这一点和媚芗也相仿。见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是天生的绝配佳偶,某翁夫妇也认为是这样,但因为恂生贫穷的原因,迟迟没有应允这门亲事。
    一天,老师吃完饭后来到私塾,只见媚芗被人杀死在地上,不禁大惊失色,急忙呼喊某翁夫妇前来。查验之下,发现媚芗下体衣裤被褪到了私处,伤痕累累,一片狼藉,鲜血流到了脚踝,看情形是被人强奸逼迫杀害。某翁夫妇目睹这个场景,痛彻心扉。怀疑一定是恂生所为,于是指认他的名字告到了官府,并且贿赂法官一定要将恂生以死罪相抵才甘心。县令某公,是一位老练的官吏。既然接受了某翁的贿赂,又自己反复对案情推理思考,也得出了是恂生杀人的结论,于是将恂生严刑逼供,逼迫他供认自己的罪行,以逼奸导致谋杀,罪加一等为媚芗抵罪处死。老师因为约束管教不严,致使失察酿成惨祸,议罪流放二千里。某秀才只有这一个儿子,虽然心里知道儿子是冤枉的,但因为家境贫寒无力营救,况且生性懦弱胆小,只得坐视儿子被诬陷承受死刑罢了。
    老师本来是乡里有名的秀才,被流放到了闽南,读书人大都怜悯他没有实际的罪过,又仰慕他的学识文采,所以大多都乐于和他结交。正值尚书某公在原籍丁忧,想要聘请名师,教授他的公子读书。阅历了很多人,都不满意。有人向他推荐这名老师,尚书命取来老师平日里所作的八股文赏读,品鉴之后大为赞赏。于是用丰厚的薪金聘请他为家教,老师很胜任这项工作。一日,老师正赶上要理发,于是将剃头匠叫来。剃头匠刚进门,一眼瞥见老师,踉跄着回头就走。老师很是诧异,因为觉得面熟,一时之间难以想起,因而向公子询问。公子答道:“此人刚来不久,乃是老师的同乡,不知道为何见了老师的面掉头就走。”老师听说是自己同乡,顿时明白醒悟过来,于是恨恨地说道:“就是他了,陷害我到这个地步的人,恐怕就是这个贼人啊。” 大概这个剃头匠和富翁住在一条里弄,自幼经常出入他家。那一天也是因为将要为老师理发才来到私塾,见到只有媚芗一人在这里写字,再没有其他人,不禁顿时起了淫心,强行拉她求欢。两人厮打拉扯之间唯恐媚芗大声呼喊,恰好有一把切书刀,于是按住媚芗用刀割断她的喉咙,然后怀揣着刀子逃离现场。又恐怕本案最终会暴露自己的罪行,于是逃亡他乡。辗转来到闽南,不想和老师相遇,内心深自忧虑行踪败露,所以心虚胆怯,仓促见到老师,急忙想要回避。老师最初本来还想不到这一层关系,今日见他的形迹可疑,因而想起本案刚刚发生不久,他便无缘无故的消失了踪迹,怎知不是畏罪潜逃?于是将此情形对尚书说明,将他拘捕到了府衙,果然一顿棒子就让他招认了罪行。闽南巡抚因为老师无罪,于是开具了证明文书恢复了他的功名,并将剃头匠押解遣返原籍,按照所犯罪行的性质大小论罪抵命。这件案子已经过去了六七年,某秀才正因为恸伤儿子卧病在床,忽然老师返乡,一经叙述得知此事,大喜之下,连多年的痼疾都减轻了许多。商议和老师联名向上级控诉,务必要求昭雪冤情。这时从前的县令已经被选拔升任知府,看到了控告文书,按例准许诉讼,但是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的结果,又听说老师和秀才想要联名向上级控诉,恐怕对自己不利,于是请人从中说合,并用重金贿赂二人,请求他们停止控诉。最初二人还不答应,转而念及死者不能复生,又贪慕重金,于是取消了控诉的打算。只是听任剃头匠病饿死在了大牢之中。
    里乘子说:“一向听说这位县令由翰林出任父母官,平素号称老练的官吏,这件案子因为贿赂的原因,没有详细的勘察,致使屈打成招含冤论罪,造成无辜的学童屈死九泉,可以说悲惨之极。但是天道好还之巧,他的老师议罪流放,不在别的地方,而在闽南,正好使得他与真凶相遇,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六七年,一朝之下使得冤案昭雪,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啊。只是老师和某秀才,一味贪慕重金,不肯联名向上一级控诉,不然的话,县令虽然升任知府,又怎能逃脱得了罪名啊!”

    清苑县某氏女
    直隶清苑县,有兄弟伯仲析爨而居者。仲无行,遗产荡尽,赖伯友爱,时赒济之。伯年逾五旬,仅一子,弱冠娶某氏女,逑好甚敦。会仲妻以急逋,诣伯求助。伯子暮从市中归,腹苦饥,某氏女方晚炊,伯子遽索蔬饭食之,七窍血暴涌,逾时顿卒。某氏女惶恐失措,奔告伯夫妇,相持恸哭,几不欲生。仲妻瞪目旁哭,厉声曰:“伯年半百,仅此一脉,今无辜暴死,某氏女不能辞其咎矣!若置不究,其如死者何!予夫妇忝期服亲,决不稍贷也!”归诉于仲,遂偕伯夫妇共鸣之官,直控某氏女毒死亲夫。官使伍伯验之,确系服毒致死,乃严刑榜讯。某氏女荏弱,不能耐五木,遂诬服因奸起见,并指某甲为奸夫。某甲故中表亲,读书虽未成,而素行不苟。拘至,畏刑,亦直承不敢置辨。爰书已定,将付大辟矣。适讷近堂制军移节总督直隶,虑囚至此案,疑其不实,欲平反之。明府某公者,健吏也,听讼为一时之冠。因公晋省谒制军,讷公告以此狱,命为平反。明府以案逾三年之久,业经多官研讯,又系大辟,不敢承鞫。讷公怒让之曰:“君久膺民社,素著循声,若不昭晰此案,是视人命如草菅。似此畏难规避,吾将以白简劾之,勿谓老夫无情也!”明府不得已,细核历年案牍,几厚盈尺。观其屡断屡翻,其中情词实有可疑,爰命拘集在案诸人,隔别细研。见某氏女与某甲均辞气温和,不类杀人者,益信其冤。又讯伯夫妇,佥谓某氏女入门后,事舅姑甚孝,夫妇亦曾无诟谇,且未见某甲往来,是非有无,不敢臆断。讯至仲妻,则厉声哭骂,谓贱婢以奸斩伯氏之嗣,不付大辟,不足以服死者云云,词色悍暴,殊非良善。明府谛审久之,忽拍案叱谓仲妻曰:“下毒者非他人,即汝是也!汝毒犹子,奈何诬某氏女乎?”仲妻失色,极口叫屈。明府怒命严刑拷之,不肯遽服。时方冬月,自日昳讯至漏三下,犹未吐实。夜半,忽阴风惨栗,屋瓦飞鸣,满堂灯烛幽绿如萤,众见一大蜈蚣,长二尺许,蜿蜒由户外驰入仲妻裈中。群诧为异事,急命褫裈搜之,不得。明府知为冤鬼作祟,益命加刑。仲妻知不可掩,乃尽吐其实。盖仲妻久欲吞伯产,每至伯家,必怀砒少许,伺隙投之,恰值某氏女晚饮,瞷其无人,遂潜下焉。固欲酖伯一家,及伯子以饥先服毙命,遂乘机嫁祸某氏女,亦计之至得也。至此吐实,始共颂制军虑囚之神,且叹明府不愧为老吏断狱。或请于明府曰:“公何以知为仲妻也?”明府笑曰:“是不难,要在听讼者留心察言观色耳。彼姑舅且不敢臆断,而仲妻竟敢直声其罪,令人可疑;况其日适至伯家,更露破绽。姑试恐喝,不谓竟成信谳也。”爰以仲妻抵罪;又以某甲无辜株连,遂以某氏女妻之,并嗣为伯后。
    里乘子曰:此狱据舅姑供称,某氏女入门后,事舅姑甚孝,夫妇亦曾无诟谇,且未见某甲往来,是非有无,不敢臆断,而讯及仲妻,则厉声哭骂,竟敢促付大辟,揣情察理,原有破绽可寻,惜粗心人不能细意领会。一经健吏听断,便难掩饰。“察言观色”四字,的是听讼要诀。吾愿为民父母者,凡遇折狱,皆当以明府某公为法;然非制军,则明府虽有才亦不肯用,尤愿为大府者,虑囚当以制军为法也。

    清苑县某氏女
    河北清苑县,有两个亲兄弟分家产各自居住生活。弟弟没有品行,所分的家产都被折腾光了,幸赖哥哥友爱,不时周济他。哥哥年过五旬,只有一个儿子,二十岁娶了某个妇人的女儿,夫妻恩爱和睦,。正赶上弟弟的妻子因为急事前来,请求大伯帮忙。哥哥的儿子傍晚从集市回家,腹中饥饿难耐,妻子正在做晚饭,哥哥的儿子急忙索取饭菜吃下,不想七窍鲜血大量涌出,不久就死了。他的妻子惶恐失措,跑着去告诉公婆,彼此抱在一起痛哭流涕,都哭得痛不欲生。弟弟的妻子瞪着眼睛在一旁哭泣,厉声说道:“大伯年过半百,只有这一个血脉,今日无辜暴死,他的妻子不能推卸这个责任!如果不予追究,那又怎么对得起死者!我们夫妇两个到日子前来吊丧,决不会稍稍宽贷于你!”回家告诉了弟弟,于是和大伯夫妇共同告到了官府,直接控诉儿媳毒死丈夫。法官命仵作验尸完毕,确实是由于服毒导致死亡,于是严刑拷打审讯。儿媳柔弱不堪,抵受不住刑罚,于是屈打成招是由于奸情导致分歧,并且指认某甲为奸夫。某甲本来是她的中表亲,读书虽然还未有成,但是素来行为端正不苟。将他拘捕到案,也出于畏惧刑罚,直接招认不敢分辨。判决书已经下达,就等待问斩了。
    适逢讷近堂总督被分配到了河北担任总督一职,体察囚犯接触到了这件案情,怀疑并不属实,想要为这件案子平反。县令某公,是一名老练的官吏,审理案件经验丰富,在当时首屈一指。因为总督新到省城,前往参拜,讷总督将这件暗自讲给他听,命他代为平反。县令因为此案过了三年之久,并且已经过多名官员审查核实,又是牵涉到死刑的大案,不敢担当此任。讷总督震怒之下,责备他说:“你是为官多年的父母官,素来享有盛名,如果不将这件暗自平反昭雪,简直就是视同人命为草芥。像你这样畏惧困难一味回避,我一定向朝廷参劾你,到时可别怪老夫无情啊!”县令不得已,仔细核查历年以来的案件卷宗,几乎已经堆积厚有一尺。观察到案情屡次决断屡次推翻,其中的情形和供词实在存有可疑之处,于是命令将涉及该案的所有人等,全部拘拿召集至此,分别予以仔细盘问。看到死者的媳妇与某甲都是举止文雅,知书达礼之人,不像是杀人的人,更加相信他们是被冤枉的。又审讯哥哥夫妇两个,都说儿媳入门后,侍奉公婆很孝顺,小夫妇两口也从未有过口角争执,并且也没看到某甲有过往来。确切的是非有无,不敢凭借猜测评断。审讯到了弟弟的妻子,她马上大声又哭又骂,口称淫贱的婢子因为奸情斩断了大伯的血脉后嗣,不将她斩首,不足以让死者瞑目等等,言词激烈,凶悍暴躁,看情形根本不像是良善之人。县令对她观察审讯了很久,忽然拍案喝叱,对弟弟的妻子说道:“下毒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啊!你狠心毒杀了侄子,为何将罪行诬陷给哥哥的儿媳呢?”弟妻脸上顿时失色,极力争辩叫屈。县令震怒命令严刑拷打,她也不肯服罪。这时正当冬月,从早晨一直审讯到夜里三更天,还未招认吐露实情。半夜,忽然阴风阵阵,房屋上的瓦片被吹得四处乱飞,令人毛骨悚然,满堂点燃的灯烛都变成了幽绿的颜色,好像是萤火虫在飞,大家看到一只大蜈蚣,有二尺来长,蜿蜒着由户外爬行到了弟妻的衣裤之中。众人都惊诧不已,认为是一件奇异的事情,急忙命人将弟妻的衣裤剥去搜查,竟然找不到。县令知道这是冤鬼作祟,益发地下令加大刑罚力度,弟妻知道不能隐瞒,于是只得吐露了其中的实情。大概弟妻很久以来就像吞并大伯的家产,每次到他家,一定怀揣着少许砒霜,窥伺寻找机会下手投毒,恰好赶上侄媳妇做晚饭,窥伺无人,于是暗中在饭菜里偷偷下毒了。本来想要毒死大伯一家人,等到侄子因为饥饿先行吃饭中毒身亡,于是乘机嫁祸给侄媳妇,也算是计谋得逞了。到此才算真相大白,大家这才开始共同称颂讷近堂总督体察囚犯的神明,并且叹服县令断案之速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练官吏。有人向县令请示道:“您凭什么知道凶手一定是弟妻呢?”县令笑道:“这个其实不难,要在听取诉讼的人留心察言观色啊。那公婆两人尚且不敢猜测评断,可弟妻竟敢直接说她是凶手,不禁令人可疑;况且那日她正巧到大伯家,更加露出破绽。我姑且试着恐喝威吓,不想真的就让她原形毕露了啊。”于是将弟妻抵罪;又因为某甲无辜牵连,于是将大伯的媳妇嫁给他为妻子,并且生了孩子也要作为大伯的后嗣养育。
    里乘子说:“这件案子据公婆供称,儿媳妇入门后,侍奉公婆非常孝顺,小夫妇两口也从未有过口角争执,并且没见到某甲有过往来,是非有无,不敢凭借猜测评断,但是审讯到了弟妻,则大声又哭又骂,一口咬定凶手是儿媳妇,并且极力怂恿官府对她施以最高的死刑,揣察情理,原就有破绽可寻,可惜粗心之辈不能细心留意体会。一经老练的官吏听审断案,便难以掩饰。‘察言观色’这四个字,确实是听取诉讼的要诀。我希望那些父母官们,凡是遇到听审断案,都应当以这个县令作为效法的榜样;即然这样,如果不是那位讷近堂总督,那么县令虽然有才也不能被发挥和利用,我特别希望那些位高权重的官员,体察囚犯应当以讷近堂总督为效法的榜样”

    杜有美
    太原诸生杜坚,字子密。世席厚资,藏书甚富。壮年生一子,命名有美,字小甫。杜有妹,嫁同里诸生卢某,家亦小阜,有女名慧娟,与有美同月生。杜妻郑,与妹极相得,以故,妹时归宁,小儿女常易乳而哺,相爱各不啻己出。既齿日长,容貌都美,情亦日亲。年已十三,俱未婚配。凡为有美执柯者,郑意在慧娟,悉却之;试商之妹,亦首肯,归以告卢。卢素迂拘,以有内戚嫌,殊不以为可。妹让之曰:“腐儒,何太不脱头巾气!只许我杜家人嫁汝,不准汝卢家人嫁还我家耶?况我侄殊不恶,亦未必有玷汝女!我业已许之矣。生女当由母作主,勿预父事,汝休得过问!”卢大怒曰:“汝何太不通道理?古云:女子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一息尚在,不惟慧娟当从父命,即汝亦当从夫命。今我不肯缔婿,汝焉敢擅专耶!”夫妻反唇相稽,几至反目。初,杜妹归宁,每携慧娟与俱,自议婚后,卢不许慧娟再往。有美偶来省视,亦不许慧娟相见,中表从此路人矣。有美与慧娟,一经睽隔,思慕綦殷。荏苒倏逾两年,情窦俱开,益难为情,而两地相思,只可自愉,各不能掬心相示。有美无可奈何,倩画师写《太真献镜图》,自题一诗云:“狡狯温郎绝世才,风流不厌自为媒。三生幸遇金闺彦,一笑亲陈玉镜台。”将画与诗,贿某媪密付慧娟求题,以察其意。慧娟正苦思有美,不知可否同心,见画与诗,喜感交并,爰拈笔端楷题一绝于轴末,以答其意。曰:“两地相思两不知,玉台一献当红丝。老奴伎俩何难料?请待良宵却扇时。”题毕,仍倩某媪携归有美。有美见诗狂喜,朝夕焚香披诵,如获异宝。由是两心遥遥相印,各以嫁娶自誓。惟苦不得遂,不觉恹恹俱病,医药罔效。杜夫妻与妹皆知两人致病之由,筹有以破卢之执。妹曰:“腐儒,外固而内葸,非以计劫之不可。兄嫂可无虑,我自有以报命。”杜夫妻大喜拜谢,并求速为玉成,妹诺之。卢固钟爱慧娟,见其病甚绵惙,实深愁忧。会杜妹归,卢问有美病状如何,妹怒答曰:“殆不起矣,何劳汝问!”卢叹曰:“我正虑慧儿疾革,不谓汝侄亦尔!”妹白眼相视,诋之曰:“一双好儿女,皆为汝杀却!夫复何说!”卢惊问:“何谓也?”妹唾其面曰:“老物尚梦梦耶!若自幼哺同乳,寝同席;比长,相亲相爱,此人情也。既知亲爱,则必欲偕伉俪,以图永好,此尤人情之常也。圣人制礼,尚缘人情,偏汝老物,拘执成见,竟不曲体人情耶?自汝拒婚后,若即俱病,病且日剧,殆皆不起。我实不忍仰息见若俱死,请先自刭于君前,泉下当撮合若仍成嘉耦,以偿夙愿。老物又将奈何耶!”言毕,袖出匕首,长尺有咫,莹然如雪,掷置案头,铮铮有声。指谓卢曰:“我两人结缡廿载,请从此别!”卢瞪视良久,曰:“卿且少安毋躁,容再商议。”曰:“我志已决,复何商议!”曰:“然则允若婚配,卿可不死否?”杜妹笑曰:“果尔,若疾当已,我又何必求死?”卢曰:“如卿所言。卿重母党,尝自誉其侄;我本俗人,不喜白衣女婿。必俟汝侄读书成名,方准亲迎,可乎?”杜妹笑曰:“有何不可?吾侄喜如所愿,必能刻志用功,又何患不成名耶?”卢曰:“若是,汝可归告兄嫂,速遣冰人来,当遵前命。”杜妹乃袖刀而藏。翌日,归告兄嫂,大喜,遂委禽焉。两小闻之,疾俱若失。有美果下帷攻苦,岁试,补博士弟子员;越岁,食饩秋闱,一战捷于乡。杜妹闻报,喜曰:“若今可以亲迎矣。”卢犹欲待礼闱后再议,杜妹抵之曰:“汝始终不免固执!科名迟早难定,吾侄乡荐已属侥幸,人生能得几回侥幸?青春几何,何忍令其孤负耶!”卢不得已,准其亲迎。杜夫妻大喜,遂涓吉为两人毕姻。同里有周生、韦生者,皆名诸生。以杜藏书多,皆幞被下榻其家,与有美同窗肄业,意气相得。周生是科亦登副车,情谊益洽。吉期当九月下旬,杪秋天气,已凉未寒。届期,周生窃语韦生曰:“有美与慧娟天生嘉耦,得谐琴瑟,煞费周折,当此良辰定情,不知若何欢洽。我两人当设法侦听,以快所闻。”韦曰:“唯唯,是不难,青庐上是藏书之楼,我与尔预伏楼上,大好侦听。”正窃议间,适有美在屏后闻之,点首匿笑,默筹预防之法。先是,有美之乳母朱媪,有子曰阿笨,游惰无赖,酷嗜赌博,负辄盗杜家物,典鬻以偿赌逋。有美亲迎,铺张务极奢华,慧娟周卢爱女,妆奁亦颇壮观。杜素恶阿笨行止不端,患其盗物,戒阍者不许入门。阿笨果早萌胠箧之念,以杜家不许入门,心益衔之。是日,新娘下舆,观者如堵,阿笨在人丛中慁上书楼,计俟人静,蹈隙行事。漏二下,宾客甫散。有美脱去冠服,将次就寝,蓦忆日间周生言———欲觇二人所为,以博一笑,乃蹑足轻步上楼。于时,残月初升,阿笨正凭栏凝眺,有美窥之,以为必是周生,悄从背后出两手于面,反掩其目。阿笨固强有力,意有美特来己,既惊且恨,急回身,紧抱有美颈而扼其喉,须臾气绝,倒卧楼上。时慧娟坐帏中,方命伴媪出具汤沐更衣,见有美蹑足上楼,不知何意;俄闻楼上窸窣作响,心甚讶之。阿笨见有美已死,陡起恶念,欲犯慧娟,爰脱衣履塞藏书箱下,将有美短褐靴褫下自着之,大步下楼,知新娘在帏中,亟吹灭双烛入帏,遽抱慧娟求欢。慧娟念有美平日温存,何忽狂暴?况两人逑好不易,今幸觌面,无数款曲,合当絮诉,何将烛吹灭,得勿有所不慊耶?心殊不快。阿笨近身,遂极力撑拒。阿笨知难强合,急探手脱去慧娟两腕缠臂金,并摸索头上簪珥等物,慧娟益复骇异。适伴媪秉烛携沐汤进房,阿笨恐被人窥破形迹,急以袖掩面,夺门越墙而遁。伴媪不知谁何,大惊,急燃双烛,搴帏见慧娟披发汗喘,神魂不定,叩问所以,慧娟备诉顷间情状。方共诧愕,忽闻楼上欷歔有声,命伴媪烛之,则见有美赤身卧楼上,吁息不已,盖扼喉一时气绝,须臾气复流行,故得再生,然暴苏身体绵软,猝难起立。伴媪另取衣履着之,缓缓扶掖下楼,偃卧绣榻,默不一语。慧娟情不能忍,急腼腆傍身,低问所苦,有美自指其喉,摇手令其勿语。慧娟莫喻其故,只得怏怏对镜,绾发添妆以待。延至五更,有美甫能起坐出声。彼此各述所见,互相慨叹。有美以为素待周生不薄,何竟如此恶作剧?继念虽劫去钗珥等物,犹幸慧娟不为所欺,又复转怒为喜。然变出意外,气血究难骤舒,竟体疼痛,未免良宵虚度矣。是夜客散,周生以中酒酣卧斋中,韦生以周生既醉,遂独自归家。及周生酒醒,见韦生已归,趁月色甚明,亦踉跄归家,将出大门,会司阍者起溺,见周生暮夜短衣着靴,仓皇径去,形迹可疑。诘旦,举室喧传昨夜之事,证以司阍所见,佥谓必周生无疑。杜固长者,以慧娟幸不受辱,又不欲暴人之过,遍戒家人,秘勿播扬。不图卢某闻之,勃然大怒,特造杜面数其讳盗之罪,且言周系名士,所行如此,诚衣冠禽兽。似此浇风不整,转相效尤,何以为训!乃具状诉诸邑宰。邑宰素与周相契,见状大骇。招周至署,以状示之。周阅之,骇汗满面,谓与韦生曾有此说,后各归家,实无此事。小生虽不肖,亦断不肯逢场作戏,戕人之生,以图苟合者,尚祈明公察之。邑宰亦信周决无此事,慰令暂归。爰使人风示卢某,为周辨诬,欲寝其事。乃卢固执莫解,谓确有左证,复何诬枉?如邑宰左袒周生,便当赴诉大府,以求水落石出。展转牵缠,两年有馀,未敢定谳。亡何,邑宰任满迁去。新令某公,素号健吏,阅及此牍,反复细意寻绎。越日,集两造会审,公一一研讯,拈髯寻思久之,忽有悟。曰:“无论是否周生所为,杜家钗饰等物,固明明有人劫去,且据若曹言,有美赤身卧楼上,短褐靴被其人着去,其人自着衣履必脱藏楼上。搜得衣履,便可昭晰。”乃自率吏役,亲往楼上穷搜,果于书箱下索得破衣鞋袜数事,并腰橐内有信一函,阅之,固某某与阿笨招赌书也。公笑曰:“得之矣。”付两造观之,始各恍然。亟命拘阿笨来,一讯尽吐其实,周冤以白。遐迩颂神明焉。
    里乘子曰:谚云:“好事多磨折。”观此而益信其言不谬也。夫有美慧娟,天生嘉耦,其为婚配,宜也。不谓卢某固执拒婚,业许婚矣,又必俟成名方准亲迎。向使有美遇同梁灏,将奈之何?不遇如罗隐,又将奈之何?所幸一战而捷,公然准其亲迎矣。乃侦听之谋,胠箧之举,突而凑合,致使变生意外,虚度良宵。所谓好事多磨折者,竟如是乎?邑宰为周辨诬、第欲颟顸了事,愦愦可笑。一经健吏听断,是非立见。要之读律无异读书,苟能得间,自无不析之义;特患粗心人不肯反复细意寻绎耳。彼颂神明者,岂有异术哉?

    杜有美
    太原秀才杜坚,字子密。世家大族的后代,拥有丰厚的资产,收藏了很多的图书。壮年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做有美,字小甫,杜坚有个妹妹,嫁给同乡的秀才卢某,家产也小有可观,有个女儿名叫慧娟,与有美同年同月所生。杜坚的妻子郑氏,和小姑子很亲密,因此缘故,小姑子回娘家,她们俩个经常换着给孩子喂奶,对两个孩子都视为自己亲生骨肉,等到孩子长大,长得都很秀美出众,感情也随着时间越来越亲厚。到了十三岁的时候,都还未谈婚论嫁。有很多为有美前来说媒的人,郑氏属意慧娟,所以全都推辞了;试着和小姑子商议,也很中意这门亲事,小姑回来告诉丈夫。卢某素来迂腐不化,因为有内戚的嫌疑,很不以为然。妻子责备他说:“你这个腐儒,怎么就脱不去这一身的酸腐之气!只许我们杜家人嫁给你卢家,就不许你们卢家人嫁给我们杜家啊?况且我的侄子很不错,也未必配不上你家闺女!我已经答应了。生女孩应当由母亲做主,不用和她父亲商量,你休得过问!”卢某大怒道:“你为何如此不讲道理?古人说:女子有三从四德,这三从讲的是,还未出嫁的时候听从父亲,一旦出嫁听从丈夫,丈夫死了听从儿子。只要我一息尚在,不只是慧娟应当听从父亲的命令,就是你也应当听从丈夫的命令。今天我不答应缔结这门亲事,看你还敢擅自做主吗?”夫妻俩反唇相讥,差点反目成仇。
    最初,杜坚的妹妹回娘家,每次都带着慧娟和她一起,自从发生议婚的事情后,卢某不许慧娟再去杜家。有美偶尔前来省视,也不许慧娟和他相见,中表亲从此变为陌路人了。有美和慧娟,一旦分隔,彼此更加思慕。光阴荏苒转眼过了两年,两人情窦初开,更加难以为情,而两地相思,只能自己纾解情怀,不能对面各诉衷曲。有美无可奈何,请画师画了一幅《杨贵妃献镜图》,自己题写一首诗,写道:“聪明狡狯的温飞卿怀抱着绝世的才华,风流倜傥自己为自己做媒。三生有幸遇到了杰出的才士,莞尔一笑亲自献上那玉镜台。”将画卷和诗词,贿赂某个妇人偷着交给慧娟求她做题词,用来观察她的心意。慧娟正在苦苦思恋有美,不知他是否和自己同心,看到画卷和诗词,不禁又欢喜又感动,于是提笔用楷书在卷末题写了一首绝句。说道:“两地相思两不知,玉台一献当红丝。老奴伎俩何难料?请待良宵却扇时。”写完仍旧请那个妇人携带画卷交还有美。有美看到诗后狂喜不已,朝夕对着画卷焚香展诵,如获至宝。由此两人心曲遥遥相印,各自都把对方认定为自己的终身伴侣。只是苦于无法达成目的,春恨秋悲儿女叹,不觉都惹相思愁,彼此一病恹恹,无论吃什么药都不见效。杜坚夫妻和妹妹都知道两人得病的缘由,相互商量着看有什么对策破能够除卢某的偏执。妹妹说道:“腐儒,外表固执内心胆怯,除非是用计谋逼迫他不可啊。兄嫂不要挂虑,我自有办法达成愿望,请等待好消息吧。”杜氏夫妇大喜拜谢,并请求她抓紧时间,玉成此事,妹妹点头答应了。
    卢某本来钟爱慧娟,看见女儿的病情缠绵持久,内心非常忧虑愁闷。正值妻子从娘家回来,卢某问她有美病况如何,妻子怒着答道:“已经病入膏肓了,还劳驾你过问干嘛?”卢某叹道:“我正在忧虑慧儿病势严重,没想到你的侄子也和她一样啊!”妻子用白眼瞪着丈夫,责备他道:“好端端一对好儿女,都被你杀了啊!你还啰嗦什么!”卢某惊问:“这是从何说起啊?”妻子用唾沫啐他的脸说道:“老家伙还在做着大梦吗?像他们俩自幼一同换着喂奶长大,在一个床上睡觉;等长大后,相亲相爱,这也是人情啊。等大些懂了亲爱,就一定要想携手伉俪,以盼望白头到老,这尤其是人情的常态啊。圣人制备礼义,尚缘自人情,偏偏你这个老家伙,固守成见,竟然不能细致体察人情吗?自从你拒绝婚姻后,他们就好像立即是一起得了病,而且病情日渐沉重,终于导致不能起床。我实在不忍活着亲眼看他们一起死去,就让我先自戕在你的面前,也好在九泉之下撮合他们成为配偶,用来完成他们的夙愿。老家伙你又能怎么样啊?”说完,从袖子里取出匕首,有一尺来长,莹亮似雪,将匕首掷在了桌子上,铮铮有声。指着匕首对卢某说道:“我们两人结婚有二十年,就让我们今日诀别吧!”卢某瞪视良久,说道:“你暂且稍安勿躁,容我们再好好商量。”妻子说道:“我的心志已经非常坚决,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卢某说道:“即然这样,那么若是应允了婚配,你就能不去死了吗?”妻子笑道:“果然这样,就像是疾病痊愈,我又何必求死?”卢某说道:“像你所说。你看重娘家人,经常称赞自己侄子,我本是俗人,不喜欢没有功名的女婿。一定要等待你的侄子读书成名,才准予成亲迎娶,这样可以吗?”妻子笑道:“有何不可?我的侄子如能达成自己的愿望,大喜之余,必能刻苦用功,又何患不能成名啊?”卢某说道:“真是这样的话,你可以回娘家告诉兄嫂,速速差遣媒人来,我一定遵从我许下的誓言。”妻子于是将匕首藏在了袖子里。
    转天,她回娘家告诉兄嫂,大喜,于是找媒人前去说媒。两个年青人听到了消息,相思病顿时痊愈了。有美果然窗下苦读,岁考,递补博士县学生员;转年,参加乡试取得廪生资格的生员享受廪膳补贴。卢某妻子听到捷报,高兴地说道:“如今可以成亲迎娶了啊。”卢某还想等到有美考取举人再说,妻子责备他道:“你始终免不了固执成见!功名迟早都属难定,我侄子考取秀才已然属于幸运之事,人生难道还能永远这样的幸运吗?青春能有多少时间?何必忍心让他们辜负了大好光阴啊?”卢某不得已,准许了他们成亲迎娶。杜坚夫妇大喜,于是选择吉日为他们完婚。
    同乡有周生、韦生两个读书人,都是有名的秀才。因为杜某藏书丰富,都一起带着铺盖卷在他家里下榻,和有美同窗读书准备考试,彼此很投缘。周生这一科也考取第二名,情谊更加融洽。成亲的日子选中了九月下旬,正是初秋天气,乍凉未寒。到了期限,周生私下对韦生说道:“有美和慧娟天生佳偶,能够圆满如愿,真是煞费周折,正当如此良辰定情,不知道欢爱融洽到什么样子。我两人应当设法侦察偷听,所见所闻一定有值得快意的事情啊!”韦生说道:“好好,这个倒不难,新房上面是藏书之楼,我和你预先埋伏在楼上,不是正好侦察偷听吗?”正在私下商议的时候,正好有美在屏风后面听到了,点头心中暗笑,心里盘算着预防的方法。
    最初,有美的乳母朱妈妈,有个儿子名叫阿笨,成日游手好闲,懒散成性,是个无赖之徒,酷好赌博,如果输了钱就经常偷盗杜家的物品,变卖后用来偿还赌债。有美成亲那天,婚礼铺张极其奢侈豪华,慧娟是卢某的独生爱女,所携带的嫁妆也非常可观。杜坚素来嫌恶阿笨行为不端,担心他偷盗婚礼物品财产,告诫看门人不让他进门。阿笨果然早就萌生了偷窃之念,因为杜家不许他入门,心里更加怀恨。这天,新娘下了喜轿,围观之众人山人海,阿笨在人群中趁乱上了书楼,打算等到夜深人静,找机会下手。到了二更天,宾客慢慢散去。有美脱去了新郎冠服,准备就寝,蓦地想起前日周生的话——想要偷窥新人的举动,用来博取一笑,于是蹑手蹑脚轻轻地上楼。这时,残月初升,阿笨正在凭栏眺望,有美窥见有人,以为一定是周生,悄悄从背后伸出双手,掩住了他的双目。阿笨本来强壮有力,以为有美特意前来侦察刺探自己,又惊又恨,急忙回身,紧紧抱住有美的脖颈而掐他的喉咙,过了片刻有美气绝,倒卧在楼上。这时慧娟坐在床帏之上,正命令陪伴的妈妈准备洗澡的用品沐浴更衣,看到有美蹑手蹑脚上楼,不知为了何事;不久听到楼上传来细碎的响声,心里更加惊讶。阿笨看到有美已经死去,心中徒然生起恶念,想要侵犯慧娟,于是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鞋袜塞藏在书箱下面,将有美身上的短衫、裤子、靴子扯下自己穿上,大步下楼,知道新娘在床帏之中,急忙吹灭了桌上两根蜡烛进入床帏,马上抱住慧娟想要亲热。慧娟寻思有美平日乃是温存体贴之人,为何忽然变得如此狂暴?况且两人能够成就姻缘实属不易,今天有幸面对面,内心还有无数体己的话儿想要倾诉,正应当彼此互慰衷肠,为何将灯烛吹灭,难道他心里对自己有所不满?心里不免非常不快。阿笨贴近身子,于是用力支持抗拒。阿笨知道难以勉强结合,急忙探手摘下慧娟两腕的所戴的金镯子,并且摸索头上的发簪耳环等物,慧娟更加惊恐诧异。正好陪伴的妈妈举着蜡烛携带着沐浴的用品走近房中,阿笨唯恐被人窥破行迹,急忙用袖子掩面,夺门越墙逃遁而去。妈妈不知是谁,吓了一跳,急忙将新房的蜡烛燃起,掀开床帏只见慧娟披散着头发,气喘吁吁,神情惊魂不定,询问她发生何事,慧娟将刚才发生的情形详细告诉了她。两人正在相对诧异惊愕之间,忽然听到楼上传来呻吟叹息的声音,急忙命令妈妈举着蜡烛察看,只见有美赤身裸体倒卧在楼上,嘘声叹气不已,大概被扼住喉咙后一时气绝,不久气息流畅,得以复生,但是仓促之间身体绵软,不能站立。妈妈另外取来衣服给他穿上,缓缓扶着腋下来到楼下,仰卧在绣榻之上,沉默不语。慧娟情不自禁,急忙腼腆着走近身旁,低声问他有什么苦衷,有美指着自己喉咙,摇手叫她不要说话。慧娟不解其意,只得怏怏不乐地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梳妆打扮等待有美。拖延到了五更天,有美才能起身坐立出声。彼此各自述说遭遇所见,互相慨叹。有美以为平素对待周生不薄,今日为何如此恶作剧?继而寻思虽然被劫掠去了发簪耳环等物,所幸慧娟不被他所欺辱,又转怒为喜。但是仓促之间发生如此意外的变故,气血终究难以立时恢复正常,通体疼痛,两个新人的洞房之夜也被虚度了。
    这夜客人散去,周生因为喝多了醉卧在书斋中,韦生因为周生喝醉,于是独自回到家中。等到周生酒醒,看到韦生已经回去,趁着月色还亮,也踉跄着回家,将要走出大门,正值看门人起来小解,看到周生大晚上穿着短衣靴子,仓皇径自离去,形迹可疑。转天早晨,整个大宅争相传说昨夜之事,佐证看门人的所见所闻,都说一定是周生无疑。杜坚本来是忠厚长者,因为慧娟所幸没有受到侮辱,又不想揭露他人的过错。于是告诫所有家人保守秘密,不许传扬出去。不想让卢某听到了消息,勃然大怒,特意造访杜坚,当着他的面数落他隐瞒盗贼的罪过,并且说周生本来是乡里名士,竟然做出这样的丑事,真乃衣冠禽兽。像这样的歪风不加整肃,日后大家争相效仿,还拿什么作为教法训条啊!于是写下诉状告到县衙。县令素来和周生交情不错,看到状纸非常惊骇。招周生来到县衙,将状纸拿给他看。周生看了,惊骇得满头大汗,称同韦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后来各自回家,实际上并无此事。小生虽然不肖品行不好,但也断乎不肯逢场作戏,戕害别人的性命,用来谋划苟且之事。还请您详加甄察。县令也相信周生绝对不能做出这样的事。可是卢某固执己见,不肯罢休,称铁证如山,难道还是别人冤枉诬陷他吗?如果县令偏袒周生,便要告发到巡抚衙门,以求水落石出。这件案子辗转拖缠,两年有余,还未敢定案。
    不久,县令任满转迁别处。新县令某公,素来被誉为经验丰富的老练官吏,看到了这件卷宗,反复思索勘察。转天,集合争讼的双方当事人一起到案,某公一一考察侦讯,拈着胡须寻思良久,忽然有所领悟。说道:“无论是不是周生所为,杜家发簪首饰等物,确实是被人劫掠而去,并且根据证人所言,有美赤身裸体卧在楼上,身上所穿短衫、裤子、靴子被那个人脱下穿上,而那个人自己所穿的衣服鞋子一定被脱下藏在了楼上。只要搜查到了衣服鞋子,便可以真相大白。”于是亲自率领属吏衙役,前往书楼之上细细搜查,果然在书箱下面搜出一身破衣裤鞋袜等物事,并且在裤腰口袋里面发现一封信函,阅读内容,竟然是某某和阿笨相招赌博的书信。某公笑道:“真相大白了啊!”交付给争讼的双方当事人观看,这才各自恍然大悟。急忙命令拘拿阿笨前来,经过一次审讯后就吐露了实情,周生冤情得以昭雪。远近称颂某公神明。
    里乘子说:“好事往往多磨难。”观察这件案情更加深信其言不虚。看那有美和慧娟,天生佳偶,他们结为夫妇,正是理当如此。不想卢某固执拒绝婚配,等到了答应婚事,又必须等到有美成名才准许成亲迎娶。假使有美的际遇如同梁灏一般大器晚成,又能如何呢?际遇不佳如同罗隐十上不第(总共考了十多次,最终还是铩羽而归),又将如何呢?所幸一次考试就成功了,这才被应允了婚事。可是有美侦测偷听到周生和韦生的阴谋,再加上阿笨偷窃的举动,突然之间凑合到了一起,致使发生意外的变故,虚度了洞房良宵。所谓好事多磨的事情,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县令为周生辩解清白、几次想要糊涂地了结案情,真是昏聩而可笑的举动啊。一旦经过老练的官吏听讼决断,是非马上分明。观察考量研读法律和读书无异,但凡能够通达透彻,自然没有不能解析之处;只是忧虑粗心的人不肯反复仔细寻找线索罢了。看那个被成为神明的某县令,难道他真的怀有什么奇异的法术吗?

    守贞
    中州某甲,少失怙恃。弱冠娶妻某氏,伉俪甚敦。甲有族叔在京贸易,因挟薄资往依之,颇有营获,十年始归。夫妻久别重逢,情倍亲切。晚间灭烛登床,甲纵体入怀,忽狂叫一声顿绝。某氏大惊,急起火而烛之,则见血流殷席,甲势已阉割不留馀蒂,竟不能再苏矣。某氏抱尸大哭,骇惧悲恸,莫测所以。诘旦,亲党邻舍毕集,互相猜疑,以某氏帷薄素谨,何忽罹此惨变?乃共商议,不得不具状诉官。官咨诸幕友,谓必因奸谋杀无疑,官然其说。穷诘某氏,备受榜虐,卒不肯承。展转年馀,不能定谳,而某氏奄奄一息,寻将瘐死狱中矣。勾越有商先生者,年逾七十,精申韩家言。老游中州,善断疑狱(案情不明、证据不充分、一时难于判决的案件。)。官厚聘延至,与议此狱。商阅爰书,再四思忖,固疑某氏冤枉,爰招某氏至,审其举止温存,语言和婉,毫无凶悍之态,益疑之。乃屏去左右,谕令某氏毋羞毋恐,可将当日床笫情形,从直缕述,我当设法为汝雪冤。某氏见商皤然老者,温霁和蔼,知非轻薄者。闻言,感激垂涕,稽颡有声,历将当日床笫情形,一一从直缕述。商拈髯谛听,忽然思得一法。谕令某氏归房,赤体偃卧,毋容腼腆;乃索猪肉少许,切作人势状,以铁钩贯其中,命接生某媪将肉塞入某氏阴道中,以觇其变。某媪如言试之,阴道中果有一物,力衔其肉,如鱼吞饵然。急拔出视之,其物长七寸许,竟体黄毛,四足修尾,酷类鼯鼪。始悟某甲变生意外,固是物作祟也。见者无不咋舌称异,佥曰:“非商先生高见,而某氏之冤终难暴白矣。”或谓此物名守贞,亦名血鳖,孀妇暮年多有之;他如老处子,比邱尼亦间有之,大率多因旷怨郁结而成。然究不知出何书,当俟质之博雅者。

    守贞
    河南中州某甲,年少失去双亲。二十岁上娶妻某氏,夫妇俩个非常恩爱亲厚。某甲有个同族叔叔在京城经商,因而怀揣着微薄的资产前往依靠共同经营。非常有所收获,十年后才回家。夫妻俩久别重逢,彼此殷切期待的感情更加浓烈。晚上熄灭灯烛一起上床安寝,某甲情急将妻子拉入怀里和她亲热,忽然狂叫一声顿时气绝身死。某氏妻子大惊失色,急忙点上灯烛照看丈夫,只见鲜血流满了床榻被褥,某甲的阳物已经被阉割干净不留一丝一毫,用手拍他已经再也不能苏醒了。某氏抱着丈夫尸体大哭不止,又惊又怕,悲恸交加,不知是何原因导致丈夫死亡。转天早晨,亲戚朋友乡里四邻全都来到,互相猜疑不定,都认为某氏素来贞洁谨慎,为何突然遭遇如何悲惨巨变?于是共同商议,不得不写下诉状上报官府衙门。县令向师爷咨询,师爷称一定是因为奸情导致谋杀无疑,县令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对某氏百般拷问,致使她经受很多创痛和虐待,但是也不肯招认。辗转一年有余,不能定案,而某氏已经奄奄一息,马上就要病饿死在狱中了。
    江浙一带有一位商先生,年纪已经过了七十,对法律很有研究。年老才游历到了中州,善于谋断疑难案件。县令重金聘请他前来,和他一起商议此案。商先生看了卷宗,再三思索玩味,本来怀疑某氏冤枉,于是将她招来,审查她的言行举止,见她性情温柔,语言和婉,毫无凶悍的仪态,更加肯定她的冤情。于是将左右屏退,告诫某氏不要羞惭也不要恐惧,将那日夫妻床第之欢的详细情形,从头至尾详细叙述,我一定设法为你昭雪冤情。某氏见他满头白发,是个年高长者,和蔼亲切,脸色和悦,知道绝非是轻薄之人。听了他的话,感激涕零,磕头发出声响,于是将那晚夫妻俩个床第之欢的详细情形,一一从头至尾详细叙述。商先生拈着胡须仔细聆听,忽然思考到了一个方法。晓示令某氏回到牢房,赤身裸体仰面而卧,不要有所腼腆羞怯;于是取来猪肉少许,切割成为阳物的形状,用铁钩贯穿其中,命令接生婆某个妈妈将猪肉塞入某氏阴道之中,用来观察其中的变故。妈妈遵照嘱咐去做,阴道中果然有一个东西,用力衔住这块猪肉,好像鱼儿吞掉鱼饵的样子。急忙拔出来看它是什么东西,只见这个东西有七寸来长,通体长着黄毛,四只脚修长的尾巴,酷似鼯鼠黄鼠狼。这才恍然大悟到某甲变生意外,原来是这个东西在作祟啊。看到的人无不咋舌啧啧称奇,都说:“要不是商先生见多识广,那么某氏的冤情终究难以得到昭雪了啊。”有人说这个东西名叫“守贞”,也叫做“血鳖”,寡妇晚年大多有这种东西;其他如年老的处女,或者比丘尼也偶尔有这个东西,大概这种东西都是因为积累多年的怨情郁结而成。但是终究不知道出自那本书籍,只好等待向博学多闻之士辨别了。

    褪壳龟
    扬州某甲,家颇小康。所蓄鸡鸭犬豕等物,无故多亡去,举家窃窃称怪,亦姑听之。忽有游方丐者过其门,默相其室,卒然问曰:“君家蓄物,颇多亡去不?”甲曰:“然。汝何由知之?”丐冷笑曰:“君祸不远矣。不亟亟预防,人且难保,何况物乎?”甲骇问:“汝有术可解不?”丐曰:“此妖物作祟,不知伎俩何若,试可乃已。功成,当以钱十千缗犒我作沽酒资;不则勿怨也。”甲曰:“诺。”丐命导其遍相宅中,至厨,见水瓮一具,瞪视良久,曰:“殆在是矣。”乃命市猪肉一方,煮半熟,以铁钩贯其中,绳系其端,缳柱上。将熟肉置水瓮畔,人遥从壁隙窥之。果见瓮下一物,闻肉香,探首出,张血口遽衔其肉,钩挂喉际,痛甚,急缩首欲遁,缘绳缳柱,猝不能脱。丐急出,将物缚住,令甲视之,状如守宫,长尺有半。丐曰:“此褪壳龟也。厥名曰蜥。”因贺甲曰:“君幸遇我,此物化尚未久,易制;再过年馀,便能变化食人,即非人力所能制。君家将无噍类矣。”甲大惊。因忆家固蓄一大龟,亡去年馀,意即是物所化,试以叩丐,丐曰:“是也。”乃共觅其壳,果于猫窦得之。盖窦狭壳宽,龟偶入窦,如羝触藩,猛力向前,遂褪壳化为此物。丐谓:“此壳为化骨妙药,或去龋齿,或去痈疽腐骨,皆立效,可善藏之。”爰索利刃,将此物剁为肉泥;凡地上血迹,铲刮净尽,盛以瓦缶,坎埋深山之中。笑谓甲曰:“小人为君料理尽善,可以高枕无忧矣。”甲喜,款以酒饭,酬钱十千而去。越岁,甲家客作,暑天畏热,取门支床露宿。诘旦,竟体化为水,惟发独存。甲大惊,急诉于有司。验其形迹,茫无端绪,甲坐是系狱,而家业荡然矣。忽前丐又来,见甲家状甚萧条,怪问甲妻,妻告之故。丐自批其颊曰:“此小人之过也。”盖当日杀此物时,曾有点血溅门上,以不足为患,故未拭去,不谓竟波及客作。亟赴有司,为甲讼冤。试取鸡犬置门血迹处,俱化为水。官赏丐者,而出甲于狱。
    里乘子曰:此扬州土人为予言之,凿凿可据。并谓其壳今尚存药肆中,惜未一见之也。褪壳龟厥名曰蜥,究不知所出何书。彼丐者不惟有术,且亦博雅,有司赏之,宜也。吾愧丐者矣!

    褪壳龟
    扬州某甲,家中颇有资产。所蓄养的鸡鸭猪狗等物,无缘无故大多都死了,全家都觉得非常奇怪,只得随它去了。忽然有个游方乞丐经过他家,默默对着他的家相面,忽然问道:“你们家所蓄养的东西,是不是很多都无缘无故地死了?”某甲答道:“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啊?”乞丐冷笑道:“你大祸临头了啊,如果不早早预防人,连人命都难保,更何况家里的东西了?”某甲惊骇道:“你可有法术化解吗?”乞丐说道:“这个妖物作祟,不知道它有多大伎俩,我姑且试一试好了。如果功成,应当用十千文钱犒赏我作为打酒钱;如果没有成功,你也不要埋怨我啊。”某甲答道:“好吧。”乞丐命令他引导自己将他的家都一一相遍,来到厨房,只见水缸一座,瞪视了很久,说道:“危难就在这里了啊。”于是命令买来一片猪肉,蒸煮半熟,用铁钩贯穿其中,将绳子系在一端,拴在柱子上。将熟肉放在水缸旁边,人们远远从门壁缝隙间窥视。果然看到水缸下面一个东西,闻到猪肉香气,将头探出,张开血口迅速将猪肉衔住,铁钩挂在咽喉之中,疼痛难忍,急忙缩头想要逃遁,只是因为绳子拴在柱子上面,仓促之间不能挣脱。乞丐连忙出来,将这个东西用绳子绑缚起来,叫某甲出来看视,看样子好像蜥蜴,有一尺半长。乞丐说道:“这是褪壳龟啊。别名叫做蜥。”因而向某甲恭贺道:“你幸亏遇到了我,这个东西变化还没有多长时间,比较容易制服;再过一年多的话,便可以变化吃人,就不是人力所能制服的了。到时候你们家就没有活口了啊。”某甲大惊。因而回忆起家中本来蓄养一只大龟,已经死了有一年多,看样子是这个东西所变化的,于是试着将此事告诉乞丐,并向他询问,乞丐答道:“正是啊。”于是一起寻觅大龟的外壳,果然在猫洞中找到了。大概猫洞狭窄龟壳宽大,大龟偶然进入猫洞,就好像羊角抵触藩篱,猛力向前,于是褪壳变化为这个东西。乞丐称:“这具龟壳是化骨妙药,或者用来除去龋齿,或者用来除去痈疽腐肉,都立见疗效。你一定要好好珍藏它啊。”于是索要利刃,将这个东西剁为肉泥;凡是地上的血迹,都铲刮干净。用瓦罐盛取,埋藏在深山之中。笑着对某甲说道:“小人为您料理得尽善尽美,可以高枕无忧了啊。”某甲大喜,用酒饭款待他,并酬谢他十千文钱,乞丐这才离去。
    转年,某甲家中有客人前来做客,暑天害怕炎热,取来门板支床在外露宿。到了转天早晨,通体化为了水,只有头发仅存。某甲大惊,急忙将此事禀告官府。勘验尸体形迹,茫然没有头绪,某甲因此被牵累入狱,而家业也荡然无存了。忽然以前的乞丐又来到,看到某甲家境萧条败落,奇怪地向某甲妻子询问原因,妻子将情况告诉了他。乞丐打自己的耳光说道:“这是小人的过失啊。”大概那日诛杀这个妖物的时候,曾经有血点溅在了门上,以为不足为患,所以没有擦干净,不想竟然波及客人的生命。急忙赶赴官府衙门,为某甲鸣冤叫屈。试着取来鸡犬放在大门血迹之处,都化为了水。官府赏赐乞丐。将某甲从监狱释放。
    里乘子说:“这是扬州当地人为我说的事情,言之凿凿,有凭有据。并且说褪壳龟的外壳如今还存放在药店之中,可惜一次也没有见过。褪壳龟别名叫做蜥,终究也不知道出自哪一本书籍。那个乞丐不只怀有法术,并且见多识广,官府赏赐他,也很适宜。哎呀,和乞丐比起来,我很觉得惭愧啊!”

    某令
    甘肃某令,精明干练,能伺长官喜怒。尝有剧盗多名,历久缉不得,檄某令往捕。乃与长官幕友谋,出资另购七人,申报塞责。长官听幕友言,遂将七人付诸大辟。某令一日从外归,忽心如刀割,痛不可忍。俄顷,大叫一声而卒。某令素嗜饮茶,其鬼忽附妾身曰:“快烹好茶我饮。我近为七人所诉,受刑甚苦,尔曹速焚纸钱,以济我用,多多益善。”又嘱妻妾等应如何奉养老母,如何教育诸子,所遗官资应如何经营生活。一一处分毕,便以手拊胸叹曰:“我今日悔之晚矣。”众审其声音、言笑、举止,固宛然某令也。少选鬼去,妾苏,问之茫然。后有扶鸾者降坛,系已故谢明府。谢固忠厚长者,沙书:“阴曹以我生前为人正直,命作此方土地。近为某令七人一案,日在城隍庙讯办,颇甚劳形。”人问:“公素与某令同寅,能赐袒护否?”曰:“阴律不比阳世,丝毫不敢徇情。不但某令,恐将来某幕友亦要到案对质也。”此吾邑张德昭在甘肃所目见,为予言之,并云:“现某幕友已渐颓敝矣。”
    里乘子曰:观某令之鬼以手拊胸叹曰:“我今日悔之晚矣。”嗟乎!千古权臣猾吏及一切小人,到撒手时,大都同不免有此一叹,惜乎当势焰炙手时,皆梦梦而不自觉耳!孽海茫茫,不早回头,虽悔何益?

    某令
    甘肃某县令,精明干练,能够揣摩长官的喜怒。曾经有好几名大盗,过了很久也缉捕不到,长官命令他前往抓捕。于是他和长官师爷商议,出钱另外收买了七人,申报上级,用以搪塞。长官听信师爷的话,于是将七人处以极刑。某县令一天从外面回家,忽然心如刀割,痛不可忍。过了片刻,大叫一声而死。某县令平素嗜好饮茶,他的鬼魂忽然附在他的小妾身上说道:“快快烹煮好茶给我喝。我近来被那七个冤魂所投诉,受刑非常苦楚,你们快快焚烧纸钱,用来帮助我在阴间使用,越多越好啊。”又嘱咐妻妾等人应当如何奉养老母,如何教育几个儿子,所剩余的官饷应当如何经营生活。一一处分完毕,便用手摸着胸口叹道:“我今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啊。”大家审察她的声音、言笑、举止,活脱脱就是某县令啊。片刻鬼魂离去,小妾苏醒,问她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有扶乩的人降坛,正是已经亡故的谢县令。谢某本是忠厚长者,在乩坛沙子上写道:“阴曹因为我生前为人正直,命我作这一方土地。近来为某县令七人一案,每天在城隍庙侦讯查办,非常耗费精力,劳苦之极。”人们问道:“您一向与某县令在一个部门供职,能够对他稍加袒护吗?”答道:“阴间法律不比阳间,丝毫不敢徇情。不但是某县令,恐怕将来某师爷也要到案对质啊。”
    这是我同乡张德昭在甘肃所亲眼看到的事情,为我转述,并且说:“现在某师爷已经渐渐颓废衰落了啊。”
   里乘子说:“观察某县令的鬼魂用手摸着胸口叹道:‘我今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啊。’哎呀!千古权臣狡诈官吏以及一切小人,到了撒手的时候,大都不免同此一叹吧,可惜当日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时候,都在做着大梦而不自觉啊!孽海茫茫,不早日回头,纵然悔恨又有何益处啊?”

    孙明府
    山右孙翘江明府,一字兰皋,以进士为直隶肃宁县令。元旦,各庙拈香回,道遇女鬼,从至署内,声言索命。且谓明府前世亦姓孙,宰肃宁,女为强暴所污,堂判和奸,致女羞忿投环死。系某年月事,尚有旧牍可稽也。明府命吏稽旧牍,果有此案,官果姓孙,大骇,乃牒城隍,诘问:“既系前世冤,何以迟至今世甫报?”越日,明府梦城隍传谕云:“汝前世甚孝,且居官甚好,再世故复以甲科来宰是邑,鬼何敢报?今汝政声顿杀,鬼得乘间而入,汝何尤焉?”明府知冤难解,不得已,向鬼乞怜。鬼不肯,再三哀之,鬼曰:“虽贷汝命,亦不容汝在此作宰!”明府无奈,乃上其事于大府。时沈阳琦侯为直隶总督,檄保定守熊公往询,鬼附明府身,历历诉冤。守复命,琦侯异之,为抗疏暴白其事,改孙校官回籍。此道光十六年事。葛菊人、史仲皋皆能言之。
   里乘子曰:后阅福建梁敬叔笔记亦载此,则旧案在乾隆五十一年。孙前世姓黄。保定守熊公名守谦,字虚谷。或曰河间守。

    孙明府
    山西孙翘江县令,别字兰皋,凭借进士被任命为河北肃宁县令。元旦,从寺庙中请香回来,在路中遇到女鬼,跟随他来到署衙之内,口口声声说要索命。并且对县令说前世他也姓孙,在肃宁担任县令,女鬼前世为强暴所奸污,县令在大堂上判决通奸,致使女鬼羞忿自缢而死。这件案子发生在某年某月,如今尚且有案宗可以稽查。县令命属吏稽查陈旧案宗,果然有此案,审判官员果然姓孙,不禁大惊失色,于是向城隍呈送官牒,询问道:“既然是前世的冤孽,何以迟迟到今世才来报应?”转天,县令梦见城隍传达指示说道:“你前世非常孝顺,并且官声甚好,再次转世仍旧以科甲进士来肃宁担任县令,女鬼如何敢于向你索命?今日你的官声不如以往,女鬼才寻找到机会乘虚而入,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啊?”县令知道冤孽难以化解,不得已,向女鬼乞怜哀告。女鬼不答应,再三哀求,女鬼说道:“虽然饶恕你的生命,也不容你在这里作县令!”县令无奈,于是将此事呈报给上一级的知府。这时沈阳琦侯担任河北总督,传令保定知府熊公前往质询,女鬼附在县令的身上,向熊公历历诉说冤情。知府回复使命,琦侯感到非常惊异,为县令向朝廷转达下野的苦衷,于是朝廷命孙翘江县令改任校官返回原籍。
    这是道光十六年间发生的事情。葛菊人、史仲皋都能明确无误地讲述此事。
    里乘子说:“后来阅读福建梁敬叔的笔记也记载了这件事,而旧日的案宗发生在乾隆五十一年。孙县令前世姓黄。保定知府熊公名叫守谦,字虚谷。有的说是河间知府。”

    倪公春岩
    倪公春岩廷谟,由进士出宰吾皖潜山县。廉明公正,四民爱戴,皆呼之曰“倪青天”。公尝于冬月有事至乡,忽有蝇成群飞缭舆前,左右挥之不去。意时方苦寒,那得有此?得勿冤鬼作祟耶?因默祝如有冤屈,蝇当导我为之伸冤。祝毕,蝇果群飞前导,不里许,路过一山,旋风骤起,将群蝇卷入山中。公急命停舆,自徒行入山迹之,步上山凹,见一坟新筑,湿土未燥,群蝇栖集其上,心益惊异。比呼亭长问,知为前村某甲新冢。问:“甲年几何?向作何生业?何疾而死?家中尚有何人?”亭长对谓:“甲年二十许,系病瘵而死。”又问:“甲妻年几何矣?”对曰:“小人不知,大约与甲齿相若耳。”公点首寻思,乃命舆径至甲家,直升其堂,召其妻出见问话。甲妻某氏,闻公至,大惊,急毁妆斩齐出拜,伏地干泣。公见某氏态度妖荡,知非善类,乃厉声谓曰:“我至汝家非为别事,缘昨夜梦见汝夫,赤身喋血,跽我床前,诉称被汝所害,横遭惨死,哭求伸冤。汝知之乎?”某氏闻公言,急起趋入屏风后,与公抗辩,硬语牴牾。公见其暴悍,益信其必非良善。即召其族长并左右邻至,一一研诘,所对大略与亭长相同,再四钩稽,茫无端绪。公心终不释,乃执意开墓启棺检验,以决其疑。佥谓关系甚重,倘检验无据,恐于公多有不利。公笑曰:“我以穷措大,侥幸弋获科第,忝膺民社,如遇冤狱,不为伸理,其何以为民父母乎?我意已决,如检验无据,甘心坐罪,虽粉身勿悔也。”诘旦,乃率领族长、左右邻等,登山开墓启棺。甲尸以天寒丝毫未曾腐坏,伍伯承公意旨,由首而足,由腹而背,细意检验,竟无微伤,惟骨瘦如柴,确系病瘵而死,公无奈何,只得仍命盖棺封墓。某氏大声诃曰:“公以莫须有之言,开人之墓,启人之棺,翻覆人之尸骨,死者何辜,遭此屠毒!既启棺而又欲盖之,既开墓而又欲封之,此非未亡人所敢从命也!”公笑谢曰:“汝言良是,吾已具文请命于大府,甘任其罪矣。死者无辜,而令其暴露,是益重吾之罪也。吾何忍焉!”卒命盖棺封墓而去。公已具文上请,复自踵谒大府,面陈梗概。大府素重公之为人,此举殊怪公孟浪,例应登诸白简,难以袒救。公请展限三月,当密加访察,如真不得确耗,甘罪无悔。大府许之。公旋任,路经城隍庙,式舆默祝,祈神示梦。夜果梦城隍神遣人赠万年青草一盆,惊寤,不解所谓。乃易服,貌为卜人,至乡访察。日晡,见一渔人垂钓河滨,就而问路。渔人戏谓:“先生善卜,能卜小人今日钓得鱼若干,当作东道主,不则此处苦无逆旅,恐栖止无所也。”公信口戏答曰:“卜汝连得三鱼,计重五斤有馀。一尾烹以款客,两尾兑钱行沽。”果连得一鲤一鲂一鲫,鲜美可爱。渔人大喜,笑曰:“先生其神仙耶?何言之验也。寒舍不远,敢请税驾。”公笑从之。不半里,至其家,茅屋数椽,一老妪当门而坐,笑问渔人:“归何早也?”渔人笑曰:“儿幸遇神仙,卜应连得三鱼,果然。”因将鲤付妪,请烹以待客。又笑谓公曰:“此老母也,幸尚强健。年八十有二矣,齿目俱幸无损,惟重听耳。”因请公少坐,自携两鱼,就邻翁兑秫酒一大瓶而归。老妪烹鱼已熟,渔人请公南向坐,老妪西向坐,自居主位北向坐。老妪不能饮酒,饭罢独自归卧。公与渔人酒量俱豪,荐鱼劝饮,意甚相得。公问知渔人姓万,并问何以当此壮年,尚无妻室?渔人笑曰:“先生谓小人尚壮年耶?小人今年已六十有四矣。里党见小人生平不形老态,因共以‘万年轻’呼之。自知命薄,不乐有家室,徒以有老母在,不然早已披发入山矣。”公闻万年轻三字,顿忆前梦,因笑以言餂之曰:“君何言之激也。我相汝大运将至,如娶妻,当连得二子,老福甚隆,慎毋自弃。”时渔人酒已微醺,益复忘形。闻公言,急摇手曰:“天下最毒者莫如女子。娶妻一事,请勿再言。”公笑问何谓,渔人但摇首不语。公曰:“暮夜无人,汝有何意见?告我何害?”渔人叹曰:“先生长者,当不泄语。小人少酷嗜赌,负辄偶作穿窬,藉偿赌债。以俱罹法网,辍而改业。昨醉后,有友邀赌,大负,不得已,聊作冯妇。稔知前村某甲家颇小康,久病卧床,尚易为计。时夜漏三下,甲宅仆媪俱已睡熟,万籁寂然,予由屋一跃至地,见甲房灯尚未息,姑伏窗窥之,乃不窥则已,窥之真令人骇然也。”公问:“如何?”渔人又摇首不语。公曰:“言之矣,复何嗫嚅为也!”渔人复坚属曰:“先生必无泄语,乃敢毕其词。”公正色指天信誓:“必不泄语。”渔人乃谓:“小人伏窗潜窥,但听病者卧床呻吟,其妻侧坐床前,默默若有所思,忽起身挑灯燃烛,向床后招手,一男子轻步而出,两人附耳小语。其妻出绢一匹,登床将甲口缠闭。两人又将甲缚伏行床,褫裈露尻。启盎出一小蛇,将蛇首纳入竹管,以竹管对尻,取香火炙蛇尾,蛇负痛由谷道窜入腹中,闻甲大喘一声,其气遂绝。两人相视而笑,复解甲缚,扛置床上。小人惨不忍睹,复一跃上屋,恨恨而返。至今思之,怒发犹为上指也。先生试思,娶妻如此,有何恩爱?岂非天下最毒者莫如女子耶!”公曰:“甲如此惨死,其亲疏岂无一人肯为伸冤耶?”渔人叹曰:“甲虽惨死,身无微伤,何由伸冤?昨闻甲鬼托梦求倪青天伸冤,倪公开墓启棺,检验无伤,将来不惟去官,并有馀罪,此真抱屈也!”公笑曰:“汝何不投官自首?当得重赏。”渔人摇手曰:“否否,倪青天最恶穿窬,如言不见信,不惟无赏,恐反受罚,不如安分缄口为妙。”公又笑曰:“我相汝晚福甚隆,即此未尝不是机缘,汝其图之。”渔人摇首不语。诘旦,公与渔人作别。返署,急遣人拘万年轻至。公招至记室,渔人战兢伏地,不敢仰视。公拈髯笑曰:“汝第举首,尚识卜人否?”渔人仰视公,急叩首曰:“小人死罪,求公见恕。”公笑慰之曰:“我不汝罪,汝其毋恐。某甲之冤,汝肯为具控,不吝厚赏也。”渔人叩首答曰:“谨从尊命,谨从尊命。”乃具词控诉。公立飞签拘某氏,并族长、左右邻至。令渔人与某氏对质,某氏犹强辨不已。公谓非再检验不可,比具文上达,并叙入万年轻之词。爰重率众登山,开墓启棺。时交仲春,甲尸已溃烂,脏腑毕见,肠中死蛇犹存。公令某氏观之,某氏犹不肯承。公怒甚,叱鞭其背,某氏娇不胜刑,乃吐其实。初,某甲得疾,某氏有中表兄时来省视。甲疾日剧,某氏料不能起,遂与表兄有私,计甲死当据其产,永为夫妇。甲虽绵惙床蓐,一息猝难遽绝。适见丐者蓄有小蛇,二人有触于心,以百钱购得,而致甲命。死果无伤可验,智亦巧矣。自是,甲冤既白,某氏凌迟处死,其中表兄亦立斩以殉。公又命族长择族中子侄,立为甲嗣,以延血食。遐迩闻之,无不称快。公感城隍示梦,刑牲致祭以酬之。又以此事非万年轻莫白,且嘉其孝,乃召母子至署,为万娶妻生子;给钱小作贸易,俾温饱以终身焉。
    里乘子曰:公自筮仕吾皖,历宰剧邑,所断奇狱甚多,皖人至今犹津津乐道之。其最著者,莫如某甲之狱。好事者已谱入传奇,播之管弦矣。偶阅《蝶阶外史》,载黎襄勤公世序宰江西时,曾雪冤狱,与此相类。顾同一用蛇致命,此由谷道窜入腹中,彼由口窜入腹中,为小异耳。

    倪公春岩
    倪春岩字廷谟,由进士出任我们安徽潜山县的县令一职。他廉明公正,四方百姓爱戴,都称呼他为“倪青天”。倪春岩曾经在冬日有事来到乡里,忽然有苍蝇成群在他的轿子四周环绕飞行,左右怎么驱赶也不离去。他寻思这时正当苦寒时节,哪里出现这些苍蝇?莫不是冤鬼作祟吗?因而默默祝祷鬼魂如果有冤屈,苍蝇应当引导我为你伸冤。祝祷完毕,苍蝇果然结群飞舞在前引导,走了不到一里路,路过一座山,旋风突然刮起,将成群的苍蝇卷入山中。倪春岩急忙命令停轿,自己徒步入山循着苍蝇的形迹前往寻找,走上山凹,只见一座新修建的坟墓,土质潮湿尚未干燥,成群结队的苍蝇栖息集结在坟墓上面,倪春岩心里更加惊异不已。等召唤当地保长问询,知道是前村某甲的新坟。问道:“某甲死时年龄多大?一向从事何种职业?身患何种疾病而死。”又问道:“某甲妻子现在年龄多大了?”保长回答道:“小人不知道,大约和某甲年龄相当吧。”倪春岩点头寻思,于是命令轿夫径直来到某甲家中,直接走入厅堂,召唤某甲的妻子出来相见问话。某甲妻子某氏,听到县令来到,大惊失色,急忙将妆束涂抹干净穿上孝服出来参拜,伏在地上干嚎。倪春岩看到某氏姿容妖艳,风度淫荡,知道绝非善类,于是厉声称道:“我到你家不是为了其他的事,只因昨日梦见你的丈夫,赤裸着身子,满身鲜血,跪在我的床前,向我诉讼说是被你所害,横遭惨死,哭着求我为他伸冤。你知道吗?”某氏听到倪春岩的话,急忙起身走入屏风后面,和他抗辩,态度强硬,言辞抵触。倪春岩见她暴戾凶悍,更加坚信她一定不是良善之辈。立即召集族长以及左邻右里来到,一一盘查问讯,回答大概都和保长相同,反复稽查质询,漫无头绪。倪春岩心里始终不能释怀,于是执意打开墓穴开棺验尸,用以排除心里的疑惑。众人都说此事关系重大,万一检验不出证据,恐怕对他多有不利。倪春岩笑道:“我是穷秀才出身,侥幸科举中第,忝居一方父母之官,如果遇到蒙冤的案情,不为冤枉的人洗雪清白,又如何称得起为民父母呢?我的心意已经坚决,如果检验不出证据,甘心因此获罪,纵然粉身碎骨也不会后悔啊。”
    转天早晨,倪春岩率领族长、左邻右舍等人,登山掘墓开启棺椁。某甲尸体因为天气寒冷丝毫未曾腐坏,仵作接受县令的指示,从头颅到脚趾,从腹部到背部,仔细小心检验,竟然没有些微的伤痕,只是骨瘦如柴,确实是因为病痨而死。倪春岩无可奈何,只得仍旧命令盖棺封墓。某氏大声喝斥责骂道:“县令您以莫须有的言论,挖掘他人的墓穴,开启他人的棺椁,将死者的尸骨翻来覆去,死者有何罪过,遭受这样的歹毒的虐待?既然开启棺椁又想要掩盖罪责,既然挖掘坟墓而又想要封闭遮盖,这实在是身为未亡人的我难以接受从命的啊!”倪春岩笑着谢罪道:“你说的很对,我已经写下了详细公文向知府呈报,甘愿接受他对我的任何处罚啊。死者无辜,而令他尸体暴露,这更应该加重对我的罪责啊。我又如何忍心如此呢?”于是命令盖棺封墓而去。
    倪春岩已经写下了公文向知府请罪,又亲自前往知府衙门,当面向他陈诉事情梗概。知府素来知道他的为人,对他这一举动也很责怪他莽撞从事,照例应当向上一级弹劾,难以袒护。倪春岩请求宽限三日,自当严密加以访察,如果确实得不到真相,甘愿领罪无悔。知府允许了他的请求。
    倪春岩返回任上,路经城隍庙,停下车轿默默祝祷,向神灵祈求梦中指示。这一晚果然梦到城隍神祇派遣手下赠给他一盆万年青,倪春岩惊醒,不解其意。于是改扮装束,装作占卜的算命先生,到乡里访察,日头将落,看到一个打渔的人在河畔垂钓,于是走过去向他问路。渔人玩笑着称:“先生善于算卦,如果能够占卜小人今日钓到几条鱼的话,我一定做东请客,不然的话此处根本没有客店,恐怕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啊。”倪春岩玩笑着信口答道:“我占卜你接连钓得三条鱼,计算重量五斤有余。一条鱼用来烹饪款待客人,两条鱼用来换钱买酒。”果然接连钓到了一条鲤鱼、一条鲂鱼、一条鲫鱼,鲜活可爱。渔人大喜,笑道:“先生难道是神仙吗?怎么算的如何灵验啊。我的寒舍就在此不远,请你大驾光临。”倪春岩笑着答应了他。走不到半里路,来到他的家里,只见茅屋几间,一个老妇人在门前坐着,笑着问渔人道:“怎么回来的这样早啊?”渔人笑道:“孩儿幸而遇到了神仙,占卜应当接连钓得三条鱼,果然如此啊。”因而将鲤鱼交给老妇人,请她烹饪款待客人。又笑着对倪春岩说道:“这是我的母亲,幸而身体强健。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牙齿视力都幸而没有损伤,只是耳朵有点聋罢了。”因而请他少坐片刻,自己拿着两条鱼,向邻居大爷换了高粱酒一大瓶回来。老妈妈已经将鲤鱼烹饪好了,渔人请他向南面而坐,请母亲西面而坐,自居主位向北面而坐。老妈妈不能饮酒,吃晚饭独自进屋歇息。倪春岩和渔人酒量都很豪壮,尝着鲜鱼彼此劝酒,谈笑很是投合。倪春岩经过询问得知渔人姓万,并且问他为何正当壮年,尚且没有妻儿?渔人笑道:“先生还称小人尚且是壮年人吗?小人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乡里乡亲看到小人生平不显衰老的形态,因而都用‘万年轻’来称呼我。我自知命薄,不喜欢有家室,只是因为有老母健在,不然的话早就披发入山修行去了啊。”倪春岩听到万年轻三个字,顿时回忆起前日的梦境,因而笑着用言语诱骗他道:“听你的话为何这样的偏激啊,我相你的面知道你的大运将至,如果娶妻,应当接连得到二个儿子,老来的福气更加隆盛,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啊。”这时渔人已经喝得半醉,更加忘乎所以。听到倪春岩的话,急忙摇手说道:“天下最狠毒的人莫过于女子了。娶妻这件事,请不要再提起。”倪春岩笑着问他此话从何说起,渔人只是摇头不语。倪春岩说道:“大晚上的没有人,你心里有什么隐情,不妨和我说说又有何妨害啊?”渔人叹道:“先生是长者,应当不会泄漏我的话。小人年轻的时候嗜好赌博,如果赌输了就偶尔做贼偷盗,借着偷来的金钱偿还赌债。因为惧怕落入法网,于是停止了赌博改换了别的职业。昨天喝醉后,有朋友邀请我赌博,不料大输特输,不得已,只得又效仿冯妇,接着做贼。熟知前村某甲家里颇有资产,他久病卧床,我思忖很容易得手。当时夜里三更天,某甲宅院里的仆妇都已经熟睡,万籁俱寂,我从屋顶一跃至地,看到某甲房里的灯火还没有熄灭,姑且伏在窗下窥测里面的情况,但不窥测也就罢了,窥测到了的真相真真令我感到惊悚骇然啊。”倪春岩问道:“究竟如何?”渔人又摇头不语。倪春岩说道:“说吧,为何如此的吞吞吐吐?”渔人更加坚持地嘱咐他道:“一定不要泄漏我的言语。我才敢吐露全部的真相啊。”倪春岩郑重其事,指天发誓说道:“一定不会泄漏你的只言片语”渔人才对他说道:“小人伏在窗下暗中窥测,只听到病人卧床呻吟,他的妻子侧身坐在床前,默默地若有所思,忽然起身挑亮灯烛,向床后招手,一个男子迈着轻盈的步伐缓缓走出,两人附耳小声说话。某甲妻子取出绢布一匹,登上床榻将某甲的嘴仅仅缠缚掩闭。两人又将某甲翻过身绑在长凳上,将他的短裤脱下露出臀部,开启容器取出一条小蛇,将蛇头纳入竹管,将竹管对住他的肛门,取来香火烧烤蛇尾,小蛇负痛从肛门窜入某甲腹中,只听某甲大声喘了一口粗气,于是气绝身亡。两人相视而笑,又解开某甲的缠缚,扛着他放到了床上。小人惨不忍睹,又一跃上房,恨恨而返。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怒发冲冠不能自已啊。先生试着想想,娶个这样的妻子,有何恩爱可言?这难道不证明了天下最狠毒的人莫过于是女子吗?”倪春岩说道:“某甲如此惨死,他的亲戚朋友难道没有一个人肯为他伸冤吗?”渔人叹道:“某甲虽然惨死,身体没有些微伤痕,又有何缘由为他伸冤?昨天听说某甲的鬼魂托梦乞求倪青天为他伸冤,倪县掘墓开馆,检验并无伤痕,将来不只是罢官,并且有伤人伦的谴责,我真是为他深抱不平啊!”倪春岩笑道:“你何不向官府自首申诉?一定会对你有所重赏啊。”渔人摇手说道:“不不,倪县令最恨盗贼,如果对我所说有所怀疑,不但得不到赏赐,恐怕反而受到刑罚,不如老老实实安分闭口为妙。”倪春岩又笑道:“我相你的面看你晚年福气隆盛,就是这段缘故也未可知,或许这未尝不是个机缘啊。你要好好把握住啊。”渔人摇头不语。
    转天早晨,倪春岩和渔人作别。返回官署,急忙差遣属吏拘拿万年轻到案。倪春岩将他召到内室,渔人战战兢兢,伏在地上,不敢仰视。倪春岩拈须笑道:“你暂且抬起头来,看看还认得我这个算命先生吗?”渔人仰视倪春岩,急忙叩头说道:“小人死罪,求您予以宽恕。”倪春岩笑着安慰他道:“我不怪罪你,你先不要恐惧。某甲的冤情,你只要答应为他申诉真相,我一定不会吝惜厚厚的赏赐啊。”渔人叩头答道:“一定恭敬地遵从您的命令,一定恭敬地遵从您的命令。”于是万年轻写下诉状向法官申诉控告。倪春岩马上传令拘拿某氏,连并族长,左邻右里一起到案。命令渔人和某氏当堂对质,某氏还强辩不已。倪春岩称除非再次开棺验尸不可,于是向知府呈上公文,并且将万年轻的讼词一并录入。一切准备就绪后,重新率领大家登山,掘墓开棺。这时正交孟春时节,某甲的尸体已经溃烂,脏腑都露出来,只见肠中的死蛇还仍旧存在。倪春岩命令某氏观看,某氏还不肯认罪。倪春岩更加怒火,喝斥鞭挞她的脊背,某氏娇弱不能抵受刑罚,于是吐露了全部实情。
    最初,某甲得了疾病,妻子某氏有个中表亲经常前来省视。某甲病情日渐严重,某氏料到他不能痊愈,于是和表兄又可私情,谋划某甲死去应当占据他的财产,永久结为夫妇。某甲虽然缠绵病榻,但是这最后一口气也很难仓促断绝。正巧看到某个乞丐蓄养有条小蛇,二人因而触发了灵感,用一百文钱将小蛇购得,用它置某甲于死地。而且尸首果然没有伤痕可以查验,智谋也很巧诈了啊。自此,某甲的冤情得以昭雪,某氏判决凌迟处死,她的表兄也被斩立决为某甲偿命。倪春岩又命族长选择族中子侄,为某甲立为子嗣,用来延续香火。远近听闻,无不拍手称快。倪春岩感激城隍昭示梦境,于是用牲畜酒食来祭祀酬谢恩德。又因为此事若非因为万年轻控诉绝不能得以昭雪,并且嘉奖他的孝心,于是召他母子来到官署,为他娶妻生子,并接济他金钱作小本生意,以使他终身不为温饱发愁。
    里乘子说:“倪春岩自从到我们安徽为官,在很多县城担任县令,经他手所决断的奇案很多,安徽人至今还能津津乐道不已。他最为显著的断案,莫过于某甲的案子。好事的人已经将它载入传奇故事,编成了曲赋歌谣加以流传散播。我偶然阅读《蝶阶外史》,记载着黎襄勤(字世序)在江西担任县令的时候,曾经昭雪一桩冤案,和这件案子很相似。也是用同一种方法以蛇致命,只是这件案子是由肛门窜入腹中,那件案子是由口中窜入腹中,就只这小小的不同罢了。”

    张船山先生讯盗
    遂宁张船山先生问陶,以翰林出守莱州,恃才傲上,上官以先生才望素著,皆优容之。会长白某公巡抚山东,先生来谒,公谓其无礼,心甚嗛之。语方伯曰:“莱州张守,书生结习未除。太守为一郡表率,渠能胜任耶?”方伯固与先生齐年契好,为之说曰:“张守虽系书生,闻尚不误民事。”时有剧盗桀骜狙诈,屡断屡翻,承讯官皆莫可如何。公冷笑谓方伯曰:“君谓张守不误民事,如某盗,渠能定谳,当即令其旋任;否则,予将登诸白简,莫怪老夫无情也。”方伯唯唯。出语先生,问:“君能定谳否?”先生笑曰:“有何不能。”方伯大喜。商诸廉访,即延先生至臬署讯盗。佥问:“先生计几日可以了结?”先生笑曰:“此细事耳,三日足矣。”又问:“需用何刑?”先生笑曰:“刑具俟用时再议。所最要者,金华极精干脯一大盘,绍兴佳酿一大瓮,藉此聊助舌锋,断不可少。”佥笑曰:“诺。”翌辰,先生至臬署客厅,箕坐炕上。几置金华极精干脯一大盘,阶下置绍兴佳酿一大瓮,一僮扇炉暖酒,一僮执壶侍侧,一书吏在旁录供。呼盗跽膝前,先生左手把杯,右手翻阅案牍,而问盗曰:“汝郯城人耶?”盗对曰:“然。”“汝年几何矣?”曰:“三十有七矣。”“汝居乡乎?居城乎?”曰:“居城。”“汝有父母乎?”曰:“小人不幸,父母俱亡矣。”“汝有兄弟乎?”曰:“兄弟三人,小人其长也。”“汝有妻子乎?”曰:“小人有二子,长年十八,能猎兽矣;幼年十三,尚未能猎兽也。”“汝家何业也?”曰:“无所事事也。”斯时,方伯与廉访诸公俱在屏后窃听,以先生素工言语,必能摘奸发覆,不料所问皆琐琐细事,殊与原案无涉,佥相视匿笑。又恐不能了结,无以复某公之命,深以为虑。越日,先生至臬署,又问盗曰:“汝郯城人耶?”盗对曰:“然。”“汝年几何矣?”曰:“小人三十有九,明年且四十矣。”“汝居乡乎?居城乎?”曰:“居乡。”“汝有父母乎?”曰:“小人父早亡,母已下堂矣。”“汝有兄弟乎?”曰:“兄弟三人,小人其次也。”“汝有妻子乎?”曰:“小人有一子一女,皆孩提也。”“汝家何业也?”曰:“薄田数亩,务农为业也。”诸公俱复窃听,以先生所问与昨无异,益复吃吃匿笑。至第三日,先生至臬署,方伯与廉访问曰:“君言三日了结,今三日矣,果能了结耶?”先生笑曰:“下官向不打诳语。今日下午,当可了结,公等请无虑也。”因传谕皂隶人等,预备刑具,听候结案。先生至客厅,依旧箕坐炕上,以干脯下酒,呼盗跽膝前。问曰:“汝郯城人耶?”盗对曰:“然。”“汝年几何矣?”曰:“去年四十,今又添一岁矣。”“汝居乡乎?居城乎?”曰:“时而居城,时而居乡也。”“汝有父母乎?”曰:“小人有母,年逾七十矣。”“汝有兄弟乎?”曰:“小人有两兄,皆亡故矣。”“汝有妻子乎?”曰:“小人有子,尚呱呱在抱也。”“汝家何业也?”曰:“无田可耕,或渔而或樵也。”诸公窃听,益复相视匿笑,谓先生所问,如老妪絮语,何能定谳?至日晡后,先生乃命僮取巨觥来,连满饮三巨觥,命将酒脯彻去,传集皂隶,准备刑具听用。先生正色危坐而语盗曰:“今当问及正案矣。我观案牍,前承讯各官所谳一一属实,汝何屡断屡翻也?”盗叩首曰:“小人实系负冤,尚求矜察。”先生拍案叱曰:“汝休矣!人谓汝桀骜狙诈,实属不谬。我与汝絮语三日,皆家常琐事,汝三日所答,前后迥不相符,琐事尚如此反覆,况正案耶!汝果从直吐实,尚不愧为好汉,如再敢饰言强辩,我即将三日所答琐事,以证汝之反复,虽严刑处死,亦不为过。汝须自忖,毋自讨苦吃也!”盗犹欲强辩,先生叱左右严为用刑,毙命勿论。盗急叩头乞命,情愿吐实,誓不再翻。先生大喜,立命画供,其案遂结。方伯与廉访诸公在屏后闻之,叹服不置。比复命某公,公叹曰:“名下固无虚士,不谓张守有才如此。今而后不敢轻量天下士矣!”一时历下传为美谈云。

    张船山先生讯盗
    遂宁县张船山先生(字问陶),凭借翰林赴莱州担任县令,倚仗着自己的才能丝毫不取媚上司,上司因为先生才华、声望素所显著,也对他优待宽容。正逢东北长白某公到山东担任巡抚,先生前来参拜,某公称他无礼,心里对他非常不满。对布政使说道:“莱州张县令,书生的劣迹习气还未除去。县令是一县表率,他如何能够胜任啊?”布政使本来就和先生是同科登第的好友,为他说好话道:“张县令虽然是一介书生,到还没听说他误过老百姓的事情。”这时有大盗凶顽诡诈,负隅顽抗,屡次判决屡次翻供,审讯的官员都对他无可奈何。某公冷笑着对布政使说道:“您称张县令不误百姓之事,譬如这个大盗,只要他能够搞定此案,我就当即令他复任;否则的话,我将要将他的劣迹一一向上司参劾,到时不要怪老夫无情啊。”布政使只得点头。回来后告诉了先生,问他道:“你能将此案搞定吗?”先生笑道:“这有何不能?”布政使大喜。和按察使商议,立即请先生前往狱所审讯大盗。大家都问:“先生打算几天可以了结此案?”先生笑道:“这是小事一桩,三天足够了。”又问:“需要使用哪种刑罚?”先生笑道:“刑具等到使用的时候再说。所最要紧的是,金华最上等的火腿一大盘,绍兴佳酿一大坛,借此聊以辅助谈性舌锋,断乎不可缺少。”大家都笑道:“好吧。”
    转天早晨,先生来到狱所客厅,盘腿坐在炕上。桌子上放置着金华最上等的火腿一大盘,台阶下放着绍兴佳酿一大坛,一个小童扇着火炉暖酒,一个小童捧着酒壶侍立在一旁,一个书吏在旁边抄录口供。呼唤大盗跪在先生膝盖前面,先生左手把着酒杯,右手翻阅案宗,向大盗问道:“你是郯城县人氏吧?”大盗答道:“是的。”“你今年多大了啊?”答道:“三十七岁了。”“你是住在乡里?还是住在城里?”答道:“居住在城里。”“你有父母吗?”答道:“小人不幸,父母都死了。”“你有兄弟吗?”答道:“兄弟三人,小人居长。”“你有妻儿吗?”答道:“小人有两个儿子,年长者十八岁,能猎捕野兽了;年幼者十三岁,尚未能够猎捕野兽啊。”“你家里从事何种职业?”答道:“无所事事啊。”这时,布政使和按察使等人都在屏风后面窃听,因为先生素来能言善辩,想必一定能够揭发大盗的阴谋,不料他所问的都是细碎琐事,和本案毫不相关,大家都相视偷笑,又恐怕不能了结本案,无法向某公交差,不禁深为忧虑。
    转天,先生来到狱所,又问大盗说:“你是郯城县人氏吧?”大盗答道:“是的。”“你今年多大了啊?”答道:“小人三十九岁,明年就四十了啊”“你是住在乡里?还是住在城里?”答道:“居住在乡里。”“你有父母吗?”答道:“小人父亲早亡,母亲刚刚去世。”“你有兄弟吗?”答道:“兄弟三人,小人排行第二。”“你有妻儿吗?”答道:“小人有一子一女,都是孩童。”“你家里从事何种职业?”答道:“只有几亩薄田,以务农为生啊。”大家仍旧在后面窃听,因为先生所问和昨日相同,更加彼此吃吃偷笑。
    到了第三天,先生来到狱所,布政使和按察使问道:“你说三天了结本案,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啊,果然能够结案吗?”先生笑道:“下官一向不打诳语。今天下午,应当可以结案,请你们不要忧虑啊。”因而传令衙役人等,预备刑具,听候结案。先生来到客厅,依旧盘腿坐在炕上,用火腿下酒,呼唤大盗跪在膝盖前面,问道:“你是郯城县人氏吧?”大盗答道:“是的。”“你今年多大了啊?”答道:“去年四十,今年又添了一岁了啊。”“你是住在乡里?还是住在城里?”答道:“时而居住在城里,时而居住在乡里。”“你有父母吗?”答道:“小人还有母亲,已经七十多了。”“你有兄弟吗?”答道:“小人有两个兄弟,都已经死了。”“你有妻儿吗?”答道:“小人有个儿子,还在吃奶。”“你家里从事何种职业?”答道:“没有田地可以耕耘,有时打渔有时砍柴啊。”大家窃听,更加相视偷笑,称先生所问,就像老妇人嚼舌头絮絮叨叨,这样怎能定案?到了日头将落,先生于是命童仆取来大杯,连续满饮三大杯酒,命他将佳酿和火腿撤去,传令集合差役,准备刑具听候使用。先生正襟危坐正色对大盗说道:“今天应当问到正题了啊。我观看案宗,前面审讯你的各位官员所判决的结果一一属实,你为何屡次判决屡次翻供啊?”大盗叩头说道:“小人确实背负冤情,还请大人体察。”先生拍案喝斥道:“你算了吧!人们都说你负隅顽抗,凶顽狡诈,确实一点也不假啊。我和你絮絮叨叨了整整三天,都是家常琐事,你三天所答,前后都不相符,琐事都是如此反复无常,何况是大的案情啊!你果然从实招来,尚且不愧为好汉一条,如果再敢编造谎言,遮掩强辩,我立即将你这三天所回答的琐事,用来佐证你的反复无常,纵然严刑处死,也不为过。你自己好好思量,不要再自讨苦吃了啊!”大盗还想强辩,先生喝斥左右严刑相加,嘱咐就算打死也不追究。大盗连忙叩头乞求饶命,情愿吐露实情,发誓不再翻供。先生大喜,立即命他在供词上画押,这件案子于是很快了结。布政使和按察使等人在屏风后面听闻,无不叹服。等将此案回复巡抚某公,某公叹道:“盛名之下果然没有虚士,没想到张县令有这等才华。从今而后再不敢轻看天下读书人了啊!”一时之间被四方传为美谈。

    张静山观察折狱
    滇南张公静山观察其仁,由进士为蜀中令。所至舆诵洋溢,计典屡膺上考。道光乙巳夏,以蓬州牧特擢新安太守。甫下车,有两姓争坟互控者,稽核旧牍,自嘉庆甲戌年兴讼,至是已三十馀年矣。公诧问书吏:“何迟久不能判断?”书吏对谓:“此案每新太守莅任,例来互控,缘两姓俱无契据,无从剖决,只合置之不理。”公叱曰:“天下岂有三十馀年不结之案!”立命传谕两姓,五日后登山验看,听候判断。翌日,公沐浴斋戒,祈祷城隍,夜宿庙中,求神示梦。五日后,亲自登山讯断。两姓俱至,一姓系望族,其人纳资以郡丞候选,衣冠华美,容止甚都;一姓系老诸生,年已七十许,貌甚寒俭。公大声谕之曰:“汝两姓为祖兴讼,历久不懈,孝思可嘉。惟闻自经具控,彼此阻祭,为汝祖者,毋乃馁而实甚,汝心安乎?”两姓皆伏地稽颡,唯唯请罪。公笑曰:“吾稽旧牍,见汝两姓名执一说,皆近情理,所恨两无契据耳。既思天下事,有一是必有一非,有一真必有一伪,非求神示梦,究不能决。昨特沐浴斋戒,祷宿城隍庙中,果见神传冢中人至,自称为某某之祖,被某某诬控,求我判断,我已许之矣。顾一经明白宣示,真伪既分,是非立决,此后,是其子孙,方准登山展祭;非其子孙,即不准过问。吾怜汝两姓皆系孝思,劳苦多年,孰真孰伪,孰是孰非,皆当别祖,过此以往,不能并至其陇矣。汝两人以为何如?”两人皆稽颡对曰:“谨从尊命。”于是阄拈,老诸生居先,郡丞次之。老诸生乃勉整敝冠,次且走伏墓前,草草三叩首毕,起身干哭,颜色忸怩,口中喃喃,不解所谓。公笑谓郡丞曰:“渠已别墓,次当轮至汝矣。”郡丞闻言,涕泪泫然,乃侧身伏拜墓前,大声泣曰:“子孙为祖宗兴讼多年,不辞劳苦。今郡伯祷神得梦,一言判断,究不知真伪,可否不谬,倘所梦不实,为子孙者,此后不能与祭矣!兴念及此,能勿悲乎!”言毕,痛哭卧地,晕不能兴。斯时观者如堵,见之无不恻然太息。公笑谓众曰:“观两人别墓情形,真伪是非,汝众人当其喻之,尚待吾明白宣示乎?”众人等罗拜对曰:“微公言,小人等皆喻之矣。”因共赞郡丞为真孝子,而不直老诸生。公命众扶郡丞起,拳拳奖慰。老诸生惶愧俯首,默无一语。公谓老诸生:“汝别墓情形,众目共见,抚心自问,尚有何说?”老诸生汗流满面,自称知罪。公笑曰:“汝既知罪,吾亦不汝咎。但自今以后,凭众剖断,山归郡丞,毋得再讼,汝心甘乎?”老诸生唯唯听命,誓无反覆。公乃亲笔书判,令两姓画押。三十馀年难了葛藤,一旦斩绝,众口称快。盖此山本郡丞祖墓,老诸生侦知其久失契据,意图骗占。初与郡丞之祖兴讼,至郡丞已历三世。历任太守皆意郡丞家为望族,未免欺老诸生式微,咸有矜怜左袒之心。而孰知腐儒叵测,以朴陋文其奸诈。向非公巧以神道设教,黑白何由昭晰耶?是年秋,公举行郡试,延予襄校试卷。公固善饮,酒酣,尝为予述之,颇自得意。予叩公祈梦城隍,究竟果得梦兆否?公笑曰:“此姑妄言之耳。吾思两姓既无契据,只合令其别墓,以察其情形,果系真子孙,自有缠绵难舍之状;否则出于勉强,仓猝间难以掩著矣。大抵人即无良,于稠人广众之前,断未有甘心厚颜而真忍以他人之祖为祖者,天良未尽梏亡,只在此刻。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也。吾悬揣此情,姑托言神梦以微察之,不谓果以此而竟决是非真伪也。”合座闻之,无不叹服。予特笔而识之,凡留心折狱者,遇疑难事,亦可以此为法。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是又未可泥而不化也。

    张静山观察折狱
    云南观察使张静山(字其仁),凭借进士被任命为四川某县的县令。他所在的为官之处都称颂他的声名,凭借不俗的履历和业绩屡次得到皇上的肯定。道光乙巳年夏天,由蓬州州长特别被选拔晋升为新安县令。刚刚下了车轿,就有两个家族因为争执坟地的归属而互相控告的事件,稽查审核以前的卷宗,从嘉庆甲戌年开始打官司起,到如今已经有三十余年了。张静山诧异地问书吏:“为何如此持久不能定案决断啊?”书吏回答道:“这件案子每一任新县令到任,两个家族一定照例前来互相指控,只因为两个家族都没有地契凭据,无从剖析决断,只能听任置之不理。”张静山叱责道:“天下难道有三十余年还无法了结的案子吗?”立即命令传达两个家族,五天之后登山查看,听候判决。
    转天,张静山沐浴斋戒,向城隍神祈祷,夜晚住宿在城隍庙之中,乞求神灵梦境启示。五天后,亲自登山审讯断案。两个家族都来齐了,一个家族是本地望族,族长凭借交纳金钱博取同知的头衔等候选拔,只见他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一个家族的族长是位老秀才,年纪已经七十多了,看他的样子非常寒酸俭朴。张静山大声晓谕双方家族说道:“你们两个家族为祖宗兴起诉讼,经历了很长时间还一直坚持,孝心可嘉。只是听说自从互相指控开始,就彼此之间阻断了各自的正常祭祀,我为你们的祖宗考虑,你们这样做实在是太过分了啊,难道你们的心能安吗?”两个家族都伏在地上不停磕头,点头请罪。张静山笑道:“我稽查以前的卷宗,看到你们两个家族各执一说,都近乎情理,只不过所恨之处在于没有地契凭据罢了。试想天下的事情,有一是必然就有一非,有一真必然就有一假,除非向神灵乞求梦境启示,终究无法决断。昨天我特意沐浴斋戒,在城隍庙中住宿祈祷,果然看见神灵传令呼唤墓中的死者前来,双方自称为某某的祖宗,被某某诬告,求我判断,我已经答应他们了。只是顾及一经确切无误的宣判明示,真假既然分明,是非立时决断,此后,只有此地地主的子孙,才允许登山进行祭祀活动;而不是此地地主的子孙,就不准过问祖先的事情。我怜悯你们两个家族都是因为一片孝心,劳苦多年,谁真谁假,谁是谁非,都应当告别祖宗,从今以后,不能再一起来到这块地方了。你们双方认为这样如何?”双方族长都磕头回答道:“一定恭敬地遵从您的命令。”于是抓阄,老秀才居先,郡丞其后。老秀才于是勉强整肃破旧的衣冠,缓慢走到墓前伏在地上,草草地磕了三个头完毕,起身干哭,态度忸怩,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张静山笑着对同知说道:“他已经和祖宗告别了,按顺序应当轮到你了啊。”同知听了他的话,涕泪纵横,于是侧身伏在墓前,大声哭泣道:“子孙为祖宗兴起诉讼多年,不辞劳苦,今日县令向城隍神祈祷得到梦境启示,只凭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加以判断,终究不知真假,能否没有差错,倘若梦境并不真实,我们这些做子孙的,此后再也不能到此为祖宗祭祀了啊!我想到此处,怎能不感到悲伤啊!”说完,痛苦地卧倒在地,竟然晕死不能起来。这时四方观看的群众人山人海,看到这个场面,打家无不为之恻然叹息。张静山笑着对众人说道:“观察他们两人向祖宗坟墓告别的情形,真假是非,你们大家都应当明白了吧,还用得着等我明说宣示吗?”众人一起环绕着向张静山参拜答道:“不用大人明示,我们大家都看明白了啊。”因而共同赞誉同知是真正的孝子,而对老秀才感到不耻。张静山命令大家将同知扶起,对他好言褒奖。老秀才惶愧低头,默默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静山对老秀才说道:“你向祖宗坟墓告别的情形,大家有目共睹,你扪心自问,还有什么可说吗?”老秀才汗流满面,自称知罪。张静山笑道:“你既然知罪,我也不予追究。但从今往后,凭借众人的剖析决断,此山应当归属同知,你不得再进行诉讼,对这样的判决你感到心服吗?”老秀才点头听命,发誓再无反悔。张静山于是亲笔写下判决书,令双方家族族长画押。三十余年的难了纠葛,一天就解决了。众人无不拍手称快。
    大概这座山本是同知祖先的墓地。老秀才侦察得知他丢失地契凭据很久了,于是图谋欺骗占据。最初和同知的爷爷兴起诉讼,到了同知这一辈已经历经三世。历任县令都认为同知家世本系望族,未免欺负老秀才贫穷,都有同情偏袒之心。可哪里知道腐儒居心叵测,凭借朴素简陋掩饰他的奸诈。如果不是张静山巧妙地利用神道端正民风,黑白如何得以区分得这样清楚啊?
    这一年秋天,张静山举行县里秋试,请我参校试卷。张静山本来好酒量,我俩喝到酒酣,他将此事为我讲述,心里很是得意。我询问他向城隍乞求梦境,是否果真得到明确的启示?张静山笑道:“这是我借口随便一说罢了。我想那两个家族都没有地契凭据,只能通过令他们向祖宗墓地告别,来观察他们各自的表现情形,果真是真正子孙的话,自然就有难舍难离的情状;否则出于勉强,仓促之间决定难以掩盖了啊。大抵人即使没有良心,在大庭广众之前,也断断没有甘心厚着脸皮而真能忍心将别人的祖宗认为自己祖宗的道理,天良还没有丧尽断绝,就在这一刻显示。这就是人之所以和禽兽的区别所在啊。我正是循着人性的线索,姑且托言神灵梦境用来仔细观察他们的真假,不想果然凭此而分辨出来真假是非了啊。”在座的人听了,无不叹服。我特意将这段故事记录下来。凡是留心断决狱讼的官员,遇到疑难之事,也可以以此作为效法。而从来神灵的明示,都是寄托于人,对此尤其需要灵活把握,不可拘泥不化啊。

链接:《里乘 卷七【白话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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